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约么……”她喃喃着,脸上突然泛出阵阵的红晕来——那时候她还不记事,也只是听父亲谈起过。在她刚满月的时候, 白家的家主曾带着刚满四岁的白家少主来贺。结果她却在被抱出来见客的时候, 哭得梨花带雨。
任凭众人再怎么哄都无济于事。然而后来,却在看到客人中那个四岁孩童时突然破涕为笑,咯咯的逗得众人直夸有灵气。
当时四岁的白慕楚和满月的小婴孩对视了半天。婴孩咿咿呀呀的直朝他嘟囔,大大的眼睛慧黠而灵动的盯着他的脸,粉粉嫩嫩的小手也不断地直抓白慕楚脖子上带着的羊脂玉佩。
众人纷纷笑,都道这小婴儿真真是好眼力, 能辨出什么是好东西……
未料四岁的男孩却慢慢伸手,将脖子上挂着的羊脂玉摘下, 放进了她的手里,安安静静的向众人说道:“妹妹看起来好像非常喜欢我……不如让她长大了嫁给我,好不好?”他最后的一句话,是说给叶沉的。
叶沉以为小孩子玩笑话, 刚想要逗弄几句,却听得白父缓缓开了口,“你这个孩子,妹妹这么小,若是你叶叔叔允了,她将来不喜欢你的话,岂不是要怨了你叶叔叔?”
“白兄,小孩子的玩笑话,你何必当真呢”见白慕楚举止乖巧的叶沉,不忍看他被白父责怪,不由出声护了一句。
岂料白父却叹了口气,“哎……叶兄有所不知啊,这孩子虽小,说话做事却认真的紧,从来都不讲玩笑话的。”
叶沉闻言,这才呐呐的住了口。
四岁的小男孩闷着头想了半天,才轻轻一笑,对众人说道:“那么,我和妹妹定一个约定好不好?十年以后,当我们参加神启试炼重逢的时候,若是妹妹还喜欢我的话,就让她嫁给我好不好?这样叶叔叔该不会为难了吧?”
“好小子,只要你不变心就好。”叶沉玩笑着逗了他一句,便允了女儿收下了那枚羊脂玉。
十年时光如奔腾的河水般匆匆流逝。第一次重逢便就是如今的这个样子。
她看着对面屋檐下的少年,忽然生出了白驹过隙之感,有些不自然的纳纳开口,“听家父提起过这个约定……不过是少不更事的玩笑话罢了,白大哥放心,我不会当真。”
“少不更事?你个小丫头今年也不过才十岁呀……”白慕楚微微一笑,须臾,有些意外的,他的脸上陡然闪过了一丝落寂,但转眼便又一脸认真的笑道,“我说的不是玩笑话。阿柠,希望你能考虑一下。”
她闻言微微一怔,有些想不通似得,脱口问道:“可是我们就只见过一次啊……为什么你要我嫁给你呢?”
“……”
很久很久之后,白夏忆起了这个黄昏,犹记得对面那个温柔含笑,表情认真的少年眼中是怎样的无奈神情。而在她不经意的一瞥之间,另一个站在长廊尽头的少年也同时映入眼帘——他的眼神深邃冷漠,身上散出的邪异而隐忍的气场竟让这边的两个神启继承人同时微微一怔。
白慕楚神色一凛,似乎有什么话想问,然而犹豫片刻,却硬生生忍住了。
“实在抱歉……”站在长廊尽头的黑衣少年有礼的微微点头,似笑非笑的,朝着一脸惴惴的女孩解释,嗓音冷淡,“我原是找你有事,不过现在看来……你好像在忙。”
…………
“你等等……你等等呀,苏念。”她气喘吁吁的在夕阳下的长街上奔跑,试图去追赶前方那个始终离她不过三丈远的黑衣少年。然而,尽管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仍旧越不过那三丈的距离去触到他的肩。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厉害了?
苏念一直在她前面保持着行走的姿态,不急不缓,全然不似她奔跑时的狼狈。
“你是不是生气了?”她在他的身后一边跑一边蹙着眉小心翼翼的出声问道,突然觉得左边肋骨的地方一阵一阵的痛,好像是跑岔气了吧?——意识到这些,她有些气急败坏的蹲下身去,看着越来越远的纯黑色背影,嘴里喃喃,“不是生气……难道是嫉妒我和别的人聊天么?”
“嫉妒?”头顶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冷笑,她蓦地一惊——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折返过来了。抬起头仰视着头顶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她听到一个凉凉的没有温度的声音,“我没有空去嫉妒谁……等你神启试炼结束后,就该是我们道别的时候了。”
“为什么?”完全被这个消息惊讶到的她,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话里早已默认了他的情绪。
“没有为什么。”微微停顿了片刻,他抬起头看了看北方的天空,表情奇异,“只是到时候了。”
地上蹲着的瘦小女童闻言,不顾疼痛的按着左腹,几乎是动若脱兔般的挣扎着站起,声音拔高,“不行啊——”
“哦……”又是似笑非笑的危险表情,眉目间神色冷淡的少年脸上冷峻的线条微微柔和了一些,却是莫测而意味深长的轻笑,“可不是你说怎样就能怎样的,叶家的少主。”
“……”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视野的尽头,是一株奇异的树。直直向上生长着,竟高达近三十余丈,叶柠发誓,她从没见过这么高的树。
周围的空地上是大片半人多高的蒿草,并着稀稀疏疏的深紫色植物。树冠很散,簇拥的叶片微微带着几丝黄意——已经快入秋了。
在这株高挺的巨树旁边,还有一株高达两三丈的梨树。长势倒还端正赏目,只是因为无人打理,上面早已结满了奇形怪状的青涩果实。
漠无表情的斜靠在梨木上,苏念淡淡开口,目光直指旁边需要多人才能合抱的巨树,“能上去吗?”
“什么?”她微微蹙了蹙眉,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爬树么?”
“嗯。”他有些不耐的点头,嘴里催促着,“跳上去,坐到树中间的那个枝桠上。”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要害怕。”
“咦……我没敢对任何人说过的。”她有些意外,挠了挠头,不胜迷惑的仰着头看他,“你知道我怕高?”
邪美的脸上陡然闪过一丝耐心用尽后的无奈,“你自己睡觉的时候说的。”
“你既然知道我怕高,怎么还让我跳到树上……?”
“我在这里,你怕什么?”
“……”
她自然是不敢跳那么高的,只得往上慢慢的爬,速度简直可以媲美乌龟散步。许久,终于爬到一丈高的地方,手一松,便掉了下来。
一边揉着被摔痛了的屁股,她一边讷讷开口,多了些央求的味道,“能不能不上去?”
他看着她的方向,眼里多了讥讽的神色,嘴里脱口而出的话也俨然毫不客气,“看来你完全没有意识到将来会遭遇什么啊……”顿了顿,他冷笑一声,出口再一次如尖锐的锋刃般毫不留情起来,“有了弱点不先想着去克服,而是先想着怎么去逃避。叶柠啊叶柠,你果然很了不起。”
她的脸微微红了红,终于像以前一样缄默下来,没有再说话。转过头再一次看了看那株高达三十余丈的巨木,她的眉眼里几不可见的现出了忧愁的神色。
“我上去的话,你是不是就不会走了?”片刻,风里传来一道极轻的询问,挟裹着难以察觉的感伤迎面朝他扑来。
许久许久。
“不要闭眼。”听了一路关于这个的问题,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靠在梨木上的少年终于轻轻侧头头,看不清脸上的情绪,有些答非所问的淡淡开口,“我带你上去。”
“可是……”她的话还未完全脱口,余下的便尽数被她的惊呼声截断。
☆、起疑
耳边传来了呼呼的风声, 少年怀里的淡淡香味被风携裹着涌入少女的鼻尖, 叶柠紧紧揪着少年颈项处的领口, 觉得自己被带上了云端。
“把眼睛睁开。”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极低的男声,淡漠而不悦, 似乎是有些不满对方的不配合, “不是让你不要闭眼么?”
“我……”感觉到双脚已经平稳的触到了某个落脚点上,她慢慢眯起了眼, 声音因惊吓而显得有些嘶哑, 理亏的解释了一句,“我忘记了。”
“……”
习惯性的四下环顾,她的脸色霎时变白, 久违的眩晕感再一次朝她袭来之际, 她紧紧抱住了靠近她身侧的苏念。
苏念的身子微微僵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攸忽变了无数次,最终趋于平静。然后一点一点把她小心的推开,嗓音微凛,“你留在这里,我要下去了。”
“别啊……”没有依仗的她站在三十丈高的那根树顶的粗枝桠上, 声音发颤,两只腿也发软似得无法站住脚步, 只得紧紧的拉住不远处的一根枝藤,颤抖着向他伸出一只手,带着哭音央求,“求你了……太高了、苏念, 送我下去吧……”
“在上面待半个时辰,或者你自己跳下来。”看到那样的表情,虽然觉得有些残忍,身着黑衣的少年却只是微微顿了顿,依旧无动于衷,“你只要坚持半个时辰,我就会接你下来——要知道,在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的情况下,你都只能靠你自己。”
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童,她一下子就慌了神似得哭出来,连话也无法再说出口。
“哭什么。”他表情极淡的的补充了一句,容色冷淡,“我难道还会让你摔死吗?”
……
夕阳渐渐从地平线上湮没,而残阳勾勒出的漫天迤逦霞光则如同女子指间那艳丽殷红的蔻丹般炫目多彩。周围草丛里的虫鸣渐渐聒噪起来,连带着风里,都已隐隐有了即将入夜的冷意。
半个时辰的时限已经快要到了,然而那株高挺笔直的巨树却伴随着入夜,渐渐收拢起自身整个树冠上的大簇叶片。由此更容易窥见那根高高的枝桠上站着的人影此刻是怎样的一副战战兢兢的恐慌表情。
因为遮挡视线的叶子全都被收拢卷起,她无可避免的从高高的视角清晰的看见了地面上的一切。而当强烈的眩晕再一次排山倒海般的无法抑制时,她手上的力道蓦然加重,一直抓着的树藤便‘咔’的一声应声折断。
“救——”细若游丝般的呼救还尚未完全落下,那一瞬,她却忘记了闭眼——因为一直以来都淡漠的斜靠在梨木旁闭眼沉思的黑衣少年,突然以鬼魅般的可怕速度飞身而上,微带着夜风的冷冽向她袭了过来。
等到脑子略微清明,她才发现腰间多出了一个圈着她的修长手臂,下落之势陡然减缓。
因半个时辰一直站在高处,她浑身的衣物都已经被冷汗浸湿。惊恐的潮水还未褪去,她两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袖,有些颤抖的一个劲儿向少年怀中的方向缩,杂乱的心跳从他的胸膛传入她的耳侧时,她突然就红了脸。
落到地面不过也就一眨眼的时间,她却恍若隔世。尚自失神的略一抬头,她的前额毫不留情的撞上了他尖锐而冷厉的下巴。
“哎呀——”她吃痛的蹲了下来,揉了揉额头的方向,有些古怪的仰起头看了对面站着的少年一眼。她直觉他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好像又说不出来。不由怔在原地,安静的一直盯着他看。
头顶上空俯视着她的少年却是出乎意料的伸出手,在她一片惊愕的目光之下,慢慢解开他的外衫。
她的双眼陡然睁得宛如铜铃一般大,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干什么,然而,对面漠无表情的少年却只是拉下了披在身上着的外衫,陡然毫无波澜的丢到了她的肩上,声音冷淡,毫无起伏的开口,“把它披上。”顿了顿,见地上蹲着的女孩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不由再一次难得的淡淡解释了一句,“你的伤还没好,再发一次烧的话,我可没办法保证你还能不能进得了幻夜森林。”
她立刻恍然,有些感激的朝他露出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然而在那件外衫扔过来的同时,她却不经意间触到了他的指尖,一瞬间,她如同被烫到一般的站起身,抓过他的手,脸色凝重——终于想起是哪里不对劲了。
“你的手怎么、怎么会这么凉?”她喃喃着,脑子里突然就想到了曾经负责教授她的长老讲给她的东西——“少主,魔灵是这世间最能魅惑人心的邪恶种族,他们自恃血统古老,和神族同出,虽然容颜邪美举止高贵,却漠视生命,手段残忍。因为喜欢蛰伏到黑暗之中,所以血是冷的,触手的温度宛若死人,冰冷而不僵硬。少主若他日得见,务必要除之而后快啊。”
如今,他异于常人的迷人相貌、还有他手心的冰冷温度,以及最近这段时间的变化都和魔灵的特征一一对了起来。
“苏念,你的手怎么会这么凉?”年幼的女童重复来了一句,紧紧攥着那双修长苍白的手,目光毫不放松的注视着少年的每一个表情,神色忐忑。
“你在怀疑我什么?”他问,目光幽深看不到底。
“你……不,这不可能。”
他眯着眼笑了,“说出来。”
她几乎是咬着牙齿,拼命抑制住浑身的颤抖,声音干涩的问出了一直都想要问的问题。“你是魔灵对吗?”
唇角蓦地浮出一丝冷笑,他缓缓抬手勾起了她的下颌,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快的情绪,“如果是的话,你要怎样?杀我吗?”
“我……”她猛地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下意识的想要垂下头去。然而对方的手却显然没有要松的迹象,他紧紧捏着她的下颌,骤然发力。迫使她抬起头,看着他。
“你不说我也知道结果。”见对方沉默了半晌都没说话,他突然毫无征兆的松开了手,声音轻而慢,似乎在劝服自己接受某一个事实,“应该会……毫不留情的动手吧?”顿了顿,他微微一笑,微带着嘲讽的意味,喃喃,“毕竟是叶家家训教出来的,怎么可能会轻易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