注意到他的目光,父亲无可奈何地摇头,继而问道:“无沉……小昕儿……你见过小昕儿了吗?”
“回父亲,儿的二位除妖师好友,如今正在守护小昕儿。”回想起从长昕的屋舍走到此处所见的悲惨情景,七浮的声音不觉颤抖起来,“可其他人都被杀了,爷爷与太爷爷的供堂也被烧了!若是……若是父亲知道一点情况,还请明示儿!儿好去替族人报仇雪恨!”
“好……为父便……长话短说……”父亲提气沉声,“你听好了……火为妖火,却不见纵火的妖物……这不合乎常理……你既怀疑上宗家……为父且告诉你……宗家七横……曾与妖……有过血的承诺……”
七浮默然颔首,父亲欣然一笑,沾血的手抚上他的肩。
“往后……好好活下去……”
……
……
站在院中,风见月又感叹幸亏来了,又遗憾来得太迟。房屋楼宇仍在燃烧,她不会符术,故只好尽可能躲着屋舍走。
焦臭中夹杂着浓浓的妖气,莫非七家果真如同街上人所说,乃是被恶妖寻上了?
当行至一处院落时,风见月忽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她当即跑进燃烧的屋舍,只见七浮定定地跪在一对死去的中年夫妇前,像是木头一样。
眼见着火的房瓦、木段正往下落,吓得风见月一把拖过七浮,连拉带拽硬是将他弄出屋舍。
“浮公子!给我回魂!”看他还在发呆,风见月扳着他的双肩狠狠晃动,无果后,她干脆取了腰间酒葫芦,拧开木塞就朝七浮脸上泼去。
“怎么回事啊?昨天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今天你家就被恶妖袭击了?!”风见月急道,“浮公子你说啊!急死个猫了!”
浓烈的酒气呛得七浮直咳嗽,他摇了摇头,向着逐渐被妖火吞没的屋舍,重重一叩首。
“不是恶妖作祟。”他起身,面对风见月满面的疑惑,平静地道,“怎么连你也来了?这事,闹得还真大。”
风见月边走边道:“两位师兄都来了这儿,我想或许有什么要紧事,就溜出来了呗。”
“也好,一会儿回祁环居,你可以给师兄搭把手。”
“哈?什么意思?”
“看来你还没见过庄逍。”七浮现在每个字都像是咬出来的,“他被附有妖火的箭穿了后背,走动不得,乱动便会送命。”
逝去的瞬间,父亲以残存的生命施下幻术,将自己生前最后见到的一切,统统呈现在七浮眼前。
真正让所有人送命的,并非於虚的杀手——准确来说,并非身着於虚杀手服的人,而是藏身于众杀手之中的一名玄衣人。
那人一身玄色杀手服,带着玄色兜帽与面罩,手中握了一张弓。他弯弓搭箭,箭无虚发,每一箭在离弦之前,箭身都会环绕起妖火。
正是这些火箭矢,将妖火灌入普通人的体内,继而将中箭者一一烧毁内腑而死。
拜托风见月去为自己做一件事,独自回到长昕的房中,七浮见剑谙将醒过来的杀手敲晕,而后将杀手的匕首凑上其脖颈。
“问了,跟没问一样。”不消七浮问,剑谙摇头道,“只知道不是於虚的人。”
“那他……”
“不能留,得杀了,伪装成同归于尽的样子。”说话间,剑谙已一匕首扎进去,等彻底察觉不到杀手的声息后,他拖了尸体出去,大约去寻合适的“同归于尽”场所了。
七浮看向床上,长昕却并不在,只有庄逍还强忍疼痛伏在枕旁。
“我妹妹的留香,你很受用啊。”七浮随口开着玩笑走去。
庄逍提气骂道:“受用个头哦!快疼死我了谁还管这个!”
雨麦立在床头柜旁,看着七浮与庄逍又开始了日常互怼,不由得暗中叹息。她不知该说七浮什么,只知道他眼下心中定是难受非常。
此人不愧为浮君的转世,与他一般,遇上天塌下来的大事,都会以嬉笑怒骂坦然面对,或是将悲伤的伙伴怼到充满斗志为止。却在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里揉着她的猫耳,喝着闷酒一点点将悲伤的事一句一句告诉她。
因庄逍有伤在身,七浮便适可而止,二人的互怼并没有持续太久。见七浮盯着长昕的枕头,面露忧虑之色,雨麦忙安慰道:“浮公子不必担心,令妹受了惊,加之鞭伤仍在发炎,突然就昏厥过去了。芝谣先带她去了安全之处。待这边的事处理罢,雨麦便带浮公子过去。”
七浮点点头,指着庄逍问道:“他的伤,芝谣能处理么?箭上还附了妖火。”
雨麦沉默片刻,伸手拨了拨箭,在庄逍的惨嚎声里答道:“芝谣恐怕不行,雨麦可以一试。”
刚被她折腾过的庄逍慌得抱紧枕头,嘴上“小姐姐你下手稳当点”地重复着。雨麦却只是将三支箭紧握在手中,手上腾起妖火,一寸寸延到箭上,暗中将箭内的妖火收入体内。
趁她处理箭的当头,剑谙将七浮拉到一旁:“往后你们兄妹怎么办?眼下连凶手的身份也不明。”
七浮讽刺似的一笑:“我大概猜到凶手是何方神圣,今天这事不过是窝里斗罢了。但他让我分家几乎整个家族都赔上性命,此仇,来日定报。”
他明白这时候自己是最不该乱了方寸的,因而纵使提及灭门之事,语调也极其冷静。
剑谙摇头道:“假如是宗家,你斗不过,各方面。”
“师兄所言极是,”七浮淡淡道,“我是时候该认真些了。”
“我前些日子在师父的书房阅了些古籍,你若想认真些,且听我说。”剑谙道,“那边的妖魂,可是你上回带来的幼猫?小浮若想不炸经脉也能使用高阶符术,眼下有一个法子。”
他取出符纸朱笔,迅速画下一个复杂的印,把符纸交到七浮手中:“此印可令我等除妖师与妖物立下主仆契约,且契约烙印在妖物的魂魄上,一旦违背则当即魂消魄散。倘若她肯与你立下契约,做你的妖侍卫,你们便可互相借用力量。如这般,你也可借用她的身体使用高阶符术。”
自六年前相识至今,剑谙从未说过这么多话。七浮颇为惊讶地接过符纸,忍不住低声问道:“师兄何以如此帮我?”
剑谙轻笑。恰好此时雨麦已毁去箭,正皱着眉给庄逍压住伤口,他便取了随身的绷带走过去,经过七浮时方道:“三年前你救过我一命,这人情,我定要还回来。”
庄逍死狗似的趴在枕头上,纵使剑谙下手再不留情,他也已然没了抱怨和挣扎的力气。
剑谙一边给他止血,他一边低声喃喃道:“唉……疼死哥了……这时有个会治疗符术的人就很好……”
听他哼哼,七浮忍不住笑骂道:“做梦去,物理疗法最适合你。”
“回归!”这时一个人影从门外掠进来。风见月将手中一个锦囊抛向七浮,而后好奇道:“浮公子你怎么知道供堂里有这个?”
“擅自灭去分家,本就是大不逆的行为,自然要被分家老祖宗的在天之灵诅咒。”七浮缓缓打开被烧去三分之二的锦囊,嗅了一阵,“调了上好的香焚烧祭祖,这便想赎罪,可笑至极。”
送走剑谙三人,七浮径直走出七家,没有回头。
闷着头走了几步,他忽然道,“雨麦,带我过去吧,长昕应当已等急了。”
雨麦在他身后道:“请浮公子稍作等候,闻先生马上就来。”
七浮心里一讶,拉过雨麦走到无人处,继而问:“你提到闻先生,他一开始就知道七家会出事,可是如此?”
雨麦默然点头。
“说起来,方才与那位叫芝谣的狼妖对峙的时候,闻先生竟那样没有畏惧地说话。”七浮将自己的疑惑尽数道出,“你们之间……我的意思是,你们是否是熟人?又或者,闻先生与我前世,可是有什么关系?”
“浮公子的猜测是对的。”雨麦仰起头,“闻先生,正是浮君的挚友与下属。”
七浮有些哭笑不得地反问:“挚友与下属?这两种关系,还能并存?”
“从前闻先生收服了一只蜥鼠妖,被他的师父认为是祁环居第一的除妖师。他也头脑一热,就此向师兄浮君发出了挑战。”回想过去的种种,雨麦不经意流露出一丝笑意,“那时雨麦同芝谣一并辅助主人,同时亦看着闻先生与主人一并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除妖师,自然是知道,闻先生敌不过主人。”
她讲起故事,一为打发时间,二为缓解七浮才失去族人的痛苦。
七浮隐约体会到了她这一小心思,便顺着她的话乐道:“这一情况,浮君应当也晓得吧?结果还是答应迎战了?”
“的确。虽然主人刻意放了水,闻先生仍是惨败了,连他的蜥鼠一起。”雨麦眯眼一笑,发间猫耳亦跟着颤动,“除妖师讲究愿赌服输,闻先生便成了主人的下属。”
“是个有趣的故事呢。”七浮赞道,继而话锋一转,“只是听你一说……”
遥见一辆马车驶来,驾车者赫然是闻九空。七浮轻咳一声,继续道:“今后我怕是无法直视闻先生了。”
第16章 016 重新认主
丝毫不知自己躺枪的闻九空,拉紧缰绳让马停下,随后下车对七浮行礼道:“公子久等。”
七浮忙收起笑脸,肃容回礼问:“有劳闻先生。我妹妹她如何?可有醒来?”
闻九空答:“小的自令妹处回来时,令妹已转醒,但心神恍惚,应是还未从打击中回过神。”
离开七家前,妖火已自行散去,如今留在七家地基上的,唯有一座烧毁的世家遗骸与几十具焦黑的尸体。
七浮自幼离家,鲜有归来,而长昕则不然。或许七浮眼中的七家,不过是个落脚点,在长昕眼中,那是她唯一的归宿。
没有了家,没有了双亲与玩伴,连容貌也被毁去的长昕,今后要如何活下去?
他念及此,嘴上不由得道出来:“闻先生,敢问少寞堂可否加人手……”
“公子,於虚虽是竹州最大亦最富裕的杀手组织,可於虚的资源是用来培养杀手,而非供人吃喝。”明白他的意思,闻九空直截了当回绝,“令妹尚且年少,加之才经历灭门,小的思忖,短期内令妹也未必愿意加入於虚。”
他自广袖中取出一份清单,递与七浮:“此为令妹交到小的手里的药物清单,请公子务必收好。”见七浮并没有急着看,目光仍留在自己身上,闻九空继续道,“令妹还托小的转告公子一句,请公子速速随小的回於虚,莫要去看她。”
“……为什么!”沉默几秒,七浮突然喊道,“虽然我知道她已经被带到安全之处,可那地方我不曾知道是何处,也不曾知道那里的环境如何,水土如何,吃食如何!若是长昕受了委屈,父亲还不得……”
话至此,他骤然顿住。
“浮公子,请听闻先生的话回於虚。”雨麦走过来轻声,“如今浮公子还在禁足之中,若被帮主发现擅自出行,不但闻先生,浮公子也免不了惩罚。”
只听砰地一声闷响,七浮一拳砸在墙上,骨头开裂的痛楚,从手指一直传到胸口。
“於虚的规矩……”他冷然,“於虚的规矩,难道连半点人情味也无么?”
“公子,於虚并非祁环居,要统领实力参差不齐的江湖好手,若规矩不严苛,早已成散沙一盘。”闻九空日常苦口婆心相劝,“常言道,人在於虚则不由己,而由规矩。”
可七浮还是不死心,他望着天空道:“明明日中未至,我却连看看长昕的时间也无?”
闻九空毫不迟疑地道:“回公子,无。”继而回身走向马车,掀起门帘,“请公子上车。”
马车安静地顺着来时的捷径返回。七浮默不作声地端坐位上,带着难平的心绪,将单子上的接货点及到货时间一个个看下去。
灭门之事对他的打击终于姗姗到来,他越看单子越感绝望。没有家族撑腰,自己又没有医术,那么守着少寞堂,守着一堆药物与医疗器具,却无法尽医师的职责,他就这么宅着守着过日子?更何况,眼下他哪有钱付货?
而且,长昕脸上的伤又要怎么办?浮君的手记在锁鹤阁,不去锁鹤阁就得不到。
“浮公子。”雨麦的呼唤将他的思绪拉回,“浮公子在担心什么?”
“在担心妖不需要知道的事。”七浮随口回道。
“见浮公子似乎很苦恼的样子,浮公子可说来让雨麦也一听?”
……傻猫,这些事哪怕说出口,也是你帮不了的。
心中虽如此想,七浮却还是将难处一五一十道出。
“事情莫名其妙发展到这种地步,如今我根本不晓得该何去何从。”
雨麦摇头道:“浮公子为何不顺其自然呢?”
“顺其自然……?”七浮涩然一笑,“从前我倒尤其喜欢将这个词挂在嘴边,现在我终于明白。所谓‘顺其自然’,不过是一无所有的弱者拿来安慰自己的话。”
雨麦立刻接话道:“所以浮公子的难处,便是‘一无所有的弱者’?”
“你觉得是如此,就是如此了吧。”七浮似是疲倦一般闭上眼。
夏日暖风,携了热浪一并自门帘下涌进车厢。雨麦见他因战斗而披散的乌发在风中变得乱糟糟,想也不想就挪了过去,取下他的发带,手中变戏法似的多出一把骨梳,替他打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