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轮回——尾鱼
时间:2018-05-30 12:23:48

  陈秃开锁:“在哪都没指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那闺女多半死了。一个年轻大姑娘,失踪这么久没消息,不死,还能出奇迹怎么的?”
  易飒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她叹气:“我吧,小时候还喜欢听听童话故事,相信奇迹的存在,现在不行了,人老了,现实了,心也硬了。”
  陈秃啐了她一口:“在我面前说老,你骂谁呢?脸上连道褶都没有……你还歇上了是吗?走了!”
  易飒懒洋洋起来。
  废板料本来就堆得松,让她这一坐一起,哗啦往下散,露出底下一角蓝色。
  易飒俯身去看。
  陈秃推着摩托车走了几步,见她还没跟上来,有点不耐烦,正想再催她两句,易飒忽然朝废料堆上狠踹了几下,把堆料踹散。
  然后朝他招手:“你来看。”
  陈秃莫名其妙,支起摩托车脚撑,又返回来。
  地上有只蓝色的塑料人字拖,半旧,左脚的。
  易飒说:“我有印象,这是马老头穿的鞋,但只剩了一只脚的。”
  要说是人走了扔鞋,不至于扔单只啊。
  她几步跨过垮散的废料,弯腰在中空的脚架下四处看了一回。
  看到杂乱的脚印,还有指甲抠进泥里的抓痕。
  她沉吟了会,又钻出来。
  陈秃问:“怎么说?”
  易飒说:“估计是叫人绑走的。”
  她皱眉:“怪了,跟一个老头过不去干什么?”
  陈秃啧啧:“这不好说,可以卖去捕捞船上当奴工,上了船,签了卖身契,一辈子就再没机会踩地了,从早干到晚,不怕年纪大,死了就扔进海里……我们这同胞惨咯,女儿没找到,自己还丢了。”
  他说得唏嘘,内心里并不同情:背井离乡,逃亡海外,在这种地方落脚,自己很惨,还见过很多更惨的事,心上的茧都结了七八层,早不知道心软是什么滋味了。
  易飒抬起头,看大湖上错落的房舍:“知道是谁干的吗?”
  陈秃无所谓:“谁都有可能,这地方,谁也不知道谁的底。”
  你以为那个木讷的男人只是捕鱼的,其实床底下摞着枪码着粉;那个女人对着你害羞地笑,指不定身后门里就躺了个刚被她割了喉的死人……
  加倍小心,自求多福吧。
  易飒眉头拧起:“下次你见到那几个社群的头头,要跟他们说说,在哪住都得有规矩,家门口不能胡来。”
  ***
  傍晚时分,下起了大雨。
  雨一来,天就黑了,湖上有风,雨声显得尤其大,视线里茫茫一片,隔着三五步就看不清人了。
  陈秃住二楼,船屋的一楼是厨房、厕所、杂物房和鳄鱼笼。
  丁碛的那张床就支在杂物房一角,非常简陋,严格说起来,不是床,是两张方桌拼在一起,上头铺了张旧草席。
  丁碛盯着床看,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
  门外有塑料雨衣的窸窣声响。
  回头看,是易飒戴着竹笠帽、系扣着雨衣过来:“还有问题吗?没问题我就走了。”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买的东西,自己留着吃吧,我前两天刚体检完,血糖太高了,医生说不能吃甜的,怕我得糖尿病。”
  说完了,冲着丁碛一笑,笑得很甜,有几缕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瓷白脸上。
  她有一张笑起来极其单纯无害的脸,换了别人,大概很容易被这脸迷惑。
  但他不会,几天前,就是她引他入了雷场。
  丁碛说:“易飒,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
  易飒笑笑:“误会?”
  雨大,怕湿了鞋,她打了赤脚,手里拎着装了板鞋的塑料袋,塑料袋淋了雨,水珠一道道滑到袋子底端,汇在一处,又一滴滴落下。
  落在她脚边。
  她的脚浸了水,尤其白,踝上两个字,是她外表上唯一冷硬的部分——
  去死。
  丁碛压低声音:“我那两天确实盯过你,没别的意思,就是出于好奇,三江源变故,死了那么多人,你是出事的人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大家把你当传奇。”
  他听说过她待的那辆车子:车身血迹斑斑,车顶盖上凹出了个人形,而且那辆车子被发现的时候,车门大敞,花生米和花生壳滚得到处都是。
  录音机在放童话故事,车里却没人。
  当时,搜救的人都以为:这孩子没了,或者死了。
  谁知道找到了,在距离车队大本营十几里外的一条小溪流边,人蜷缩着,冻得像个冰坨坨。
  大家觉得她没救了,但没想到生了火,给她洗了热水澡,捂了被子之后,她又有气了。
  就是高烧不止,烧了足有七天,据说她发烧的时候,一直喃喃说的胡话,每句都脱不了死字。
  ——去死呀……
  ——我要死了。
  ——吓死我了,我是个小孩子……
  以上是水鬼三姓中广为流传的版本。
  但故事在丁长盛那儿还有后续:女人们给小易飒洗澡的时候,他拿棍子一件件挑着她被脱下来的衣服看。
  从贴身的衬衣、到毛衣、到绿底白点的厚棉袄。
  衣服都破烂,每一件上都有血。
  但她身上,一道伤口都没有。
  ……
  丁碛言辞恳切:“你那么小就死里逃生,后来又做了易家的水鬼,对我来说,你特别神秘,所以我就是想看看……”
  易飒打断他:“要看两天?”
  丁碛一时语塞。
  易飒又笑了,她抬手歪了歪竹笠帽,以便更快控掉上头的雨水:“放心吧,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丁碛垂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地蜷了一下。
  易飒走近几步,声音低得像耳语:“一连盯了两天,连我出城都跟着,无非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奇怪的事,行为举止有什么不正常的……”
  “三江源变故之后,你干爹丁长盛一直盯着我不放,坚持认为我有问题,还主张把我关起来……结果呢,我长这么大,不正常过吗?体检出过问题吗?”
  她冷笑:“我懒得跟你们啰嗦,所以住得远远的,连国境都出了,就是图个清静。没想到丁长盛手这么长,非要派你来‘探望’我。”
  她语带讥诮:“谁不知道这‘探望’是什么意思啊。”
  “不过无所谓,我这人没秘密,不怕你探望,我包你吃住,包多久都行,看你能探出什么来。”
  说完了,掉头就走,身形在门口一晃,就融进雨幕中。
  乌鬼张着翅膀跟上。
  一长一短两个影子,在雨里扭曲,被风吹得飘飘晃晃,像魅。
  丁碛原地站了很久,然后长长舒了口气。
  他掏出手机,给丁长盛发短信。
  信号很弱,便秘样的发送进度条闪了很久,才把那几个字送了出去。
  ——她还不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
 
 
第18章 
  宗杭在屋角坐了一夜。
  这间屋架在水上,地面是拿木板钉起来的,很多拼接错位,透过这些或大或小的缝隙,可以看到下头黑得泛亮的水面。
  下了半夜的雨,水面似乎又上来点了,天微微亮的时候,他朝着面前的漏缝吐了口唾沫。
  唾沫混着血,又粘又腻,带着在嘴里闷了一夜的难闻味道,准确地漏过缝隙,浮在下头的水面上,不沉,也不飘走,浮成眼里的一颗钉,像是要专门恶心他。
  他舌头尝试着往后槽去,刚一动就痛地咝咝吸气,一张脸都纠起来了。
  其实不用舔,也知道那儿少了颗牙,多了汪带血的空腔。
  昨天,见到马老头之后,他开始是愤怒的,回神之后,忽然狂喜。
  是个大乌龙,抓错人了,他爸没事,一家子都没事,自己也是急糊涂了:昨儿宗必胜还从国内给他打电话呢,这得多大仇,还给整个跨国绑架。
  宗杭攥紧拳头,砰砰砸木门,捶板墙,大吼:“有没有人哪,是个误会,来个人听我说啊!”
  绑他那几个人把他一扔了事,早走远了。
  宗杭却越敲越急,额头上出了津津一层汗:即便是乌龙,但距离被绑架都快过了一天了,龙宋肯定报警了,宗必胜也八成被惊动了,家里家外,估计早乱成一锅粥了。
  他气急攻心,拿脚狠狠踹门。
  马老头在边上看他,犹豫再三,嗫嚅着开了口:“那个……”
  他想提醒宗杭,负责看守这间屋的是个体重接近两百斤的肥佬,嗜酒,狂躁,打起人来手上没个轻重。
  宗杭吼:“你他妈闭嘴!”
  他快恨死马老头了。
  他拼尽力气,又捶又砸,到后来声音都哑了:“来个人啊,大家把话说清楚啊,不是我啊,我不姓马……”
  门上传来开锁的声音。
  宗杭精神一振,正想迎上去,门被踹开了。
  酒气扑面而来,门口站着的肥佬身形像尊铁塔,手里握了把老虎钳。
  就是这把老虎钳,钳掉了他一颗牙。
  拔牙时,宗杭挣扎得很凶,声嘶力竭,痛得全身痉挛,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马老头想过来帮忙,被肥佬一巴掌扇趴下,半天没能爬起来。
  然后,肥佬用老虎钳夹着那颗带血的牙在他眼前晃,嘘了一声,说:“Silence(保持安静)。”
  ……
  那之后,宗杭就没说过一句话,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痛麻木了,又怀疑牙槽里是不是有根神经直通大脑,牙拔了,连带着脑子也坏了一部分,所以整个人才这么呆滞。
  他也想明白了,中餐馆里那两个朝他赔礼道歉的柬埔寨人,大概是假的——因为如果是真的,就不会发生这档子事了。
  马老头搓着手过来给他赔了不是:“你说这,我也不晓得怎么把你给抓来了……”
  宗杭想冷笑,脸不给力,声音也上不来,只鼻子里喷了两道气。
  为什么把我给抓来了,你自己心里没点B数吗?
  马老头识相,讪讪地走了,当然,屋子不大,最远也只能走到角落里窝着。
  天又亮点了,有人开门把饭扔进来,铁托盘落地,咣当一声,里头两个浅口的铁盆子晃了晃,汤水溅出了大半。
  碗里是狗食样的汤泡饭。
  宗杭发誓不吃,看着都脏,里头不定多少细菌呢。
  所以他还是坐着,右半边脸肿得像发过了头的馒头,肿里透着亮。
  马老头被这声响惊醒,打着呵欠起来,走到一个大的漏缝边撒尿。
  尿骚味里带了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老人味,宗杭嫌恶地别开了脸。
  他现在只一个念头:尽快跟这儿的头头照个面、对上话,把事情解释清楚,哪怕出点钱呢,也要赶紧离开这儿,压根不是人待的地方。
  ***
  下午,外头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杂沓的脚步声,脚步声里裹着絮絮人声,再近点之后,宗杭听出说话的是那个掰瓜的,语气里带小心、讨好,另一个声音虽然只是“嗯”、“啊”,但明显倨傲。
  这一定是头头,宗杭眼睛渐渐亮起,门锁响的时候,他蓄势待发,紧张得喉头发干。
  马老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门一开,宗杭就扑了上去,打头那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边上两人抢上来,一左一右挟住宗杭,往地上一搡,上手就揍。
  宗杭不管不顾,手臂护住头脸,依然声嘶力竭说个不停,那些打好的腹稿,一句一句,比任何时候都清晰:他的姓名、籍贯、父母、护照号、身份证号、在暹粒落脚何处、谁可以证明……
  挨打也顾不上了,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把一切说得明明白白。
  躲闪间,他听到那人说了句:“先别打。”
  宗杭心头腾起希望,他翻身起来,手脚并用朝那人爬了几步,声音都哑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可以去查,打电话去吴哥大酒店,随便问谁,里头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我。”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那人的样子。
  是个泰国人,很斯文,微胖,儒雅,架一副金丝眼镜,神色间居然还有几分可亲。
  他看向那个掰瓜的,用中文说:“蛋仔,怎么回事?”
  蛋仔结巴:“猜哥,我……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们过来的时候,阿吉看到这个小子在喝酒,就跟我们说,这是马跃飞的儿子,绝对没错。我想着多一个也好,就……顺手带来了。”
  猜哥皱眉,说,这个你要问清楚的,我也记得马悠只有个父亲,没听说有兄弟。
  宗杭觉得有门,激动得脸颊发烫:“真的,打一个电话过去就行了,吴哥大酒店,什么都清楚了。”
  猜哥和颜悦色:“这个你放心,我们会去问,如果真是弄错了,会把你送回去的。”
  又吩咐蛋仔:“给人拿瓶水,脸肿成这样,不好吃东西。”
  他们把马老头带走了问话,宗杭满怀感激地目送猜哥一行离开,如目送救世主。
  那之后,肥佬给他拿了瓶矿泉水过来,态度好像也变好了。
  矿泉水是小瓶的,通身高棉语,看不懂,牌子倒认识,Angkor,吴哥。
  宗杭拧开盖子,抿了一小口,清冽的甘泉水冲淡了嘴里的血腥味,他有点欣慰,觉得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即便是绑匪,也有讲道理的。
  ***
  傍晚时,马老头被放回来了,他没太受罪,只脸上多了几块淤青,但人比任何时候都精神,眼里头有奇异的光,坐不住,在屋里头走来走去。
  走了会之后,过来跟宗杭说话。
  “小宗啊,刚他们也问我了,我说你确实跟我们家没关系,真是搞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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