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悠不知道跟什么人混在了一起,偷渡去了泰国,交了个在毒头底下当拆家的男朋友,叫小山东,也就是打这时候起,马老头就很难收到马悠的消息了。
几年间,马悠跟着小山东,不断换毒头,几乎辗转了整个东南亚,最后跟了素猜。
那时候,素猜的窝点还在老市场。
变故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小山东想干票大的收手,自导自演了一出戏:他先假装和马悠分手,撵走了她,然后偷了素猜一皮箱货,交给她带到浮村藏起来,自己装着若无其事,继续为素猜效力,指着能蒙混过去,既得了钱,又不会惹祸。
小山东低估了自己的段数,素猜几轮逼问恐吓一过,他就全招了,还把马悠供了出来,素猜活埋了小山东之后,派自己的心腹疤头带人去浮村拿货,顺便解决马悠。
那天傍晚,马悠吃完饭,透过船屋的窗子,忽然看到远处有小渔船驶近,船头上站着的疤头,挺拔得像一杆旗。
要死的人是有直觉的,她知道完了,事情败露了,素猜要下狠手了。
她利用最后这几十秒,往外拨了个电话。
给马老头的。
当时,马老头正在小区花坛边看人下棋,看到国外的来电显,猜到是马悠的,接起电话时,还很不高兴,想骂她又换号码。
谁知电话那头响起的,是马悠几近崩溃的哭叫。
她前言不搭后语,口齿不清,说“爸爸,我要死了”,“猜哥不让我活了”,马老头勉强理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时,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马悠的惨叫声像带尖头的细铁丝,往他脑子深处钻。
然后就没声音了,什么都没有了。
……
电话断了,这头的棋局才刚走了步“象飞田”,不远处有人揪花逗鸟,马老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他试着往回拨,再没打通过。
女儿在外头打工讯息不通,跟女儿客死他乡,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马老头大病一场,一倒几个月,体会到了孤寡老人的悲怆无助,他经常梦见马悠的那通电话,父女这么多年,头一次咂摸到什么叫血浓如水:女儿要死的时候,最无助的时候,电话是打给他的,是向他求庇护的。
又一次老泪纵横之后,他突然想通了:这把老骨头,还怕什么呢?
马老头做了这辈子最勇敢的一个决定:他要出国,给女儿报仇。
马悠的那通电话透露了一些信息碎片,他只大致知道那人叫“猜哥”,在老市场的窝点用网咖做幌子,马悠在的浮村发音类似“巴盖”。
仅此而已。
***
陈秃听得咋舌,忍不住翘大拇指:“看不出这马老头还是个人物啊,厉害,想法是有点不切实际,但这决心……也真是亲爹为亲女儿才做得出来。”
宗杭也有点晃神,他在机场见到马老头时,完全想不到那个一身穷酸十足市侩、甚至有点惹人嫌恶的干瘦皮囊里,居然能揣一颗有来无回的决心。
***
马老头知道素猜肯定很难对付。
他多了个心眼,印了寻人启事,一是为了引起素猜方面的注意,二是为了保护自己。
他假装自己根本不知道马悠的下落,根本不知道她死了,假装自己就是个可怜的、出国找女儿的孤寡老头,这样,对方就会疏于防范、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一到暹粒,就去了老市场,一条条街巷地找。
这儿一共有两家网咖,一家正常营业,一家半破败。
马老头不知道经由马悠这件事,素猜发现了巴盖浮村这个好地方,在那新建窝巢,老市场区这儿,已经降格成了个小联络点,留守的也都是新人。
他先摸去了正常营业的那家,一无所获。
第二天晚上,他又偷摸进了第二家,翻箱倒柜,找到一些文件账本,虽然看不懂,他还是一股脑儿塞进挎包:这些没准都是证据,将来他要交给警方。
没错,他就是个不起眼的中国小老头,但他要把素猜搞趴下,谁叫你不长眼,动了我女儿。
离开的时候运气不好,惊动了人,马老头点头哈腰,说自己是走错路了,但那两个柬埔寨人听得半懂不懂,并不相信,凶神恶煞地把他踹翻,还要翻他的包。
马老头知道包一翻就严重了,哪个贼会偷文件账本?
无计可施间,忽然看到了宗杭。
反正,他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也就更顾不上别人的了,马老头心一横,把宗杭拉下了水,脱身之后,怕因为这事惹来麻烦,影响自己的行事,为了暂避风头,连夜离开了暹粒。
他开始沿着洞里萨湖,寻找马悠最后待过的那个浮村。
一切都还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但马老头料错了一件事。
那就是,素猜也一直在找马悠。
***
易飒心念微动:“马悠没死?”
宗杭摇头:“我也不知道马悠死没死,确切地说,马悠出事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说得清楚。”
***
马老头一直觉得,马悠是被素猜派人给做掉了。
但在素猜这儿,故事是另一个版本:疤头和他带的人,连同马悠、以及那箱货,都没了。
疤头是素猜心腹,身边有老婆孩子,完全没必要为了那点货犯险跑路,唯一的可能是:这贱人诡计多端,不知道靠上了什么人,把疤头他们给害了,然后带上货跑了。
素猜大发雷霆,觉得自己颜面扫地,丢了货不说,还死了得力干将,他在各条道上都放了话,悬红买马悠的人头。
谁知道马悠像是人间蒸发,再没了消息,直到马老头一路打听,辗转来到了巴盖浮村。
他见人就发寻人启事,动静闹得挺大,也传到了素猜耳朵里,不过素猜为人谨慎,还怕是有诈,耐心观望了两天之后才出手绑人。
素猜的想法很简单。
他计划对外放出这个消息,用马老头逼马悠带货现身,万一这女人心狠,不顾父女亲情……抓不到小的,就拿老的开刀,他也不吃亏。
那两天,疤头带入行的小弟蛋仔正在暹粒收账,收到消息说:事情总算有进展了,虽然马悠还没露脸,但她爸送上门了,猜哥发了话,要拿老的开刀。
消息后头还附了张马老头的照片。
这消息不只发给了蛋仔,几个心腹都收到了,这也是素猜笼络人心的手段:好叫兄弟们看看,他是多么义气、有手段和穷追不舍。
蛋仔心情大好,在酒桌上跟留守的兄弟们聊起这事,还把马老头的照片传看了一圈,用意是敲山震虎,让这些人知道,背叛素猜,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座上有个叫阿吉的,对着照片翻来覆去看了会,忽然冒了句:“这人……应该还有个儿子啊。”
……
***
事情就是这样。
宗杭说:“马老头见过素猜之后,也觉得马悠说不定还活着,反而愿意继续待在那等消息……我听你说要打听马悠,我想,应该没人知道的比我更全了。”
易飒笑了笑,心说,这倒未必。
至少,马老头和素猜都不知道马悠现在的下落,但她知道。
而且,经由宗杭说的,再结合丁碛遇袭那天晚上发生的,马悠和疤头一行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心里已经大致有了点眉目。
易飒转头看丁碛,朝门外努了努嘴,示意出去说话。
第24章
易飒把丁碛叫出去了。
陈秃也回屋了,走之前吩咐宗杭第二天记得要早起,他天不亮就会送他走,借着天色遮掩好办事。
宗杭赶紧点头。
人都走了,屋子里只剩了他一个人,宗杭躺到地铺上,安稳不了几秒,又坐起来,目光透过半开的门缝往外瞥。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站在远处平台边的易飒和丁碛。
宗杭有点小惆怅,他讲了那么久,口干舌燥,到末了易飒也没夸他一句,反而把丁碛拉出去说话。
他以前看丁碛,总觉得是个偷窥狂、不像个好人,今天怪了,觉得他一表人才,成熟稳重,往那一站,跟易飒还挺配的。
宗杭悻悻的,不过很快又兴奋起来。
至少自己帮上了忙,立了功了——易飒听他说话时,一直很专注地看着他呢。
宗杭心里美滋滋的,下意识以手托腮。
一支之下,剧痛无比,瞬间反应过来:不对,被拔了牙,他半边脸是肿的!
心情刹那间跌落谷底:他没什么优点,也就一张脸能看了,他还给易飒看了个肿的。
***
易飒一直没说话。
她点了根木烟枝,抽了会才想起丁碛:“要吗?”
丁碛笑笑:“不用了,抽不惯。”
易飒嗯了一声,自顾自想自己的事,过了会皱眉提醒他:“往里站点,别又被拖下去。”
丁碛看了看脚下,是离边沿太近了。
他往里挪了挪。
易飒把烟枝绕在指间,终于入了正题:“听了这么多,怎么想的?”
丁碛说:“暂时还没理出个头绪,你呢?你对这种事,应该比我了解。”
易飒沉吟了一会:“听说过养尸地吗?”
丁碛点头。
国内有些恐怖小说里,把“养尸地”写成是人埋进去了会变成僵尸的地方,其实不是:中国这么大,各地的土壤、土质、地气、干湿,以及地下的化学元素含量等等,都千差万别,尸体埋进去了,状态自然会不一样。
在大多数地方,尸体都遵循自然规律,先腐烂,白骨化,年头再久点,骨头都会风化变脆。
但总有一些地方,近乎诡异:比如尸体埋进去之后,指甲和头发继续生长,再比如不烂不腐,面容栩栩如生。
易飒说:“我怀疑这大湖底下,有养尸囦。”
养尸囦,其实就是水里的养尸地,“囦”(yuān)字,音义都通“渊”,寓意“水中之水”,古本义是“打漩涡的水”。
丁碛抬眼看她:“怀疑?你就住这大湖上,你不知道?”
易飒冷笑:“你也不看看这大湖有多大,你住黄河边上,黄河底下的事,你都摸清楚了?”
她语气里有点不耐烦,觉得丁碛这人的智商,大概打1996年起就没提高过。
养尸囦很难找,直白点说,它是“水中之水”,去水里找水,就跟在土里找土一样,都是特别艰难的事儿。
水鬼三姓有个确定水下某个范围是不是养尸囦的法子,就是放鱼。
鱼在水下游,遇到养尸囦,是会掉头或者绕过去的——水下不比土里,水下来来去去的活物多,容易啃尸,养尸囦比养尸地的要求高:不但要保证沉进来的尸体不腐,还得能够不受鱼类等活物侵扰。
所以养尸囦另有个诨号,叫“鱼不去”。
不过这种放鱼的法子,只适用于被圈定的小范围水域,洞里萨湖这么大,施展不开。
易飒说:“其实我们早该想到了,马悠的衣服腐烂得那么厉害,尸体却保存得那么完好,就是因为养尸囦的水,养人,但不养衣料。”
所以衣裳泡在水里,该怎么烂,还怎么烂。
丁碛心里一动:“那疤头他们失踪,会不会是他们运气不好,想把马悠沉湖,结果误打误撞,时辰是阴时,选中的又是养尸囦,阴差阳错,做了个‘活祭’,炸了囦?”
易飒点头。
在古代,比起土葬,有些人更倾向于“水葬”。
这水葬,并不是指在水底造个坟,字面意义上来说,土葬是用土来埋,同理,水葬就是用水来埋,又叫沉棺养尸囦。
养尸囦,是水底深处封闭的“水团”,你看不见它,因为没人能分辨水里的水,放鱼可以帮助识别,但即便识别了,人也进不去,因为“囦”本就是水里的天险,几乎不纳活物,你试图潜水进去,这水团会骤起漩涡,甚至移动游走,你想从河面上把棺材坠进去,棺材会从水团边缘滑开。
不过这些难不倒水鬼三姓,他们长年摸索尝试,终于想出了个法子,用活祭炸囦。
操作起来颇为复杂。
时辰要选在宜“安床”的黄道吉日、风平浪静的夜半阴时。
水面上,用“拉框子”围出养尸囦对应的安全范围。
拉框子是一种木头打造的工具,很多关节点,不用的时候可以折叠,用时可以拉长成四四方方的浮漂框架,四角坠铅锤,用于固定,朝上的木面上有连通的沟槽,油倒进去,拿火一点,就串连烧成了火框。
火框框出的范围,如同犯罪现场拉出的警戒线,船都要停在火框外,这是为了避险。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先向火框内漂进一只水底淤泥烧成的陶碗,里头盛着被用作活祭的人的血,陶碗漂到中央时,拿折了箭头的箭射翻,让血翻进水中。
如果血在水里如常蕴开,说明这事成不了,但如果血被吸收,沉入水下,那就是养尸囦接受了,可以下活祭。
活祭入水,水底会有咆哮如雷,水面瞬间凹出一个急流漩涡,时长不会超过一分钟,四周船上的人要在这片刻内看准方位,准确地用木杠滑板等把棺材沉进去,水葬才算圆满达成。
而且这水团,在水底并非永久固定,水涌浪推,它也会带着棺材游走,越走越深,越深也就越安全。
这套沉棺养尸囦的法子,易飒也只是听说,从没见过,据说明初的时候,水鬼三姓就立下家规,不再接水葬的活儿了:一是因为养尸囦太难找,找到了也说不准哪天就“跑”了;二是老祖宗们觉得,以一换一,葬一人杀一人,太过残忍,有损阴德。
她说:“我们假设,疤头的计划是把马悠活着沉湖,但误打误撞,船停的位置正下方,恰好是个养尸囦。”
丁碛接下去:“他们事先可能折磨过马悠,马悠的血先滴进湖里,然后人被沉湖——恰好就是个活祭的程序,炸了囦。”
事发时,那条船正停在中心,以炸囦的瞬间威力,撕毁揉碎一条小渔船,不是什么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