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轮回——尾鱼
时间:2018-05-30 12:23:48

  ***
  听到扑通水响,宗杭下意识低头。
  看到是易飒,先还以为她是没力气脚软,失手摔下去的,再看到她身上有喷火枪,且是向着汹汹而来的息壤游过去的,顿时手脚冰凉,大叫:“易飒!”
  正下意识想紧随着跟上,听到易飒厉声喝了句:“你不许下来,给我继续往上爬!”
  易云巧也大吼:“都抓住了,别分心,别他妈让别人白白牺牲!”
  丁玉蝶死死抓住一处凹凸,脸色发白,问易云巧:“云巧姑姑,你们是不是商量好的?”
  易云巧咬牙,向丁玉蝶,也向宗杭:“现在往上爬,不能前功尽弃,懂吗?爬!”
  丁玉蝶大叫:“我懂,但为什么是飒飒啊?这不公平!大家可以抽签,可以商量决定,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就做这个安排啊?”
  说话间,易飒已经扬起枪口,开关一扳,枪身呈圆弧状斜向上一抡,火舌在半空划开绚烂巨扇,将最前锋的那些息壤尽数燎开了去。
  急抬头看时,见宗杭僵在那不动,又听到丁玉蝶纠结什么公平问题,于是用尽了力气嘶声吼道:“宗杭,你还听不听我的话了?我包里有一本软面册子,你去看了,就知道为什么是我,现在爬!赶紧走!”
  说着,眼角余光瞥到又有三两息壤绞缠着钻扭过来,急抬起枪口,又是一喷,但心中开始觉得不妙:对方好像学乖了,不再全部压来,而是两根三根,打游击战样,存心耗她油料,这样下去,她剩不了几次了。
  易云巧见两个人都不动,知道这恶人得自己来做:“你们不爬不动,对不对得起飒飒在下头拼命?要为她哭也上去了再哭,现在这样算什么?懂不懂轻重?男子汉大丈夫的,这个时候婆妈给谁看?”
  丁玉蝶鼻子发酸,牙槽一咬,终于抬起了头重又往上爬,只宗杭还是不愿动,却也知道下去了也帮不上忙,一时间僵在那儿,易云巧骂他“你要在这挂一辈子吗”,他也红着眼不吭声。
  这一面,易飒又连开了两次火,只感觉背上的储料罐越来越轻,也知道大限以分秒计了,见宗杭跟壁虎入定似的挂在那儿,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大声道:“宗杭,你听我的话,你们在外头都还有家人牵挂,我没有了,我就希望你能好端端的,能早点回家……”
  又有两道息壤横扫而来,易飒舍不得油料,觉得能省一点是一点,一个猛子扎向水里,猱身一翻,从水下避过。
  见她捱得辛苦,宗杭眼前一片模糊,也知道自己动起来,她才会安心,只得继续往上,但每一步都爬得辛苦,感觉手指抓攀处都是尖利针刺,耳朵里听到下头的喷火声,声势一次低过一次……
  就在这个时候,丁玉蝶叫了句:“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宗杭抬头看,看到洞里,渐渐放下什么来。
  他居然没能第一时间反应出这是绳子,盯着看了好几秒,才醍醐灌顶般大吼:“易飒,绳子下来了!绳子!你过来抓住绳子啊!”
  没有回音。
  易飒正面如死灰地看手中的喷火枪,这一次,喷出来的,连火星都没有了,全是气。
  那些息壤似乎知道她这里没威胁了,重新四面八方,缠裹集结,铺天盖地探将下来,易飒眸子里几乎能映出那些锋利的索尖。
  她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
  再然后,像过电影一样,瞬间掠过很多画面,又有很多熟悉的感觉,风一样穿透身体。
  ——听见老旧的卡带声,略带沙哑的女音,唱着“转千弯转千滩,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看见暗红色的、细小的花生衣,在夜色里,姿态优美地飘散开来。
  ——闻到口红香甜的油脂味道。
  ——看到宗杭站在爬架下,仰着被打肿的脸,拼命朝着她笑,道别式地挥手,挥个不停。
  也听到了易云巧的吼声,无限放大,像从天边飘来:“不许看,爬,再爬!”
  ……
  易飒睁开眼睛。
  那些息壤还在,最近的,几乎触到了她的睫尖,但都僵在了半空里,像时间的钟表突然停摆,一切终止在了瞬间。
  绳子还在下放,宗杭在上头歇斯底里地大叫:“易飒,抓住绳子,绳子快到水下了!”
  直到这个时候,无限逼近死亡的寒凉才遍及全身,易飒控制不住,身子筛子一样抖起来,她试探着往后,那些息壤没动,又往后,还没动,她这才如梦初醒,猛一回身,拼了命地扑打着水花,朝着绳子的方向游。
  游到一半,忽然又止住,回头去看。
  那些息壤在动了,但不是攻击,像是有些要攻击,而有些在牵制,互相抗衡着,越绕越乱。
  像是有道闪电骤然在脑际爆起,易飒突然浑身一震,大叫:“盘岭叔,是你吗?”
  无人回应。
  她看不到,在那偌大的、死寂的肉山之上,丁盘岭已经整个儿趴伏着浸入了祖牌融就的池中,也不知道这么浸了多久了。
  他四肢大展,无声无息,只脑子死死抵住了祖牌的边沿,浸没在黑棕色液体深处的脸上,尚还存着一丝微笑。
 
 
第123章 
  这种息壤互相牵制的局面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难说会不会下一秒就破局——易飒不敢停留,重又拼尽全力往悬绳处过去,刚一抓住,就拿绳端在腰上绕绑了一圈,想继续沿着绳子往上爬,哪知一来没气力,二来绳子溜滑,只好作罢。
  她这里安全,上头的几个也终于没了牵挂,集中精神竭尽全力,从洞壁绕上顶边,但这难度实在让人崩溃,尤其是穹顶那一段——人又不是壁虎,哪能吸住呢?
  易飒看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暗骂自己犯蠢了:现在有绳子了,哪还用得着艰难攀爬?她在最底下,活动最自如,只要把长绳牵近山壁,让他们挨个抓住不就行了吗?
  她即想即做,等到一干人如同结绳记事的结扣般都挂在了长绳上时,易飒低头看了眼时间。
  距离下一个整点,亦即凌晨五点,还有两分钟。
  两分钟,像两个世纪那么长,绳子死了般挂垂,息壤那头却激烈纷扰,易飒的指甲抠进绳索的织丝间,目光透过息壤结成的丛林,再次落在那座庞大却消寂的肉山之上。
  她差不多想明白了。
  ——最后一眼看到丁盘岭,他站在最高处的边缘,也就是说,他连粘膜室都没下。
  ——最高处,只有祖牌,而息壤又是受祖牌控制的。
  现下息壤的情形那么奇怪,只能说明一件事。
  丁盘岭在全力干扰祖牌。
  想想也合理:祖牌这种“生物”,没手没脚,不言不动,更类似一种精神力量,水鬼们在水下锁开金汤时易被控制,是因为他们从不设防、甚至虔诚期待这种“奇迹”的发生。
  但就在一两个小时之前,丁盘岭已经试着成功摆脱过一次祖牌的支配了,也许这忽然给了他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祖牌水火不进、刀枪不破,与人唯一的“交流”方式是通过大脑,那可不可以就立足这个战场,但是变被动为主动,去干扰、去反控制呢?
  他应该是觉得可行,所以在那一瞬间,才突然情绪激动、额上生汗;但他也不确定能否成功,所以反复强调赶紧逃,“即便死,也该死在求生的路上”——总好过坐以待毙。
  目前来看,应该是起作用了。
  但能成功吗?能撑过这两分钟吗?能撑到他们顺利到达地面吗?地面上又是谁?这绳子会往上动吗?会不会只是被风吹落、恶作剧似的送了他们一场空欢喜?
  易飒脑子里有无数问号,也头一次有了听天由命的感觉:生死、前路,在这一瞬间全不由她掌握,只能寄希望于冥冥中的大能。
  绳子缓缓牵动了。
  易飒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看粼粼的水面距离足底越来越远,看那片乱藤牵绕的息壤始终在那一处起伏,然后视野忽然收窄,如坐井观天的蛙,只能看到触手可及、冰凉潮湿的洞壁……
  再后来,她脑子完全空了,什么都不想,只疲惫地拿额头抵住绳索,其它人也一样,没人说话,都安静地、上下错落伏于绳上,晃晃悠悠,一点一点地往上。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尽管不是自己的脚在走,易飒还是觉得,这真是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次长途跋涉了。
  快接近洞口时,最上头的宗杭像是忽然被什么打到,惊讶地抬头,又抹了下脸,大声叫了句:“下雪了哎!”
  是下雪了,很大片、很原始,也很纯净的那种雪花,飘飘悠悠,只有少数飘了进来。
  易飒把微蜷着的手伸出去,看到有一片在她手背栖落,又很快在视线的凝注里化成了水渍。
  ***
  宗杭第一个升到洞口,拿手扒住了洞沿探身出来,一瞥眼看到丁碛在吊机后头,还没顾得上跟他说话,丁玉蝶也到了,易云巧在下头招呼他:“那个谁……小伙子,他腿上没力气,你拉一下。”
  她还不大能记得住宗杭的名字。
  宗杭赶紧跪伏到洞边,拽住丁玉蝶把他拉上来,丁玉蝶也是累惨了,一上来就趴倒在地上,拿脸去蹭冰凉的雪地,要不是知道不现实,真想即刻、现在、马上就闭上眼,睡它个三天三夜。
  易云巧不需要宗杭帮,自己撑上来了,宗杭又探身去等易飒,她本来就距离他们有段距离,上来也迟——宗杭终于看到她,忍不住就笑了,隔着老远就伸下胳膊去。
  刚握到她的手,身旁的易云巧一声尖叫,吓得宗杭浑身打了个激灵,不过也就势一提,把易飒给拽上来了。
  丁玉蝶莫名其妙,茫然抬头,易飒还没站定就问易云巧:“云巧姑姑,你怎么啦?”
  易云巧呼吸急促,嘴唇发白,过了会才抬起颤抖的手,示意了一下吊机后头站着的丁碛。
  宗杭循向看过去,陡然打了个寒战。
  这儿灯光昏暗,看不大清人的脸,更何况丁碛身上早披了层雪花,他脑袋抵在吊机杆上,所以始终保持着平视的姿势,连眉上、唇上、颧骨上,乃至半睁着眼皮的睫毛上,都松垮细碎地积了些雪,右手的食指伸出,依然摁在代表上拽的那个按钮上。
  宗杭这才想起来,从上来开始,丁碛好像就没说过话,也没动过。
  气氛一时胶着,没人说话,耳边只余簌簌风雪声,过了会,易飒走上前去,伸手在他脸上一抹,抹掉那些碎雪,又伸指探到丁碛鼻子下头——虽然私心里,她觉得这样已经是多此一举了。
  然后转头看向几人,说了句:“死了。”
  死了?易云巧脊背一紧,已经抽了乌鬼匕首在手,厉声吩咐宗杭:“你先看着小蝴蝶。”
  说完拉开就近的一辆车门,把车灯都打开,然后神色戒备,慢慢往四周探看。
  易飒则仔细看丁碛,先看到他身下有血,腰腹间还有一截纱布被风吹摆出,又看到腰间和吊机缠绕在一起的绳子,脑子里已经有了大致的推论,她蹲下身子,把丁碛的身体推开些,看他胸腹上的伤。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易云巧大叫:“丁长盛!丁长盛在这儿!”
  丁长盛?
  易飒心头一突:怎么他不在底下那堆被烧得焦黑的、抑或奇形怪状的人里吗?
  她快步过去,宗杭也想跟过去,但又要顾着丁玉蝶,只得守在原地探头张望,脖子恨不得伸得比鹅还长,丁玉蝶也好奇,又不想老在地窟洞口趴着,生怕一根息壤上来就把他给卷拽下去了,于是拽了拽宗杭的裤脚,示意帮忙把他架过去。
  赶到的时候,易飒已经拿匕首破开了丁长盛的衣服,两边撕扒开,露出死白色的皮肤,肋骨历历。
  她拿手摁住丁长盛的肋下一处,复又抬起:“我记得,我在下头给他包扎过伤口,这里应该有个致命伤,现在没了。还有这把匕首……”
  她边说便把一侧还亮着的营地灯挪了个角度以方便视物,低头去看乌鬼匕首柄上的刻字——三姓的人,乌鬼匕首的形制都是一样的,为了方便区分,一般会在柄上刻上名字。
  “匕首是丁长盛的,丁碛身上有三处捅伤,应该就是这把匕首捅的。”
  事情差不多清晰了,易云巧看向地上那一道长长的、血色已经被落雪遮盖得不太明显的爬挪痕迹:“也就是说,丁长盛在下头异变了,还赶上了一次吊绳回拽,但我们都没察觉。他上来之后,想杀了丁碛,反被丁碛给杀了……”
  易飒接口:“但是丁碛也受了致命伤,然后他爬到了吊机那,又把吊绳给放了下去,最后一次……整点回拽?”
  说到后来,语气有点难以置信。
  丁碛的弥留之际、最后时刻,做的是这件事?他救的他们?
  她转头看向丁碛的方向,不止是她,所有人都转头去看。
  他还站着,半因绑绳助力,半因肢体僵硬,肩胛微耸,额头略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宗杭总觉得,看起来怪玩世不恭的,很符合丁碛那一贯的欠揍模样。
  因为车光都打开了,那一片特别亮,光里的雪花也尤其清晰,像是绕着他纷乱舞摆,每一片雪花都灵动,唯独他死滞、僵硬、湮没无音。
  宗杭看得怔怔的。
  他曾经自作聪明地拿话术去劝说丁碛。
  ——你要立功。
  ——你要救易飒,让她感激你。
  ——以后,说不定三姓都会供着你捧着你呢。
  丁碛为了那个心心念念的活路,当然会出力,还会狠狠出力的。
  但为什么,他都快死了,还要拼着最后一口气,做下这样一件事呢?
  宗杭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丁碛这个人了。
  ***
  因着怕再一次出现人被拖进地里的情形,几个人都不敢在地上待,粗制了几个火把,裹着睡袋大衣,爬进了那辆辎重大车的后斗里。
  没人睡觉,连交谈都很少,每个人都高度戒备,或盯着那个黑魆魆的洞口,或盯着被积雪盖严的地面,生怕某一个交睫,就有窜升的息壤悍然扬起,把噩梦从地下带到地上。
  然而没有,这场景并没有出现,除了风雪声,周遭再无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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