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童看见方寒霄,没有挣扎,但是很理直气壮地道:“我来看看大嫂,不可以吗?祖父说了要我对大嫂恭敬,听大嫂的话。”
“可以可以,不过明天再来看。”妇人一边哄着她一边往外走,路过方寒霄身边低了低头:“大爷,天晚了,我带慧姐儿回去安歇。”
言毕,见方寒霄没什么表示,忙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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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新房院落,方慧要求下来自己走路。
她的奶嬷嬷王氏依言把她放下来,替她理了理小袄,微带忧虑地道:“不知道大爷听没听见姐儿的话。”
“听见了又怎么样?”方慧不以为然,“祖父叫我跟着大嫂,我才过来的。他不管我,难道还不许大嫂管我吗?”
王氏无奈解释:“老太爷不全是那个意思,他老人家是要把你托付给大爷,只是你是个姑娘家,大奶奶照管你更方便,才这么说。”
“那不还是大嫂管我吗?”方慧天真的声音里有一点尖锐,“大哥总是不管我的,从前是,以后还是,所以我来找大嫂有什么错。”
“好,好,没错没错。”王氏安抚她,“不过大爷也是有不得已的地方,他是姐儿的亲哥哥,难道还会不心疼姐儿——”
“心疼我,就是把我丢在家里,自己跑了。”方慧冷笑,“要不是我硬赖到祖父那里,还不知道多受多少气呢。嬷嬷,你别说了,反正我指望不上他,不如跟大嫂过。”
她说着,埋头踢了踢小脚,不满地咕哝了一句,“他不是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王氏道:“今儿是大爷的花烛夜,他不在这里,还能去——”她忽然止住,意识到不该跟这么小的姐儿说什么花烛不花烛的,忙转了话题,“姐儿要看大奶奶,明天再来罢。”
方慧怏怏地:“好吧。”
王氏牵起她,在夜色下行走起来,带点好奇地轻轻笑道:“姐儿倒是肯跟大奶奶亲近。”
“那有什么办法,祖父跟我说了过好几回了,我总不能让祖父病着还替我操心。”
王氏欣慰:“姐儿真懂事。”
“她比原来那个好。”方慧声音变得轻松起来,“嬷嬷,她有点呆,那么大人了,还哭鼻子,眼睛都哭肿了,她还偷吃床上撒的果子,嘻嘻。”
“是吗?”
“真的,要是原来那个,肯定要训我不能给我吃,哼,幸亏把她换了。”
“姐儿,原来你也吃了?”
“——我就吃了几颗!”
“好,好,就几颗……”
第13章
方寒霄站在新房门口,没有进去,只是往旁边让了让,原来他身后还缩着两个丫头,他这一让,才露出来。
是玉簪和石楠。
两丫头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罪,都灰头土脸的,见到莹月也不敢着声,只是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急切激动地把莹月望着。
莹月也是一激动,居然有力气忽地一下站起来:“——!”
她不知道玉簪石楠也跟到平江伯府来了,从她在徐家被关起来起,就再没有见到自己的丫头了。
方寒霄有点来去如风的意思,他转身又走了。
莹月顾不上注意他,几乎是热泪盈眶地往外扑,他一走,两个丫头也活泛起来,忙跑进来,一左一右扶住莹月,主仆三人对视着,都眼泪汪汪的。
石楠直接哭出来:“呜呜姑娘,太太说你要嫁到平江伯府来,把我和玉簪姐都吓傻了,我们一直都被人看着,稀里糊涂地跟着喜轿出门,我路上想找姑娘说话,可是挨不到前面来。到这里就更乱了,洪夫人才把我们提了去,要挨个打四十棍,还好方家大爷找了来,让人问有没有原来服侍姑娘的,我喊了,才被带过来了,不然——呜呜,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命再见到姑娘了。”
她连哭带说,脸成了一张花猫,不过前因后果倒是说得差不多了。
玉簪更稳得住些,很快打量着莹月的脸面,疑问地道:“姑娘,我先前看见方家大爷抱着你进了府,后来隐约听见姑娘撞了头——?”
莹月摇摇头,把嘴巴张开了给她看。
玉簪倒抽一口冷气,石楠:“呜呜呜——姑娘!”
玉簪眼中露出恍悟,同时眼泪也下来了:“我知道姑娘不愿意,不过姑娘千万别想不开,姑娘有个好歹,叫我和石楠还怎么活呢。”
石楠呜呜地也劝:“姑娘可别再做这傻事了,这得多痛啊,姑娘看了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
莹月道:“系不小心,看了,能——好。”
她跟熟悉亲近的人在一块儿要放松许多,把说话速度放到很慢,也能表达清楚一些简单的意思了。
玉簪石楠听了都放了些心,收拾了一下情绪,把莹月重新扶回床边去坐下。
床上这会儿有点乱,是先前莹月跟方慧找果子时弄的,方慧后刨出来的果子还堆在褥子上,旁边摆着盖袱,盖袱里盛着两个人剥出来的果壳。
玉簪看了一愣:“他们没给姑娘吃饭?”
莹月再没心没肺,也不会这时候在新房里馋喜果子吃,这一看就是饿得没法了。
莹月点点头,想起来问:“你们——也没次吧?”
她都饿到现在了,两个丫头刚从棍棒底下逃出来,又哪里能有饭吃。
石楠苦着脸点头:“路上就饿死了,不过到了这里,洪夫人把我们拉去押着要打,我一吓,忘了饿了,现在姑娘一问,我才又想起来了。姑娘听,我肚子咕咕直叫。”
玉簪环顾一圈,想找个人问问,但新房里空荡荡的,除了她们之外,又哪还有别人。
莹月拉她:“没人,先次果子,掂一哈。”
玉簪犹豫一下,人生地不熟的,又才死里逃生,她不敢出去新房外头问人,就只好坐下来,帮着剥果子给莹月,见果子不少,间或自己也吃一点。
石楠见桌上有茶壶,积极地去倒茶,不过一摸壶身,她就皱了眉:“这茶都凉透了,我们倒是没关系,不知姑娘能不能喝。”
莹月也正口渴着,道:“嫩——”
她刚说了一个字,便听门口帘子响,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穿桃红比甲的丫头走进来,手里提着个精致的紫檀嵌螺钿长方食盒,笑着道:“大奶奶好,婢子给大奶奶送碗面来。”
她把食盒放到桌上,掀开盒盖,里面果然是一碗面,澄黄的鸡汤,雪白的面条,面条上还卧着一个嫩汪汪的荷包蛋,周围飘着碧绿的葱花,一亮相,缭绕的热气带着香味飘出来,无论是就站在桌边的石楠,还是坐在床那边的莹月和玉簪,眼光齐齐盯了上去。
玉簪回神忙站起来:“有劳姐姐,请姐姐替我们姑娘多谢大爷想着——”
丫头抿嘴一笑:“你误会了,我不是大爷的丫头,我是伺候我们大姑娘的,大姑娘叫我去厨房要的面。”
玉簪怔住——什么大姑娘?在她想来,方寒霄特地去洪夫人那里把她和石楠要过来还给莹月,这面自然也是他吩咐的,怎会忽然跑出一个大姑娘来?
莹月也很意外,意外之余又很感激,没想到那个小娃娃能替她设想到这个,她慢慢地道:“谢谢泥们——大姑娘。”
丫头笑着蹲一蹲身:“大奶奶不必客气,天色晚了,婢子就不打搅大奶奶了。”
丫头走了,石楠喜孜孜地快步走回床边来扶莹月:“姑娘,方家大爷对姑娘不错呀,连大爷的妹妹也和姑娘好。”
莹月点头又摇头:“妹妹好,他才不好,他——逼窝拜堂。”
想到不由自主拜的堂,莹月很委屈了,连被扶到桌旁桌下后,摆在面前的那碗鸡汤面看上去都没那么香了。
玉簪诧异道:“逼姑娘拜堂?”
莹月点头:“他掐我,不让我所话。”
石楠忙道:“真的?掐姑娘哪里了?”
莹月低头翻衣裳,她现在腰际还隐隐有点酸麻,她觉得一定被戳青了。
“天哪!”
石楠陡然发出一声惊叫,玉簪听见了弯腰来看,顿时也捂着嘴:“姑娘……”
这反应太夸张了罢?就算真青了,也不至于比她嘴里的伤更严重——莹月奇怪地低下头,她还穿着嫁衣,层层叠叠的,所以她自己不是很方便去看,把衣裳又往上拢了拢才看到,然后她懂丫头为什么这么大反应了。
只见她露出来的腰际那一块不大的地方,就有好几个青紫掐痕,映照着周围雪白的肌肤看,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石楠很气愤:“怎么能对姑娘下这么重的手,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
莹月愣了一下:“不——”
玉簪紧紧抿着嘴唇,表情忍耐地把她的衣裳又往上掀了掀,只见她后背的情形更惨,青紫落梅似的洒在她的背脊上,简直叫人看都不忍心看。
石楠气死了,又心疼得不得了:“姑娘在家时都没遭过这么大的罪,方家大爷怎么下得了手,真是,他怎么能这么坏呀!——姑娘,怎么了?”
她看到莹月忽然动作很慌张地把衣裳往下拽,玉簪也在帮忙。
她茫然一抬头,呆住。
要么说背后莫说人呢,说曹操,曹操到,方寒霄居然又回来了,正站在门口,欲进不进的样子。
石楠回过神,忙也帮着莹月整理衣裳,心里忐忑,不知莹月叫没叫他看了去。
方寒霄自然是看见了,他才走到门边,就看到莹月在翻衣裳,他脚步就停了一停,不想她翻得更厉害了,他看见她拥坐在一团云霞似的嫁衣里,肚兜都翻起了一小片,露出一截白白的腰,腰上指痕宛然。
他眼神闪了一闪。
他的角度见不到莹月的背部,但听丫头的心疼惊叹声也猜出来了,临出门的姑娘还叫掐成这样,她平常在家里过的什么日子,不问可知了。
但奇的是,苦水里泡出来的,居然不是一根黄连或是毒菇,而是一朵小白荷。
这朵小白荷的腰肢雪白婉转,无疑是少女的曲线,可论她胸腔里的心眼,恐怕还没有八岁的方慧多。
还跟丫头告他的状——真不知怎么痴长了这么大。
玉簪石楠手忙脚乱地帮着莹月把衣裳收拾好了,都不上前去,警惕地围在莹月旁边,对着方寒霄怒目而视。此时在两个丫头眼中,他已经从救命恩人变成了刽子手。
莹月有点讪讪地小声道,“不,不系他。”
她虽然很生气被方寒霄强迫拜堂,不过她记得清楚,方寒霄就戳了她一下,现在把一身伤都赖给他背着,那也不对。
方寒霄已经略微别过了视线,余光见她收拾完毕,才走进来,他手里也提着个食盒,比先前丫头拿来的还大些,是三层的,他把食盒放到桌上,看见桌上的面碗时,顿了一顿。
听说不是他掐的,玉簪态度又回转了,笑着很有眼色地解释:“是大姑娘让人送来的,不想这会大爷又亲自送来,多谢大爷了。”
方寒霄点了下头,转身就又走了。
丫头们毕竟跟他不熟,不敢叫住他,只是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石楠才犹豫地道:“他怎么又走了?今晚上是洞房花烛夜——他还回来吗?”
虽不知那方家大爷到底在想什么,但都逼着她们姑娘拜了堂了,显见是要做夫妻了。
玉簪想了一下,道:“应该不回来了吧?姑娘还伤着呢。”
石楠释然,也是,姑娘话都说不齐全,一身的掐痕,能做什么,正该休息休息才好。
想到掐痕,她忙又问:“姑娘,那是谁把你掐成这样?”
莹月道:“蔡嬷嬷。”
“怪不得!”石楠咬牙,“太太身边,就数这个老婆子最凶。姑娘,你别怕,才我们在那边院里,蔡嬷嬷也被按在那里呢,大爷把我们带了出来,可没管她,这会她肯定噼里啪啦地在挨打,四十棍子,一棍也少不了。”
莹月想一想,觉得解气,点点头笑了。
玉簪已经在掀食盒盖了,一边笑道:“难为大爷还记挂着姑娘没吃东西,刚才冤枉大爷了。”
石楠探头看,也高兴起来:“呀,真不少,我和玉簪姐也沾着姑娘的光,可以填饱肚子了。”
莹月可不觉得自己被记挂着,从她进入平江伯府的大门起,发生的事样样都透着诡异,她说不出来,但她知道不对劲。
不过现在她没有精力深想了,她跟两个丫头围坐着,慢吞吞挑拣着清淡软烂的饭食吃了个半饱,困意就跟着涌了上来。
丫头们服侍着她脱了一层层的嫁衣,没有水,丫头们不敢出门去要,莹月困得不行,也不想洗了,就往床上一倒,蜷着睡了过去。
这一天的混乱,终于是暂时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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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月歇下了,方寒霄还没有。
他在喝酒。
他是新郎官,需要宴陪宾客。
一般人跟他不熟,又因他有哑疾,不敢来灌他,他昔日的几个好友却无顾忌,同他勾肩搭背,一边灌还要一边埋怨他:“方爷,你太不够意思,这几年不理别人也罢了,把爷我都忘了,只管跑出去快活,连封信都不往回捎!不行,今儿这杯酒你必须喝了,不喝不许去洞房!”
“就是,必须喝!”
方寒霄倒也不拒绝,酒来杯干,于是一杯一杯又一杯,他身上很快为酒气所浸染,眼神也渐渐不那么清明起来。
“好,方爷痛快!”
“这才够朋友,不枉哥哥一直惦记着你,你不知道,那年你走了,方寒诚那小子倒得了脸,在外面到处嘚瑟,人模人样地还来找我喝酒,哼,他也配——!”
“薛爷,酒多了,胡言乱语了。”旁边的青年一巴掌糊住他的嘴,但随即自己压低了声音,冲方寒霄挤眉弄眼:“不但薛爷,我也没理他,假文酸醋的,跟他多说两句话都能酸倒,哥几个看他就来气,不揍他一顿算好的,跟他喝个屁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