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赵寒烟和展昭现身在了烟火阁的一楼大堂,等候见庞言清。
这烟火阁展昭是第一次来,少不得觉得新鲜,环顾四周,见各处摆设都价值不菲,意料之中,却仍难免心中暗暗惊叹。
楼上传来缓慢且轻的下楼声。赵寒烟和展昭闻声都立刻站起来,接着往楼上看,就见一位的身穿华美青袍的肤白少年,一手扶着楼梯的栏杆,一手在随从忘尘的搀扶下,缓慢地下楼。
他路走得很小心,偶尔还会咳嗽两声。忘尘搀扶地很专注尽心,生怕庞言清有半点闪失。
终于下楼后,庞言清浓密地睫毛才掀开,含笑地看向赵寒烟和展昭。
“让二位久等了,抱歉。”
“我看庞三公子面色不好,可是旧疾复发?”展昭忙行见礼,而后问道。
“老毛病了,一到换季的时候便会染上风寒,喝几罐药就好了,没什么大碍。展大侠不必担心。”庞言清走到桌边坐下,也笑请展昭和赵寒烟坐。
展昭:“我们今日来得倒不是时候,打扰庞三公子歇息了。”
“那可是榴火?”庞言清看到桌山的琴忍不住就问了,得知肯定答案后,他眉眼舒展,笑得极为愉悦,“你们来的是时候!看见我喜欢的东西又回来了,愉悦不已,病指不定就因此就好了。”
庞言清说到‘喜欢’的时候,特意去扫了眼赵寒烟。她不知在分神想什么,正盯着那榴火琴看,样子极为认真,惹人怜爱。
“多谢你们帮我寻回琴,不知这琴最后如何找到?”庞言清又问。
“赵兄弟,你给庞三公子解释一下经过。”展昭见赵寒烟出神,特意拔高了一点音量。
“琴是从刘琴师的住处搜到。”赵寒烟回神后,立刻对庞言清说道,“他在京外还有一处住处。”
庞言清点头,继续看着赵寒烟。
“俩人商量好了一起偷琴,外头有人出了八十万两的高价,且先付了十五万两给他们放在了城外。”
“十五万两白银?”庞言清确认问。
显然,庞言清在怀疑俩人是否能运走重量这么大的金银。
“给的不是银子,是一些珍珠翡翠名家字画之类,他们拿了之后轻快又好处置。我说的价格是折算而来。”赵寒烟急忙补充解释道。
庞言清笑看赵寒烟,点头直道:“好聪明的主意。”
“因要琴的哪一方是他们惹不起的人物,俩人早商量过,若是被抓就都咬宋尚书,如此在庞家这边还能得一条活路,因为庞家和宋尚书还有开封府一向不对付,这般的话庞家肯定会留着他们性命指证宋尚书,否则其他任何情况俩人都必死无疑。”赵寒烟接着道。
“这倒解释通了,你真厉害,连这都审出来了。”庞言清眼中的笑意更浓。
赵寒烟:“三公子就不好奇是谁要偷你的琴么?”
“正要问你。”庞言清道。
赵寒烟:“是忘忧阁。”
“忘忧阁?我倒是听过,”庞言清不再看赵寒烟的眼,而是浅笑着垂下眸子,“我最近有两样东西就从他们那里买来的。一个叫玲珑玉,一个叫天机剑。”
第79章
“天机剑是三公子从忘忧阁买来的?”展昭惊讶问他如何买。
“我这人闲来无事, 就喜欢搜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上个月有个怪人来,说有好东西卖给我, 我看了之后觉得好就要买下,那人说他是忘忧阁的人, 知道我喜好搜集东西,要我不问来路,价格会给我算便宜些。我这人买东西倒不喜欢多问,只看自己喜不喜欢就是, 遂就和他成了这笔买卖。”
庞言清解释完之后, 对着赵寒烟微笑, 下一刻脸突然红了, 接着便低头掩嘴,剧烈地咳嗽数声。
忘尘忙劝慰庞言清:“公子还是去歇着吧, 今天身子这般情况本就不该见客。”
“可吃止咳的药没?”赵寒烟问。
忘尘点头, “吃了,却不好用。因咳得嗓子难受, 今早连饭都没吃下。”
“不吃饭怎么行,饿着身子会越来越虚, 如何能好得快。熬些雪梨粥给他喝吧,既能止咳又能暖胃。”赵寒烟提议道。
“雪梨粥?好,我这就吩咐下去,多谢你提醒。”忘尘说罢就去了。
庞言清赶忙对赵寒烟致谢:“烦劳你用心,看看伺候我这么多人,倒没一个为我如此用心, 去想这些。别瞧着太师府里的下人们都规规矩矩,似乎比别处更听话,却是个个吓破了胆了,做事小心翼翼,只做该做的。规矩是有了,人心却没了,只叫人觉得这府里冷冰冰的,半点人情味都没有。”
“但瞧三公子这住所,可见太师和夫人对你的疼爱,莫要想不开,我看忘尘对你就极为忠心。”展昭劝道。
“忘尘是不错,却也就他一个了。至于父母的疼爱,我倒宁愿不要。瞧见我大哥没?那便是被他们疼爱的下场。”
庞言清浅浅咳嗽一声,继续说道。
“你们必没见过我大哥混账起来的样子。我曾亲眼见过,把五名或买或抢来的二八女子,弄到池塘前头站着,个个头顶着酱缸醋缸油缸,说什么玩‘五色彩头’,他就远远地拿箭去射那些姑娘们头顶的缸。他没练过箭法,自然不准,玩得又随意,两箭下去或死或伤,终有一个射中了,弄得那姑娘满身黑酱,就要扒了人家的衣裳,往水里扔。”
“太过分了!”展昭早知道庞昱作恶多端,但此刻听庞言清如此细致地讲,仍忍不住气愤。
“何止。我当时看不过去,就去拦他,他自是不愿,我们兄弟从那时开始就反目成仇。虽是同父同母,但我和他已有近五年不曾说过话。
我上次忽然说对你们说我大哥该死的话,事后琢磨着许会困扰到你们。所以这次你们来了,就想着和你们解释一下。这五年一想到他我便会自责,后悔当时怎不夺下箭将他射死,非让他活到现在又害了那么多人。”庞言清嘴角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展昭劝庞言清别自责,虽然他憎恨恶人,每每见到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但庞言清的情况他却理解。五年前的庞言清才多大,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能站出来指责他自己的亲大哥已然不易,更何况他还身体不好。
倒更不能要求他去官府告他大哥,毕竟血浓于水。更何况以庞太师当时的势利,庞言清就算是真告了,太师也会找理由把他拉回去,最终还是会因为证据不足告不成。
想想庞言清那时候应该很无奈。展昭莫名有些心疼庞言清,这般正直干净的人,却偏偏生在庞府这样肮脏的地方。身份、血脉是生来就有,始终摆脱不掉的东西,根本就挣脱不出去。
“他人都已经死了,事情都过去了,你就别想了。”
赵寒烟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的庞言清,一个眼底清澈却因家人缘故有了厌世念头的瘦弱男孩。他倾诉苦恼的时候,眼睛会半睁着无焦点地看着前方,浓密的睫毛总是抖啊抖。
刚刚庞言清说起他大哥的时候,表情和当年一模一样。
“不必去恨你大哥,更不要怪你自己,就让事情过去,不想就是了。你大哥的事开封府已经按律处置了,他的好坏自有世人去评判,你不用为此自责,你当时才多大,那根本就不是你能改变的事。总之你现在该专注当下,先把病养好。”
赵寒烟学过心理,自然很清楚这种血脉亲情带来的仇恨,对人自身会产生很大的负能量。庞言清本来就身体不好,如果再因此思虑过甚,更加不会好了。
庞言清专注听完赵寒烟的话,乖乖地点了头。
“那个自称忘忧阁的人,长什么模样?可还会再来?”
庞言清摇头,“五官都不出奇,和我差不多高,言谈倒是爽利。没说过他叫什么姓什么,只说以后若还有宝贝会主动来找我。”
“那他下次来找你的时候,你能通知开封府,帮我们抓他么?”赵寒烟试探问。
展昭闻有点担心地看庞言清,忘忧阁在江湖上的名声算很响亮了,据说他们想杀的人都能杀得到,所以他还真有点担心庞言清会因此有所忌惮,不答应他们。
“当然可以。”庞言清目光一直在赵寒烟身上,回答得很干脆。
展昭笑起来,以茶代酒,敬庞言清是条汉子。
忘尘匆匆回来,表情尴尬,不知该不该讲,总之一脸憋话的神态。
“有密事要和你家公子说?那我和展大哥回避。”赵寒烟起身要走。
“是……是厨娘,她没听过雪梨粥,竟不知怎么做。”忘尘气道。
“不知道也正常,我告诉你怎么做,很简单的。”赵寒烟随即收到展昭递来的一个眼神,立刻改口道,“算了,干脆我自己来吧,不知三公子会不会嫌弃?”
庞言清惊讶叹,“那极好了,今若能尝到赵寒兄弟的手艺,我万分荣幸。”
展昭连忙在旁附和,连连夸赞赵寒烟手艺非常好。并把赵寒烟在开封府做厨子的情况也简单地和庞言清讲明,目的就是为了让庞言清相信赵寒烟的手艺真不错。这次算是开封府卖了个好给庞言清,希望他之后能信守承诺,真在忘忧阁的事儿上帮他们。
庞言清目光更加柔软地看着赵寒烟,连连对她道谢。
赵寒烟随后跟忘尘去了厨房,因上次查丢琴案时她来过厨房搜查,基本上已经熟悉烟火阁的厨房的情况。而今又有厨娘帮衬,加之雪梨粥本就非常简单,所以做起来顺利又容易。
因庞言清胃口不好,厨房早有准备砂锅熬粥。如此就更省时间,赵寒烟就用这熬的差不多的砂锅粥,继续加两样料就可。
选用大宋最为有名苍溪雪梨,这种雪梨果大核小,肉质嫩,汁多,特别脆甜。当把深黄色的果皮削掉时,就会有很多汁水流下来,可见其多汁的程度。
把削好的白嫩的果肉,切成小方块入锅,熬制一段时间等雪梨软而不烂,滋味儿又全都渗进了粥内之后,加枸杞、冰糖,盖上盖闷一下就算完成了。
冰糖雪梨止咳清热,性质温和,煮得烂烂的米粥又很适合病中肠胃虚弱的人食用。
赵寒烟把粥盛进了白瓷碗里,方块形的雪梨和白白的米粥混搭在一起很清白,看着就清淡爽口,用筷子特意拨弄几粒鲜红的枸杞在粥中间点缀,红白对比之下简简单单,却又稍显精致。
赵寒烟等粥温热的时候才端给了庞言清,她回烟火阁的时候,庞言清正和展昭有说有笑,看来二人很聊得来。
庞言清闻到粥的香味儿,回首笑看赵寒烟,直叹这是他自小闻到过的最香的粥,也是看起来最好看的粥。
“三公子莫要谬赞我了,自己几斤几两还是知道的。不过我正在学习之中,相信再过个一年半载,我的手艺就会突飞猛进。”赵寒烟挺有信心地说道。
庞言清垂眸高兴地看着碗中的米粥,“真没有想到你竟会做饭,定要好好尝尝了。”
展昭以为庞言清感慨赵寒烟既做捕快又会做饭,因此觉得人家庞言清的感慨很正常,还笑着应和了几句。
赵寒烟却觉得庞言清好像是在说她郡主的身份,所以心里隐隐还是怀疑。
但是当她去探究,去看庞言清的时候,又觉得他回看自己的眼神很正常,并没有透露出什么别的信息。
庞言清随即用雪白的汤匙,盛了一口雪白的粥,放进嘴里。粥的热度刚刚好,米香十足,几乎已经煮到软烂,只要轻轻地用嘴一抿,雪梨和米全都会化在口中。粥里还有丰富的梨香,非常温软,从嗓子滑进胃里的时候,丝毫没有难以下咽的感觉,倒真适合患了咳疾的人来吃。
庞言清虽因病吃不下饭,但其实肚子很饿。现在一口粥咽进肚子里之后,就把所有的饥饿感都激发出来,令他连喝两碗。
其实只是淡淡清甜的粥,喝到庞言清嘴里,就变成了很甜很甜很甜很甜的,甜暖到了他的胃里,更是到了心里。
“极好喝。”
庞言清心声:还想再吃,却不能多用,这身子太差,不然回头又好闹肚子。
心声就这么简单一句,挑不出毛病,赵寒烟再没有听到其他。
庞言清控制自己放下碗后,自然不会错过这剩下的粥,使个眼色给忘尘,让他保留住他的粥,可不要像以前那样把吃剩下的东西都扔掉。回头等晚饭时还可继续喝,明天早上也要留一碗。喝久些,他必定会更愉悦一些。
“三公子既然身体不适,我们便不多打扰了,改日再会。”赵寒烟和展昭随后跟庞言清告辞。
庞言清温笑着,目送他们。
忘尘将赵寒烟和展昭二人送至府门口后,才急急忙忙回来告知庞言清。庞言清嘴角的笑这时候才收敛笑容,面容一片冷峻。
胸口忽然抽搐了下,庞言清狠皱了下眉头。
忘尘见状,慌张不已,忙问自家公子怎么了。
冰糖雪梨炖白米,相思入骨难不知。
只不过是三年前一次偶然的秉烛夜谈,庞言清也弄不明白自己心里为何会有这种执念。叹气一声,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公子!”忘尘轻拍庞言清的背。
“去把那药拿来。”
庞言清用过药后,整个人气色好了很多,正要准备休息,那厢听人传报说庞太师来了。
“父亲。”庞言清轻唤一声。
庞太师见儿子要和自己行礼,马上去搀扶,让他不必如此。
“你大哥已经去了,你可得好好给我保养身体,万不可有三长两短,否则要我和你母亲如何能受得住。”庞太师缓缓地叹口气,全然没有往日的凌厉,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我没事。”庞言清道。
“你可按时吃药没有?”
“会好好吃了。”
“对了,你对平康郡主心思可还在?”庞太师问。
庞言清不解地看向庞太师:“父亲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听说大理王爷又一次跟圣上求娶平康郡主了。你要是真喜欢她,还是当初那句话,早些定下。平康郡主可不是别人,晚了就未必是你的。趁着着你爹身子骨还硬朗的时候,这门婚事没人敢拒绝。”
“不,我不娶。”庞言清立刻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