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以后——溪畔茶
时间:2018-05-27 10:30:41

  能留一个贵人侄女婿说话也是好的,徐二太太冷静下来,缓和了声气道:“哎,我知道了。”
  她又推儿子给于星诚行礼,耽误了这么会儿功夫,时辰又更晚了一些,于星诚确实着急,匆匆受了,就领着人往外去了,邓推官勉强收拾了仪容,连忙跟上去。
  推官厅这里是官衙,不是叙旧说话的地方,徐二太太就邀着方寒霄往徐家去。
  路上徐二太太嘴没闲着,絮絮叨叨地,于是方寒霄先明白了,徐二太太其实至今尚不知道府衙里还躺着更厉害的一门亲眷,大约是因徐二老爷倒下之后,她一个妇道人家,没了连通外界消息的渠道,对所有上层消息都是滞后的。延平郡王因迎亲至扬州府,在驿站遭遇刺杀,养伤于府衙,这一连串紧着发生的事她都不知道,若知道,只怕她更该把府衙闹翻了天。
  府衙的人不告诉她,恐怕有些是不知道里面连着亲,而如蒋知府这些知道的,那同时更知道利害,皇亲宗室,可不像民间的亲眷故交,哪能纡尊降贵讲这么些交情,再说延平郡王还没有进京完婚,先把他未婚妻的婶子放到他病床前去闹一通,郡王才不会觉得蒋知府讲亲戚情谊,只会觉得他没眼色没事找事。
  故此蒋知府由着徐二太太闹,不敢拿她怎么样,却也对此绝口不提,直到今日徐二太太撞上了远从京里而来的另两门亲眷。
  方寒霄心里有数,只怕蒋知府知道差遣来的钦差身份,也有拿徐二太太做个人情的意思,他听着,也不点破。
  徐家地段好,离府衙没有多少路程,徐二老爷年初时挂上了隆昌侯的路子,短短几个月,已经翻身发了一笔,把自家本来不错的老宅又扩了扩,在里面栽柳引水,弄出一番风景。
  扬州盐商多,一个比一个富,银钱多得无处散漫,就喜好折腾这些,以建园林为乐。徐二老爷暂时不到这个境界,但也很努力地要学一学。
  不过,家事再丰美,他如今也消受不着了,蒋知府说的“病在床上”其实是个笼统含蓄,徐二老爷事实上是受了伤,很重的伤。
  一刀从左肩横过胸腹,直落到右胯,比延平郡王挨的那一刀还凶险。
  他能捡回这条命来,只因为一件事:他胖。
  这半年多来他背靠隆昌侯,隆昌侯懒得与他纠缠,手心里漏点就够喂饱了他,他本来中年就有些发福,再一得意,天天酒席不断,把自己吃得吹了气般涨起来,直是个行动的肉圆。
  就是这一身肥满的肉救了他。
  砍杀他的那一刀极是凶狠,落刀处心肝脾肺肾尽是要害,但这一刀入了他皮,入了他肉,硬是没能砍进他的内脏里。
  徐二老爷当时沉入了水底,但等劫匪将他的人砍杀殆尽,抢走了他的船,他慢悠悠地靠一身肉又浮了上来,飘在芦苇荡里,等到天明时,为人发现,救了上来。
  很难说他的命是好还是不好,说好吧,盐一丢就是一船,一丢就是一船,说不好吧,这种要命伤势,他居然能死里逃出生来,养了十来日,能躺在床上哼哼出声了。
 
 
第77章 
  “贤侄女婿呀,你听我告诉你——”
  徐二老爷这回着实损失惨重,他心肺是逃过一劫,但脾胃没这么好运气,还是叫砍了一道进去,飘在水里那会儿失血不少,元气大损,养到现在,虽是把命续了回来,人还是虚弱得很。
  但他想及这回吃的大亏,十分身残志坚,硬是拒绝了儿子代为分忧解说的请求,自己仰面躺着,亲自连咳带喘,一言一语地把当夜情形回想诉说了出来。
  ……
  且说徐二老爷打从跟隆昌侯连上亲后,那是在各个河道都抖了起来,按理他如今要弄盐引也容易了许多,但人欲壑难填,盐引再容易弄,那也得下本钱,私盐的本钱相对就要比官盐低廉许多,当然,风险也大。
  徐二老爷如今有大靠山,不怕风险,他就还是老样子,官盐私盐一起来,因为自觉没人敢怎么着他,他还勇于上船押运起来。
  一般情况下,徐二老爷这个身份,不至于亲自出面沾手,但这次这船盐有点特殊,全部都是私盐,没一丁点官盐。
  这是徐二老爷才搭上的一个门路,从外地一个上家盐枭手里买来的,因为怕路上被查,家下人颜面不够,被关卡扣下来,徐二老爷才亲自上船,打算弄回来跟官盐掺到一起,再拿出去发卖。
  私盐船一般昼伏夜出,白天慢慢地在水面上飘,晚上加紧赶路,因为有些关卡官吏懈怠,夜间懒得一船船验看,混过去的可能性更大。
  徐二老爷靠着这一招,一路都很顺利,他作为隆昌侯亲家之弟的身份都没用上,就快回到了扬州城。
  就是快到家的前一晚上出了事。
  事出得非常突然。
  依律法,城门晚间关闭,水关水闸也不例外,到天明才会重新打开,放人马车船进城。当时私盐船距离入城河道还有大约十来里水程,船上载的不是正经货物,徐二老爷怕提前靠近了水闸,跟其他船一起等候入闸的时候被好事者窥破机关,于是决定提前停下,休息两三个时辰,然后再赶路,这样等到天明的时候,正好可以进城。
  他下令停下的这一处河道旁生着一大丛芦苇荡,为了隐蔽,徐二老爷指挥着把船划到了芦苇荡里面藏好,留了两个船夫守夜,看着万无一失,然后才安心去睡了。
  下弦月色浅淡,深秋枯黄的芦苇在月光下随夜风轻轻摇荡,本是一副美好静谧的画面。
  就在这静谧里,杀出了雪亮刀光。
  私盐船上大部分人都睡了,守夜的两个船夫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就双双中刀落水。
  贩私盐本就是提着脑袋干的买卖,船上人说是睡,其实没有谁能真睡得着,也就是躺着休息一下,听到惊叫,纷纷提家伙从船上各处奔出来——对,徐二老爷这艘船上也是有武装的,所有贩私盐的人,都不可能空手提盐来回,有的大盐枭武装甚至不下于官府。
  但没有用,徐二老爷这边的武装与对方对上直是不堪一击,连个血战的过程都没有,如被砍瓜切菜般,暗夜里只听闻惨叫与咚咚不绝于耳的落水声,这个声音不多久就轮到了徐二老爷。
  徐二老爷当时胆都被吓破了,抖抖索索地试图往船后躲——那里其实躲不住人,他就是慌了神了,结果被劈面一刀,他站立不稳,秤砣般沉进了水里。
  他这样也是有好处的,瞬间沉得太快,砍他的人都没来得及给他第二刀,估计是想着他不可能逃出生天,或者是觉得没必要,那人没下水来确定他的死活,转头又杀别人去了。
  徐二老爷流够了血,喝饱了水,连扑腾的力气都没了,他一身肉所自带的浮力发挥了作用,待劫匪抢了他的船离开后,他慢慢飘了上来。
  他是唯一生还的人。
  ……
  “这些杀千刀的劫匪啊,抢劫又杀人,我的船,我的盐,我的人,哎呦——”徐二老爷老泪纵横,一脸的心痛欲死。
  他这回损失惨重的不在盐,他如今身家不同,一船私盐不至于伤筋动骨,要紧的在人,能跑船能跟盐枭接头能护船的人手不是那么容易得的,他好不容易攒出来,一个照面叫人废完了,更惨的是连对方是何方神圣都不知道,想报仇都不知道找谁,这一番憋屈的,可不只好找官府去了。
  徐二老爷也不指望官府替他把劫匪怎么样,起码查出这些人是谁,然后他再找隆昌侯要人报仇去。
  这个仇不报不行,不然,他再费劲找齐了人手,再出去干活,再叫这些劫匪捡现成给他劫了怎么办?劫匪不除,他寝食难安!
  方寒霄暂没有回话,只在心中思索。
  徐二老爷入盐业不久,特别精锐的人手他也许招募不来,但这么容易就叫人整船屠尽,也不合常理。这不是散兵游勇能有的战斗力。
  有这个能力的人,应该不会挑上徐二老爷——因为应该会打听得到徐二老爷背后的势力,去动他的收益,远比不上要付出的成本,一船私盐利再大,比不上可能会招惹到隆昌侯的后果,民不与官斗,隆昌侯如果下令,此后这帮人还打算在江南河道上吃饭吗?
  如果如蒋知府所言,是私盐贩子黑吃黑,那动徐二老爷,不是谋财,恰恰是砸了自己的饭碗。
  “贤侄女婿?”徐二老爷催他,“二叔不求你别的,你就替我跟那蒋知府说一说,叫他排查排查,好歹弄清楚是谁害了我。”
  徐二太太满面笑容:“老爷,不只是侄女婿,于家老爷也来了,是钦差!”
  “哪个于家老爷?”
  “就是大老爷家大哥儿的岳父,在都察院里做着官的——!”
  他夫妇俩说着话,片刻都欢欣鼓舞起来,方寒霄捡这空档写了一行字问徐二老爷:劫匪所乘何船?人数几何?除杀人越货外,有无任何特别举动?
  徐二老爷分神看了一眼:“船?当时夜里,月色不好,我们这样的船,夜里是从来不敢点灯的,他们的船也没点,我没看得清楚,应该就是一般的小船,没我们的大。人数我不知道,那时候哪有功夫数,总有十来个吧?——总之吓人得很,真真是杀人不眨眼。”
  他说着,大约是想起了当时的场景,在床上打了个颤,满身松垮的肥肉都跟着抖了抖。
  方寒霄冷静地点了点最后一个问题。
  徐二老爷见他问得细,看着是有帮忙的意思,倒也肯配合,努力回想着:“这个,应该没有吧?刀逼到眼跟前了,谁有工夫观察他们,他们通通都把脸面蒙着,也认不清谁是谁。”
  方寒霄蹙眉,写:事发后,可有派人去芦苇荡验看?
  站在一旁的徐尚聪这时插言:“去了,我领人去的,不过,除了那片芦苇荡被砍得乱七八糟,别的都看不出什么了。船跟盐连影子也没留下。”
  ——尸体呢?可有打捞?
  “只捞了几具。这天气水里已经很冷了,芦苇荡底下还容易被缠着脚,一般人都不愿意下去,别的捞不上来的,只好罢了,多赔给了他家几两银钱。”
  徐二老爷叹着气表白:“侄女婿,我们也是尽力了,等我被救回来,能说清楚这事,都过去好几天了,有的还不知飘哪去了,就捞上来的也泡得不成模样,大哥儿回来,吐得一天没吃饭。”
  方寒霄默然,那就是从尸身上也难找出什么线索了。
  他沉默片刻,只能写:那您自家船呢?有何特征?船上共有多少盐?包裹怎样?您要想不出别的来,似乎只可从销赃一条线上来了。
  徐二老爷一听:“对呀!我怎么没想着,我光想着让人去那地方转,看能不能把船找回来了!”
  看来捞尸是顺便,寻船才是正题,不过,能想法去捞也还是有点人心了。
  方寒霄把上一张纸的最后一个问题又点了点,他还是觉得此事里面有蹊跷,不像是寻常的杀人越货,因此又问一遍,希望徐二老爷能想起一点线索来。
  徐二老爷积极地点头,嘴里念叨:“我再想想,再想想——”
  过好一会儿,他迟疑着道:“他们杀人的时候确实没什么特别的,我落了水以后,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了。但在这之前,就是最先我船上的人惊叫的时候,好像在他们叫之前,我就听到有东西落进水里的声音,声音闷闷的,我当时迷迷糊糊的,记不太清了。”
  方寒霄迅疾写:距离惊叫有多久时候?
  “有一会儿吧?”徐二老爷不确定地道。
  有一会儿就对了。
  方寒霄心中笃定了一下。
  如果是接连响起,有可能是劫匪在惊叫声起之前已经开始杀人,但这中间隔了时间,那么很有可能,是劫匪行船至此,徐家船上守夜的船夫不想惹麻烦,没有出声,劫匪在做自己的事,不想做完以后,发现了藏在芦苇荡里的徐家船只,暴起杀人——
  与杀人越货比,杀人灭口,更合理。
  深夜驾船到芦苇荡,扑通一声响,不管这扔下去的是人还是物,干的都绝对是秘事。
  劫走私盐船,很可能只是个障眼法,要弄出私盐贩子火拼的假相来。此事之不可告人,乃至于不惜杀一整船人也要掩藏的地步。
  这群凶徒偶然路过,不知徐二老爷身份,应当只把他当做寻常私盐贩子,以为他就算有家人存世知道,也必定不敢闹大,此事可以悄无声声息地掩藏过去。
  然而徐二老爷偏偏没有如他们如愿。他不但活了下来,还很敢闹,很能闹。
  凶徒碰上徐二老爷,真不知道更是谁的不幸。
  方寒霄写下他最后一个问题:九月下旬,哪一天?
  这个问题他留到现在才问,是觉得已经不那么要紧了,扬州城地处内陆,要同时出现这么两拨穷凶极恶的匪徒从概率上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问这一句,不过是跟于星诚回报的时候更明确一点。
  这个问题徐二老爷记得真真的,飞快给了答案,不出方寒霄所料,与延平郡王是同一天夜里。
  他无语站立起来。
  蒋知府作为一府父母官,做官是把好手,做事,是根棒槌。
  他只要肯多想一点,多问徐二太太一句,这件事当中的联系早就出来了。
  他却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安置延平郡王以及逢迎钦差身上,他不是不管徐二太太,徐二太太那么闹,他也没打她板子,可在徐二太太本身的诉求上面,他没有投注半点心力,只把她当做一个工具,用来跟钦差拉拉关系。
  他准备提出告辞,但这时候到了徐二老爷换药的时候,丫头进来帮忙,他暂时不便说话,就等了一等。
  都是男人,没人要他回避,他也想多得到一点线索,就看着丫头把徐二老爷身上缠的布条掀开,露出他那条纵横可怕的伤口来。
  上浅下深,上面结着厚厚赤红的血痂,下面右侧肚腹那一侧更惨,还没愈合,一个破洞露着,血肉外翻,丫头才把布条揭开,徐二老爷已经发出了“哎呦”的惨叫声。
  这惨叫似一记惊雷,劈在方寒霄的脑海中。
  他的右侧手腕,忽然火烧一样灼痛起来。
  他盯着徐二老爷身上的伤口,合拢了手掌,摸到了自己掌心下缘的那一处疤痕。
  他这处伤不只露出来的这一点,是从肩侧划落下来,切破手臂,最终落点在他掌缘,险将他手筋砍断的一条漫长伤痕。
  五年过去,他上臂的伤疤已经养好了,看不出什么来,但小臂到掌缘这一段伤得太重,留下的疤痕将要跟随他一生。
  给他留下这道疤痕的人,擅使缠字诀,与常人刀法不同,常人出手时气势最盛,而后力竭,此人相反,他出刀时含劲不吐,到对手以为他力竭放松警惕时,忽然发力,后发制人。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