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树下的少年,看着飞出去的狼妖变为残影溜走,傻了。这时从树上跳下一位身着藏青色道袍的公子,取出一块帕子,将弯钩上狼妖的鲜血擦去。
“七浮你在干什么啊你!”见同伴放跑了自己追了半个城的恶妖,少年顿时炸了毛,他抬手将指间一张未来得及丢出去的符纸摁在对方脸上。
“……我追了你们半个城,从一开始就强调她不是我们要找的恶妖,你认错了。”被称作七浮的公子不爽地扯下符纸,复又贴到对方额头上,“庄逍兄台想除妖立功想疯可以理解,错杀好妖就不能原谅了。”
自祁环居典籍记载,四百二十一年前,竹、梵、绥、莲四州妖族之王云夜朝,与人族除妖师定下停战契约后,率领麾下妖族迁往竹州以北的一片大陆,设为妖界,又于人、妖两界交界处设下结界,自此四州人与妖混战的惨烈局面宣告结束。
然而云夜朝当初带走的,只有小部分妖王级别的妖族,至于不服管教的小妖则继续留在四州,或袭击人畜度日,被人们称作“恶妖”,或安分守己,与人一同生活。
七浮二人拜入的除妖师联盟——祁环居,便是以铲除恶妖为业,偶尔也接符咒师的任务,替人算算命,看看风水。
“什么好妖恶妖?你说你是不是看人家狼妖的人形看迷了?”心思被一语道破,庄逍却不死心地怼回去,“妖心隔肚皮,你怎么晓得它不是恶妖?”
七浮一本正经道:“我相信我的直觉比你的眼睛靠谱,就是这样,不接受任何反驳。”他收起弯钩及帕子,望了望天色,往庄逍右肩拍了一掌,“我得赶去参加家祭了,不然要被长昕家法伺候。兄台回祁环居后记得帮我向师父请个假,走咯。”
“我祝你被长昕妹子抽——到——吐——血!”庄逍冲着他的背影发出绝望的咆哮。
“那我吐血以后你就一个人除——妖——吧!”七浮的声音遥遥传来,人已施展轻功远去。
……
七家分家,长公子浮,字无沉。天生拥有高出常人十倍的灵力的七浮,年仅五岁便被祁环居居主易翊收为内门弟子,从此在祁环居修炼符术,每三个月回家族一趟。
然而七浮的发展却大大出乎易翊的意料,修炼十年,比他迟入门数年的孩子,都纷纷从最低的九品白桂阶晋级为三品青莲阶,唯独七浮,仍然停滞在白桂阶。
祁环居分配品阶的依据,是除妖师所习得并能成功释放的符术数量的多少。七浮虽灵力极强,却无法释放高阶符术,每回释放成功,体内经脉便会被溢出的灵力硬生生冲断一半。
哪怕七浮仗着灵力强,恢复能力再强,在经脉未完全生回去前,也只得在床上躺着度日,通常这般一躺就是半个月。
空有满脑子高阶符术的咒语,却无法运用,七浮别提有多郁闷。更郁闷的是,身为七家分家长公子,他甚至连鞭子也不会用。七家鞭法乃是竹州一绝,堂堂长公子不会用鞭,说出去简直是讨人发笑的。
所幸七浮除妖阅历丰富,琢磨出了一套适合自己的套路。平日里与同伴外出除妖,他还能凭着弯钩将逃走的妖物钩回来,或是在同伴吟唱符术之时,先赏给妖物当头一钩。
加上三寸不烂之舌与看起来和“风度翩翩”相近的容貌,在祁环居的除妖师中,七浮多少总算还有点地位。
但是,这点地位,仅限于在祁环居中。
每回家祭,基本是七浮的噩梦。不会半点家族鞭法,能使出来的符术又如此差劲,家中长辈关注他的目光,远比他妹妹少很多。家祭之后,本该是考校族中子弟的时候,也是族中子弟大显身手的时候。但每当考校开始,他都已带着母亲做好的点心,匆匆踏上回程。
考校,那是与他无关的事。家族鞭法,有妹妹继承就够了,轮不到他这个半吊子都不是的哥哥。
而今天亦是如此。由于赶到时家祭已结束,七浮被妹妹七长昕押在后院,狠狠抽了一顿鞭子。
“兄长你好过分啊!家祭还迟到!太爷爷和爷爷他们都要生气的你知不知道!”
长昕常常一边抽他一边气愤地大声责怪,至于七浮则习以为常。这顿鞭子,本该由父亲亲自动手,自从父亲从祁环居居主处得知他连修习高阶符术也做不到后,抽他的人便换成了长昕。
等家祭的长辈尽数散去,长昕立即住口停鞭,从后院一座假山的山洞中摸出一盒膏药,确认四下无人后,拉着伤痕累累的兄长走到阴暗处,为他涂上跌打药膏。
边上药边埋怨道:“兄长啊,这次怎么又回家这么晚?我都演腻了。而且你的皮肉这么厚,抽得我手疼。”
七浮悄悄笑出声,抬手揉揉她的头发,顺便将早已准备好的新簪子为她插上。
“还不是那位姓庄的坏眼神兄台惹得,嘴上乱说什么‘追杀恶妖’。追了半个城阻止他,简直累坏你兄长。”
长昕嘻嘻笑着摸了摸新簪子,“兄长不管那傻哥哥多好,也省得累自己。”
七浮笑了笑没接话。听到药膏盒子盖上的金属摩擦声,他起身道:“我去见母亲了,小妹你且回屋仔细看看这份礼物,不喜欢便早点来告诉我,我回祁环居前一定去给你换个好的。”
长昕猫儿似的眯起眼,“不换不换,兄长选的礼物,长昕都喜欢。”
告别妹妹,见过母亲后,七浮提着一笼肉包子,背上行装又上了路。已经不记得从何时起,七家仿佛成了一处暂时歇脚的地方,而祁环居却成了他所谓的“家”。
天色已晚,七浮不敢独自走捷径,唯恐捷径有妖,便专挑繁华处前行。身着低调的藏青色道袍,混在人群之中的他,不过微尘而已。
竹州夜市非常繁华,长街之上行人熙攘,制灯卖茶,烤鸡摊饼,买卖往来颇热闹。
七浮只顾低头赶路,冷不防身后传来一阵叫骂声,由远而近。
“偷鱼贼!你洪大爷的鱼都敢偷,活腻了!”
“跑得贼鸡儿快,这畜生成精了吧?”
七浮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钱袋。听声音,那偷鱼贼应是逃向自己这边来了。鱼也偷,不晓得钱偷不偷,还是护好为妙。
一阵暴躁的怒吼贯入七浮耳中:“啊啊啊啊啊啊!前面挡路的寒碜道士你给大爷起开!”
……寒碜道士,说我吗?
七浮不由得止步转身,就在这时,一个白乎乎的东西噌地一声扑进他怀中。
……嗯?!!
七浮怔怔低头看向怀中,居然是一只白色毛、麦色爪的幼猫,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它的口中正衔着一条足足有它一半大的草鱼。
……这个,怎么做到的啊?
“哈啊?原来这畜生是你家的?”赶上来的鱼贩子瞪圆两眼,气得如同一条河豚。见对方并没有理睬自己,而是将注意力放到了偷鱼的幼猫身上,鱼贩子火了。
“寒碜道士,给不给鱼钱?”他伸出大肥手,在七浮面前晃动,“这是几,你知道不?”
七浮终于抬起头,却是淡淡道:“知道啊,这是一个巴掌。”
鱼贩子鼻中喷着怒气:“算你小子聪明!来,给鱼钱!不给,两个巴掌!”
盯着怀中幼猫看了几秒,七浮一把从它口中拖出草鱼,塞进鱼贩子的大肥手中:“给,你的鱼。”
不顾鱼贩子一脸惊愕,七浮一手抱着幼猫,一手提着食盒,施展身法,转眼间已消失在夜市。
第3章 003 意不意外
天气无常,方才还是皎月当空,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乌云便从东方飘来,顷刻间雷鸣雨落。
觅得一处屋檐,七浮将幼猫放在地上,自己席地而坐,取过食盒打开,取出两个肉包子。
“吃吧,纯肉馅,没有放姜葱。”他将其中一个放在幼猫眼前,“比你那活草鱼美味多了。”
看着幼猫大口大口咬着肉包子,七浮嘴角一翘,等它吃完,又将另一个肉包子放过去。
“既然自己扑到我怀里,从此就是我的猫了,你愿不愿呢?”他顺着猫毛抚摸,看着被雷电映作暗紫色的苍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起来,“虽然我如今寒碜是寒碜了些,养一只猫还是有法子的。”
幼猫静静地吃完了肉包子,蜷成一团窝在他脚边。
见两个肉包转眼被它消灭干净,七浮讶然:“……你还真能吃。小小的一团,食量真大。”
幼猫蹭着他的裤腿,偶尔在他鞋上绕几圈,发出令人不由得会心一笑的细软的声音。
“看来你也认准我,不打算走了。”意外的发展让七浮颇感惊喜。他不禁捉起幼猫,将它抱在怀中。这猫好生干净,全身上下无一点污秽,甚至连尘土也无,猫毛摸上去好似摸着一方上等绸缎。
可能是某个大户世家走失的猫吧,不过七浮管不了这么多。猫信任谁就跟谁走,眼下就算这幼猫出自大户世家,到了他的怀里,就是他的了。
这么小的猫,放着不管才是最于心不忍的。
“我给你起个好念的名字,你给我记好了。”说罢,七浮忽然感觉自己的语气,与平时威慑妖物时一模一样。
“……重来。我给你想了个好名字,往后我唤你‘雨麦’,雨天的雨,麦子的麦。”他将幼猫紧紧搂在怀中,“像麦子那样快些长大,这样我就不必一个人面对妖物了……”
七浮没有发觉幼猫的眼中闪过一丝异光,他只觉自己心中没由得涌起一阵酸楚,难受无比,当下抱着雨麦叹了口气。
雨天吗……就是在那个雨夜,是他第一次使用高阶符术除妖,结果却是失败了,还让失控的灵力炸了全身一半的经脉。
失败乃常事,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明明不值得感伤,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记起来了?
可七浮又隐隐有一种感觉,自己,并不是为此事难过。
………
待回到祁环居,已是次日正午。
庄逍正在寝居喝着花茶看书,只听房门被人一下撞开。他自顾自喝了口茶,头也不回地道:“按你这开法,不出半月我又要去报修房门了。”
“没见我手上都是东西?不拿肩膀撞,难道要我踹门进来吗?”七浮将食盒重重搁在他面前,而后转身走向自己的床铺,“母亲做的肉包子,想吃就赶紧地,放到晚上估计就馊了。”
“浮公子你不吃?”庄逍的目光没有从书上离开,他伸出手轻车熟路地去开食盒,指尖却触到了毛绒绒的东西。
忙着收拾床铺的七浮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自身后传来。
“七浮你怎么不告诉我有妖!啊啊啊啊!”
雨麦慵懒地睁开眼,望着丢弃书本躲在书桌底下的庄逍,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跃下食盒,在他书桌上翻滚一圈。
“妖?”七浮皱眉转头,看着房中只有蹲在书桌上的幼猫雨麦,以及躲在书桌下的庄逍,“你在发梦?哪里来的妖?”
“哥要被你的迟钝蠢哭了!”见雨麦还看着自己,庄逍晃了晃身体,还是扑通坐了回去,“桌上蹲着的不就是吗!”
七浮摇着头走来,捞起雨麦道,“你除妖的话本子看多了吧,这是我昨夜刚收养的小猫雨麦。不信你自己体会一下,这寝居里哪感受得到妖气。”
庄逍眼神呆滞地听他说完,又道:“雨麦?那不是上一任居主的妖侍卫吗?你怎么给它起这个名字?”
“……你的意思是,重名?”
“当然重名!而且你难道不知道上一任居主的事吗?”庄逍提高声音,“再说了,这只小猫怎么能和雨麦大人相比……”
“不管了,这名字好听,以后我就这么叫。上一任居主他应当大人有大量,宽容后辈才是。”哪知七浮根本不以为然。
庄逍捂脸痛心道:“宽容你个头哦!还有,我说我们这里规矩那么重,怎么小的猫,只怕还没断奶吧?怎么养活它?”
“喂肉包子就好了。”
“别闹!”
七浮一摊左手:“不信你自己问问它,昨晚我给喂了两个肉包子,它全吃了。”
“……”庄逍哑口无言。
“师父常说,一切随缘。我与这小家伙相遇一场亦是缘分,因而从今往后它就是我的猫了,出门除妖也要带着,好让它沾些灵气。”
一本正经,面色肃然,七浮说罢便将雨麦往怀里紧了紧。
“……你不就羡慕隔壁剑谙有剑灵,自己老早就想要个灵物吗。”对自己这位友人的话,庄逍不置可否地泼出一盆冷水,“养呗,不过出任务就别带出去了,搞不好灵气半分没沾,倒浑身沾满妖气……”
一声比七浮开门还响的撞门声,硬是盖过了他的后半句话。
“大白天净说闲话,这么想把舌头奉给师兄把玩把玩么?”半开的门边靠着一人,剑眉轻扬,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又若三尺青锋凛人。
未等庄逍反应,七浮接过话:“师兄所言极是。还请师兄把玩庄某舌头之时,将之切一半给小浮也把玩把玩。”
剑谙侧过脸轻笑,语气故作阴森:“好说。”
“哎哎!我舌头的命运可不在你们手里啊!”二人的玩笑话把个庄逍吓得冷汗直冒。
“忒不禁吓。”剑谙笑道,“你舌头的命运走向暂且打住。我来,自然是布置任务。”
自十七年前,妖界入口忽开启后,大量妖物闯入竹州。即便很快便有高人前去将入口封印,然而直到如今,仍有数目不少的妖物分散在竹州各地,为非作歹,尚为民害。
祁环居身为竹州最大的除妖师培养机构,自然也是最大的妖物惩治机构。这两年即使妖物渐渐失去痕迹,作恶事件大有减少,但除妖师们出任务的频率还是一如既往地高。
“听说再过两年妖界之中的大妖又会破开入口处的封印,真不让人省心。”三人一猫乘坐马妖驾驶的车前往花幕街时,七浮轻声发着牢骚,“希望这回被血白璧选中的人能靠谱些,封印它个上百年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