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失策了。在这一桩事情上她有些忽视了细节。
早在那两个人出去回来带着一身潮湿的气息的时候,她就应该先抓着人问清楚,即使不问,多留意一下,说不定就能发现是埋了火药之后身上留下来的硫磺味。即使用水冲洗过,那层淡淡的气息依旧有迹可循。
大意了。
贺兰叶闭着眼心中轻叹。
这份罪她受的应该。
下次就该长记性,凡事都要尽量做到毫无疏漏。
再有疏漏,只怕她这条命都要搁进去了。
躺了一会儿反思到位后,贺兰叶心里头忽地一揪,想到柳倾和了。
当时山塌,柳倾和和他们手下该不会也都被埋了吧?
贺兰叶一急,身体猛地一颤,随之而来的是疼得她龇牙咧嘴都做不到的窒息。
她努力撑着力气睁开了一条眼缝。
眼前是一片模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是山里头山外头。
许是刚刚睁眼时眼前发晕,贺兰叶摸摸数了几个呼吸,眼前逐渐清晰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惊愕。
她身前不远处是一堵粉白刷漆过的墙,墙上钉着一排挂钩,齐刷刷挂着十来把长短不一的刀。
这是个室内。
似乎不大,屋里头就摆着一张桌椅,桌上有一个托盘,上面东倒西歪着几个瓶子。
室内并没有开门窗,光线较为昏暗,贺兰叶只能看个大概,却也发现是个十分陌生的地方,充满了药味和一股子陌生的味道。
此处,是何处?
贺兰叶试图撑起自己,手掌却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挣扎无力之际,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
却不料嗓子居然因为一个小小的动作而奇疼难止,贺兰叶忍不住咳出了声。
这一顿咳,只咳得贺兰叶嗓子冒血,牵连着内脏一道疼。
眼角渗出一滴水珠,在她眨眼中消失在睫毛中。
贺兰叶正咳得胸口都疼了,忽地听见了嘎吱一声,不远处的一扇门被推开了来。
她却止不住咳,难以抬眸去看,不知晓来的究竟是谁。
下一刻,一个陌生的女声略带诧异在房间中响起:“居然醒了……”
贺兰叶好容易止住了咳,整个人已经疼软了,毫无力气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般,眸子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才稍有转动。
那进了房间的人是个年轻的女子,长得细眉细眼,瞧上去很是冷淡。她抱着臂上下打量着贺兰叶,忽地上前来伸手在贺兰叶身上戳了戳。
“唔……”那只手几乎是戳到哪里贺兰叶就痛到哪里,把眼泪都要逼出来了,却怎么也躲不开那个女子的手。
那女子见了贺兰叶难以忍受的样子,慢吞吞收回手,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内脏伤及严重,你现在醒了也不许动不许说话不许用力,听见了就眨眨眼。”
疼得一头冷汗的贺兰叶从女子的话语间依稀抓住了点什么,她慢吞吞眨了眨眼。
那女子颔首,而后给她把了会儿脉,把她胳膊塞进被子中后,转身端起那桌上的托盘就走了。
嘎吱一声门被扣上,房间中重回安静。
贺兰叶躺了会儿,慢慢反应过来。
这个女子只怕是个大夫,她这是被救了。
被谁呢,这个大夫么,那其他人呢,柳倾和呢?
刚刚她一时受了冲击忘了开口,等等若是女子来时,定然要问一问,可有与她同时被送来的伤者。
这一等,又等到她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还是感觉到身体有些异动才勉强睁开眼。
贺兰叶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身体有些不太对劲。
她身上……好像没有衣服?
而她一睁眼,就看见了那个女子正趴在床上。
贺兰叶猝不及防使劲躲开,却生生把自己给弄到伤口了,疼得一声闷哼。
那女子趴在床上正伸手在她腰腹动着,贺兰叶忽然之间的动作吓了她一条,她抬头瞪了贺兰叶一眼:“瞎动什么!”
她手中正在给贺兰叶身上敷药,厚厚的一层草药泥几乎要涂满了她身体。
贺兰叶脑中一片混乱。
她身上没有衣服,这个大夫好像已经发现了她的身份……
贺兰叶刚要张口说话,那女子又瞪了她一眼:“闭上嘴不许说话!嗓子还要不要了?”
顿了顿,那女子见贺兰叶老实了,继续给贺兰叶身上一点点擦药,口里头还说道:“本来就伤了嗓子,现在还这样不老实,小心以后变个哑巴。”
贺兰叶却像是被一记重锤砸在了脑袋,顿时呆滞了片刻。
而后,她努力伸手去拽那女子的胳膊,满眼都是急切。
这个萍水相逢的大夫怎么会知道她嗓子有旧伤?她到底是谁?又或者说……
贺兰叶却不敢抱有期待,只那双渗满水的眸,充满了压抑的期颐。
那女子被不听话的她拽了拽,气恼的想要发火,却在对上她的眸时,顿了顿。而后挪开眼神,轻描淡写道:“你老老实实的几天,等伤好一些了,我就让你说话。”
贺兰叶哪里敢不老实,这下子哪怕女子在她身上涂了多厚的一层草药,过了会儿全身被草药刺激的生疼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僵直着身体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几天,贺兰叶的一切都是那姓赤的女子亲力亲为,喂饭喂药擦身,可以说除了她娘,大夫是第二个与她这么亲近的人。
贺兰叶开始还有些羞赧,后来破罐子破摔,默念伤者不是人。
过了几天下来,贺兰叶每天被几层厚厚的草药涂了裹,裹了涂,大夫在她身上施展了各种手段,本该是十分折腾人的治病法子,她却依稀发现,自己身体的状况好的很快。
伤及内脏,外伤不断,在她刚睁眼的时候就像是个半死人,而过了这些天,她能清晰的发现身体的状俞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善。
而最明显的就是她可以慢慢坐起身来,并且赤大夫终于大发慈悲,允许她说话了。
这天赤大夫进门时,拖进来了一个轮椅,走到床榻边挽起袖子,试图把躺在那儿的贺兰叶抱起来。
贺兰叶第一次开口,说的话是:“我重……”
话还没有说完,身体一轻,却是被那个长的就纤细窈窕的赤大夫打横抱起,轻轻松松放进了铺了垫子的轮椅中。
贺兰叶眨了眨眼,有些不知所措。
她这么些年一直在勤修习武,虽然看起来瘦,可是实际上也是不小的分量。
细细条条的赤大夫怎么会这么轻松就把她抱起来了?
贺兰叶还有些震惊,而随后赤大夫推着轮椅走到门槛时,更是让她大吃一惊,
胳膊还没有她粗的赤大夫停下轮椅之后,弯腰直接平平扛起了轮椅,把轮椅上的贺兰叶连人带车,轻轻松松举起。
贺兰叶抓紧了扶手,心里默念着不动如山,却还是悄悄白了白脸。
这是贺兰叶多日来,第一次出门。
今日是个深秋里难得的艳阳天,暖暖的阳光金灿灿铺了一地,偌大的院子周边一圈篱笆桩围着,此处似乎是山上,远远眺望能看见山坡下农田庄舍,炊烟袅袅。
赤大夫拿了个毯子递给她。
贺兰叶接过,客气道谢:“多谢赤大夫。”
顿了顿,她问道:“一直以来你不让我说话,如今嗓子养好了,敢问赤大夫,可有与我同时被送来的伤者,他们如何了?”
赤大夫靠着轮椅后面,自己抱着个酒壶对着嘴喝了两口,闻言冷哼:“送来我这里的只有你一个。”
怎么会?贺兰叶低头寻思了下,会不会是大家都没有被波及?毕竟当时的火药位置距离她很近,却距离大家很远,除去那个点燃火药的家伙,只有她两个手下在身边,她记得当时是飞起两脚把人踹了出去的。
或许这场山塌,只伤及了她一个?
“那敢问赤大夫,”贺兰叶的嗓子许久没有开嗓,比起以前还要沙哑,“救我的时候可见着其他人了?”
赤大夫叹了口气:“你怎么这么多问题……谁救的你让谁来回答。我就是一个给你看伤的,知道个屁。”
贺兰叶一噎。
原来救她的不是赤大夫?
赤大夫未卜先知,立即跟了一句:“救你的人把你送来后不吃不喝死瞪着眼守了你五天不见醒,犯了病,发疯跑去给你报仇了,眼下不在这里。”
贺兰叶略有吃惊:“……救我的是哪路英雄?”
赤大夫刚抬起酒壶对着嘴喝时,眸眼似乎看见了远处的篱笆桩的阴影,冷笑了声,眼珠一转,拍了拍贺兰叶的肩膀,漫不经心用酒壶朝着一个方向比了比:“喏,什么狗屁英雄,那个怂货就在那儿呢!”
贺兰叶顺势看去。
那个藏在篱笆桩后头凭借着逆光的阴影悄悄不知站了有多久的人,发现贺兰叶发现了他,迟疑了许久,慢吞吞挪了挪步。
逆着暖金阳光,那人一步步缓慢走来。
贺兰叶微微虚了虚眼,试图在一片光影之中去捕捉此人。
那人身材高大,宽广厚实的肩膀似乎能撑起一片天地。阳光中,这个高大的男人浑身却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郁与冰冷,他逐步走进,光影逐渐被落在身后,最终,他站在了贺兰叶的面前。
这本该是一个高大而俊美非凡的男人,几乎完美的脸颊上唯独下巴有一道长到脖颈的狰狞伤疤,下巴上青色的胡碴撕裂了这种美,反而让他浑身充满了兽性的危险。
他呆呆站在那里,那双似乎经历了无尽沧桑的眸中依稀可见藏在深处的温柔,他喉结滚动,而后眼圈似乎微微泛红,而后,这个高大危险的男人缓缓单膝跪在贺兰叶面前,满是伤痕的大掌轻轻落在已经呆滞的贺兰叶肩膀,此刻与她平视的眸中充满了痛惜。
“玥儿,哥哥来迟了。”
作者有话要说:柳倾和:心疼我媳妇
贺兰叶:心疼我哥哥
贺兰寒:心疼我妹妹
第105章
久违的称呼带来的是几乎被压在记忆深处的过往。
贺兰叶用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叶这个字,不是她的名。
她自呱呱坠地,被爹娘捧作掌心宝,取名玥,在家人呵护中成为漠北的一颗明珠,备受宠爱。
只是初初长大些许,父兄接连失踪,尚不足十三的娇俏女儿家,为了把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业撑起来,毅然决然选择了变一个身份。
于是她的出生变成了双生子,而贺兰玥走丢失踪,养在外地的双生兄长贺兰叶匆匆返回漠北,接手万仓镖局。
从那一天起,贺兰叶就知道,贺兰玥永远都不会存在了,她这辈子都只是贺兰叶。
玥儿这个称呼是时隔多年之后,她第一次听见。
眼前的青年青色深陷的眼窝和消瘦的脸颊无一不说明着他的憔悴,那道下巴上惊险的狰狞伤疤更是蕴藏着一股凶蛮,可即使如此,贺兰叶透过这张几乎大改了模样的脸庞也能清晰忆起他过去的模样。
温文尔雅的兄长犹如旭风般暖人,与她五分相似的脸庞更多的是她没有的清隽潇洒。虽然是个出生镖局的江湖中人,可见过贺兰寒的,无一不称赞他的气度非凡。
而那个几乎是贺兰叶心中最为完美的兄长,就在她眼前。
青布粗麻,伤痕累累,甚至就连当初如沐春风的温柔,也化作了几乎将人吞噬的阴郁,紧紧包裹着他,散发着天地间绝望的孤寂。
贺兰叶唇抖了,她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紧紧盯着眼前的人,在那双充满歉疚的眸中,她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下一刻,贺兰叶眼圈一红,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下巴,啪嗒一声,砸在她的手背上。
这么多年来一直以一个坚强的当家做主之人的身份严格要求自己的贺兰叶,别说是哭,一切有违她身份的软弱行为都是被她剥离了自己身体。
被迫长大,被迫坚强,而坚强的时间久了,就成了习惯,成了她本身。
这一滴眼泪的掉落,让贺兰叶怔怔的,她忽然意识到,在眼前的这个人面前,她可以不坚强,可以软弱。
只是长年累月的习性让她失去了哭的本能,贺兰叶只垂着眸,看着手背上顺势滴落的眼泪,而后抬起头,红着眼圈沙哑着声音喃喃道:“……哥。”
一直以来坚定信念所追寻的希望终于在眼前触手可及,贺兰叶的心终于安稳了。
远处似乎有烧着柴火哔哔啵啵声音,炊烟袅袅,暖暖的阳光带着一丝深秋的温柔,将一坐一跪的兄妹俩笼罩。
情难自已,千言万语想要说出口,偏抱着酒壶喝空了的赤大夫抱臂靠在轮椅后忍不住抬起酒壶敲了敲竹制轮椅,懒懒道:“容我先提醒一句,想哭可以,注意嗓子,你这个宝贝疙瘩嗓子可不敢再坏一些了。”
慵懒的女子声音打破了兄妹俩相顾凝噎的深浓情绪,本来被贺兰叶一声轻飘飘的‘哥’差点逼得眼泪飙出的青年吸了吸鼻子,反应过来眼下的确不是一个让贺兰叶情绪波动的好时候。
院子里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大堆,青年去拖了一个树墩圆凳过来,紧紧贴着贺兰叶坐下。
他个子高腿长,坐在圆凳上两条大长腿无处安放,笔直伸出去足以搭成一座桥。
贺兰叶目不转睛随着青年的动作而转动,紧紧盯着他,直到心中彻底放松下来。
赤大夫喝空了酒壶,也懒得站在这里碍兄妹俩的眼,提醒了一句就摇着酒壶扭身回了屋里去。
空荡荡的院子只有兄妹二人时,贺兰叶吸了吸鼻子,一时千言万语话到嘴边,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先问什么。
青年到底长她多岁,又是一番贺兰叶不曾接触过的历练摸打滚爬出来的,情绪稳定的快一些。
躺在床榻上多日的少女头发乱蓬蓬的,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收敛心思,温声用还带着两份沙哑的声音道:“今日阳光好,玥儿,哥哥给你洗头发可好?”
贺兰叶一怔,抬眸看去,那高大的危险青年收敛一身煞气,此刻依稀还是那个在漠北将她宠上天的好哥哥。
贴着主屋附近的几个排房中一个是厨房,因为这里有病人一直烧着热水,青年提了两桶来倒进一个洗干净的木盆中,剪了皂角来,挽起袖子露出两条青筋肌肉遍布的粗壮胳膊,却是十分温柔的拆散了贺兰叶发顶的发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