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袖攥着包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丁碛甩了甩手,拉开门,却没急着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她:“那块柿子金,易萧给的吧?”
井袖一愣,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丁碛说:“没别的意思,就是上次在船上,她把我作弄成那样,想向她讨个说法。你既然跟她这么熟,能不能帮我给她递个话……”
井袖尴尬:“我跟她早没联系了,上船之后就没见过她。”
丁碛哦了一声,顿了顿说:“走了。”
***
丁碛走向电梯,越走越快,近前时看楼层显示,估计一时半会等不来,眉头一紧,直接从楼梯下去了。
丁席正歪在驾驶座上没个正形,忽见丁碛过来,赶紧坐直身子,低头去系安全带:“碛哥,去窑厂?”
一再推后的,这趟总该出发了吧?
“去我干爹那,马上。”
***
丁长盛住市中心的高档小区。
其实让他选,他更喜欢住乡下,祠堂、大河、旧戏台、皮筏子,每一样,都透着黄土味的亲近。
大城市置产,虽然在当下是个潮流,但他总觉得不伦不类,唯一的好处是邻里关系冷漠,关上门老死不相往来,谁也不窥探谁、好奇谁,给了他许多清静。
这个点,他刚晨跑完,在吃早饭。
女人这一阵子回娘家了,家政的厨艺又不合他胃口,他懒得开火,晨跑回来的路上打包了胡辣汤、油条,还有韭菜蛋饼:家里的餐桌是大理石台面,堂皇大气,足可绕坐十多个人,摆这种三两块钱的餐食,有点非驴非马。
才吃了两口,有人揿门铃。
丁长盛没动,依然细嚼慢咽,正吸地的家政阿姨过去开了门。
丁碛换了室内用鞋过来。
丁长盛皱眉头:“你还没走?”
拖拉,办事太拖拉了,但正吃着饭,为养生计,也不值当为这个生气。
于是问他:“丁玉蝶那头怎么样了?”
丁碛说:“也不知道搞什么鬼,今天大包小包地出门,像是要远行,结果……”
他把刚收到的视频点开了给丁长盛看。
但见一群广场舞大妈,嘻嘻哈哈挤成一团,举着手机对着场地中央的丁玉蝶横拍竖拍。
丁玉蝶像是在跳街舞,肢体动作放肆夸张,一会翻跟头,一会原地转圈,嗨到不行,还有人夸他:“帅哥,你这发型好潮哦,小蝴蝶头绳哪买的啊?”
哪买的?丁长盛冷笑,那是三姓开出来的金汤物件,孤品,多少钱都买不到。
他抬手搡开手机:“我就一直觉得,丁家这个水鬼,跟神经病似的,脑子不太正常……你有事吗?”
丁碛犹豫了一下:“有件事,因为一直没证据,所以没跟您讲……”
这语气,好像不大对劲,丁长盛把胡辣汤的塑料餐盖盖上,抽了张纸巾擦嘴:“你说。”
***
丁碛硬着头皮把易萧还有宗杭的事说了。
丁长盛听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几次差点按捺不住,终究还是压下,先耐着性子听他说完。
末了,脑子里像填满了糨糊:“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丁碛只好又解释了一遍:“因为没证据,而且一直没亲眼看到易萧,所以我想等确认之后再跟您提……干爹,易萧当时也在鄱阳湖,姜孝广和姜骏下水了之后就失踪了,会不会是她干的啊?”
丁长盛已经跟他不在一个频道上了:“死了……又活,你到底有没有把人杀死啊?会不会他们沉湖的时候,其实还没死透?”
丁碛沉默了一下:“干爹,我还不至于犯这种低级错误。”
也是,丁长盛觉得自己是急糊涂了。
他坐在椅子上,右手手指痉挛似地持续敲打大理石桌面,嘴里喃喃不休:“死了又活,死人怎么会活过来呢,它们来了,死尸就是度亡舟,死人在水里睁眼……死了又活……”
前面的话都还正常,后头的怎么听怎么觉得神神叨叨的,丁碛莫名其妙,正想开口问,丁长盛手上的动作蓦地一僵,几根手指头还保持着欲敲而未敲的动作。
屋里安静得有点瘆人,里屋吸地的声音沉闷到似乎永无止歇。
丁碛试探性地叫了声:“干爹?”
丁长盛这才回过神来,再开口时,脸上镀一层灰白:“窑厂……当时,那些发疯的人,我让人记他们说的话,都是疯话,又看不懂,就没当回事……不对,有本册子,你要拿回来,黑色,你去拿,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他双手撑住桌面,想站起来,腿一软,又跌坐在椅子上。
死而复活。
活了的那个,不是易萧。
第79章
皮卡车只把人送进县城。
易飒找了家小旅馆,撂下乌鬼,从水鬼袋里捡了几样紧要的物件装包,就带着宗杭开摩托车上路了。
越往乡下走,越是没交规限制,她把车子开得飞起,车屁股后头一直黄尘飘滚,坐个摩托车,愣是把宗杭坐出了晕机的感觉。
快到窑厂所在的庄子时,易飒停了车,把摩托车藏进小树林里,砍了些绿叶繁茂的树枝遮上——不知道窑厂有没有人留守,摩托车响动太大,轰隆隆开进去,难免惹人注意。
两人依着丁玉蝶发来的地图,小心翼翼溜进了庄子。
走了半天,庄子里静悄悄的,连个鸡鸣狗叫都没一声,院落的围墙都低矮,踮着脚探头往里看,大小门扇都上了锁,外门上贴着的大红对联也早褪成了淡粉色,掀起了纸角,在风里嚓嚓摆弄着。
宗杭伸长了脑袋,警惕地左看右看,还时不时看高处的房沿,易飒觉得奇怪,问起时,他说:“我在找有没有摄像头。”
还摄像头,整得跟进了什么高精尖的秘密基地似的,易飒觉得依丁长盛的性子,不会做得这么招摇:庄上的人是迁进城了,但指不定人家念旧,隔三岔五还要回老宅看看,他布个控,不至于布到别人家房沿上那么嚣张。
庄子不大,窑厂很显眼,因为有个高耸的烟囱。
走近了看,大铁栏门上挂了锁,前排是工人房,后排是一孔一孔的巨大烧砖窑,空地上堆了很多废料砖,角落处有歪斜的板车,也有落满灰尘、缝隙里都往外长野草的拖拉机,一个废弃的窑厂该有的样子,它都有。
两人翻过铁栏。
仔细听,有哗啦啦码牌声。
易飒示意宗杭待着别动,自己猫着腰挨着墙根,一路走到发出声响的那扇窗户下,屏住了呼吸慢慢探头……
屋里四个男人,有老有少,正围着一张桌子打麻将,落地的风扇在边上呼呼响,角落的脸盆里盛满了水,浸了个西瓜。
一个斜叼了烟的中年男人放牌:“二饼!”
又催边上的秃头:“你快哇!”
秃头却有点举棋不定:“我定顿定顿。”
中年男人不耐烦:“麻球烦!”
顿了顿又发脾气:“我也闹不机密了,别人都走了,还不叫我们走,这里又么甚事,又么人来,天天瞪眼,戳火!”
对面的三角眼劝他:“多省心啊,出牌出牌,有福你都不会享。”
剩下那个敦实的也劝:“也待不了几天了,快了快了……”
除此之外,没见别的人。
易飒小心地离开工人房,又钻进了窑厂占地面积最大的部分。
烧砖窑。
这是个轮窑,高大的拱廊顶上全是火眼,廊身左右延伸、拐弯,总体应该是呈跑道般的环形,烧窑时,窑孔紧封,拱廊里会码满砖胚,但现在既已废弃,自然全部清空——除了砖泥石子,不见别的垃圾,反而显得干净,阳光从一个接一个的窑孔里照进来,把地面切割得明暗分明。
这就怪了,当初三江源出事,带回来“研究”的人,少说也有几十号吧,想安置这些人,势必得有个大场地……
易飒在砖窑里且走且看。
走着走着,忽然看到一个排烟孔,心中一动。
为了防止炸窑,这砖窑的外墙修得有两米多厚,基本上每两个窑孔之间就有个贴地呈半圆形的排烟孔,接入内部烟道,由支烟道汇入总烟道,最终经烟囱排出。
其它的排烟孔前头,因着废弃的关系,大多都堆了灰和残砖料,唯独这一个打扫过。
易飒猫着腰钻进去。
刚一进去,一颗心就跳开了:这排烟孔看着进口小,但里头空间大,人可以直腰,走两步也没问题。
脚底下铺了层红砖,只铺,没拿水泥糊缝,她重重跺脚,果然,脚下的音有点空。
易飒半跪下身子,觑着砖缝起开一块,再一块,很快,下头露出个方形铸铁井盖,两边有拉手,易飒一手拎一个,猛一用力,把井盖抬了起来。
底下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方形洞口。
她小心地把井盖搁下,跪趴在洞口边,打着袖珍手电下探。
有架长长的铁爬梯,竖直地通下去。
应该是这儿了,易飒吁一口气,很快退出来,侧身到窑孔边,一心二用,眼睛盯着工人房窗户里的动静,手朝着宗杭做手势。
内招是“来”,不动是“停”、下压是“弯腰”、急挥是“赶快”。
幸好那几个人被国粹给绊住了,始终心无旁骛,宗杭一溜烟地猫腰过来,还算顺利。
易飒向宗杭示意了一下那个排烟孔:“我下去找东西,你在这给我放风,万一有人来,马上通知我,敲那个铁梯子,三下。”
宗杭嗯了一声。
其实挺想跟她一起下去的,但放风……也很重要。
***
易飒动作麻利地下了铁梯。
这梯子不短,看来丁长盛在这经营这么多年,往下发展了挺大工程,而且这工程跟砖窑厂简直绝配,土挖出来,都不需要运走,就地制成泥胚烧砖。
刚一落地,她就拧亮了手电,边走边看。
这下头……怎么说呢。
全是房间,有一间显然是监控室,一进去大大小小几十面监控屏,不过都黑屏——荒废断电还是有好处的,这儿正常运作的时候,她估计就进不来了。
还有几间类似大医务室,易飒纵看不懂,也知道那些各式各样的医用仪器很专业,三姓中不乏学医的,看来丁长盛组建这里时,秘密抽调了些专业人手。
会议室,也就是桌桌椅椅,不用看。
再前面这一间……
易飒拧了下把手,没拧开。
居然锁了,看来比较重要,易飒把袖珍手电咬在嘴里,兜里取出根细铁丝,拗直了对着匙孔投进去。
只鼓捣了两下就开了。
是间办公室,连电脑都没有,桌上立着档案夹,书柜上还有老牛皮纸的文件袋,笔筒里都是钢笔铅笔,边上还有墨水瓶——是丁长盛这种老派人士的风格,没错了。
黑色皮革手册,在哪呢?
易飒先往书架上翻拣,没有,倒是看到一溜排有关病菌感染的书,什么《枪炮、病菌与钢铁》、《实用传染病学》,连《精神病学》都出来了。
又挨个抽抽屉,撬了一个上锁的,里头珍而重之藏了个笔记本,不过不是黑色皮革,软抄面的,略略一翻,类似临床病症记录,不管了,既然被锁起来,必然是重要的东西,她卷起了塞进后腰。
黑色皮革手册……
这办公室连柜子都没有,一切尽收眼底,总不会还有机关暗格什么的,再说了,易萧说过,丁长盛以为那东西不重要,不重要,会扔去哪呢?
抬头看,书柜顶上露出一沓报纸翘皱的边角,易飒搬了椅子踏脚,快速掀看那沓报纸,都是些日报晚报,还夹了杂志,估计是丁长盛拿来解闷的……
易飒手上一颤。
找到了!就压在那沓报纸下头,什么皮革手册,就是劣质黑塑料皮的笔记本,易飒急抽出来,掀开了看。
第一页上密密麻麻,开头写着——
“1996年11月19日之后,我们经过商量,将受伤的人统一归置一处,过了一段时间,我注意到,有不少人都出现了精神错乱,经常疯言疯语,尽管我觉得这些话没有意义,但我还是要求看护人员,不管他们说了什么,都先记录下来……”
再往后翻,笔迹不一,应该是不同的人记的。
应该是这本没错了,至于详细内容,出去再看吧。
易飒迅速也把这本揣上,然后一切归位,只下来这么点时间,后背已经出汗了:毕竟是做贼,心虚。
掩上门出来,原本是要尽快上去的,哪知手电光一扫,扫到走廊尽头处有岔道。
还有房间,那又是干什么用的?
易飒犹豫了一下:妈的,来都来了,怎么着也该看个全须全尾。
她一咬牙,疾步过去。
转过岔道,手电光掠过一扇扇同样规格的门,这些门没锁,或半掩或敞开,门上都贴了一块巴掌大的透明塑料膜,里头插着纸片,纸上写着不同的名字,钢笔手写,墨水已经褪色模糊。
而那些名字,大多都姓“易”。
易飒一颗心砰砰乱跳,手电光胡乱扫了一回,蓦地定住。
易萧。
她紧走两步,推门进去。
屋子狭窄局促,这头到那头,也走不了几步,最大的家什是张单人床,床上褥子垫子什么的都已经掀走了,只剩木床架,床下是个老式痰盂,床头边摆了张桌子,上头搁着两个铁饭盆。
如此简陋的陈设,几乎承载了一个人二十多年的全部生活。
手电光扫向墙面。
墙面上杂七杂八写了不少字,有拿笔写的,有拿器具划刻的,也有蘸了血写的。
易萧也写过“它们来了”。
还写了别的,姜骏的名字出现过好几次,后头总会缀一句“千万不要死,等我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