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轮回——尾鱼
时间:2018-05-30 12:23:48

  可别没轻没重,一头栽下楼去。
  他应了一声。
  上了露台,井袖递了本书过来:“喏,送你的。”
  礼物?
  宗杭猝不及防,接过来一看,是她提过的那本《吴哥之美》,封面花花绿绿,又是佛头又是佛塔,内容也像盗印的,但这无关紧要。
  他结结巴巴:“这……这怎么好意思,还专门给我买本书。”
  井袖说:“不是专门,顺手,楼下旅游商店就有,你去吴哥逛,有些小孩拿篮子提着这书,专找中国人买。”
  “顺手”也怪不好意思的,加上自己思想狭隘,这两天一直有意无意回避她……
  宗杭汗颜,觉得两相对比,谁磊落谁不大气一目了然。
  他找话说:“你告诉我地方,让我去买不就行了……”
  井袖兴致不高:“没事,也不贵,我这两天就走了,想着认识一场,看到了就买了。”
  走了?
  也是,她一举一动由客人决定。
  宗杭探身向她身后的房间看,看不到什么,但客房里明显安静,落寞冷清的那种安静。
  宗杭说:“你的……朋友,又不在啊?他来找什么人啊?找着了吗?”
  “不知道,白天让我帮忙,租了辆摩托车。说临时有事,酒店是续到明天的,晚上他如果不回来,应该就不回来了,让我自己退房走。”
  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不哭不闹,但语气里汹涌着所有情绪,恰如其分传达给他,让他即便不十分理解,也能窥得三四分。
  宗杭小心翼翼:“你没事吧?”
  然后开玩笑:“干嘛啊,不是处出感情来了,舍不得他吧……”
  井袖没吭声,脸色有点难看。
  宗杭紧急把话头刹住。
  这才几天啊,按说她阅尽千帆,经历应该丰富,皮肉买卖里没真情,不该做动心动情这种事啊,而且之前接触,觉得她挺潇洒通透的……
  宗杭十分尴尬,低头看看脚,又伸手摸摸栏杆,栏杆是铁质的,掉漆的地方有点锈。
  最后抬起头,看向远处。
  那一处的灯光比周遭要亮,半天上的云都映上了彩,朦朦胧胧,光影流转。
  宗杭正看得入神,井袖说了句:“那是老市场区。”
  谢天谢地,终于有新的话头了,宗杭赶紧抓住,生怕又溺回刚刚尴尬的境地里。
  “你怎么知道?”
  井袖笑笑,说:“因为热闹呗。”
  ***
  严格说起来,去掉周围的那些遗址、藤蔓丛生的密林,暹粒市区的面积,也只几平方公里。
  老市场区,是这不大的市区里最热闹的那个“磁核”,而只要稍稍远离这区域,一切就会归于本来面目,如同这个还不发达的国家本身:寥落的街道、低矮的房屋、连电灯的光都稀疏难得。
  所以场内人磁屑般被牢牢吸附,像无数翻飞的蛾裹一盏明火,不到夜深曲终灯花尽,不愿散。
  当然,总有提前退场的。
  丁碛跨坐在摩托车上,等在岔道街口处的阴影里,看主街人来人往。
  这是天然的窥视处:离主街的热闹一线之隔,却人烟稀少——游客们大多只是抬眼朝这里看看,觉得巷窄灯暗,于是当它不存在。
  就算偶有一两个误入的,看到摩托车手,也会觉得再正常不过:摩托车是这儿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其普及率,类似于中国八九十年代的自行车。
  丁碛从小在黄河边长大,看什么都像河:主街是干流,水来潮涌,岔道是支流,脉细浪平。
  至于他什么时候驱车汇入干流人潮,要看易飒什么时候动身。
  他的目光看似横扫漫荡,其实从没离开过那一处——
  那辆突突车酒吧前头,横着另一辆半旧的摩托车,车把手上挂了个全盔的珠灰色车手头盔,鞍座前端,立了个很老很旧的手提式录放机——搁在中国,应该是值得出钱收藏的老货品了,但在这儿,依然在使用,再老再旧也不显突兀。
  易飒挨着车站着,正跟包租的人交代事项:指指酒水,大概要他注意临期货,又示意绕车周一匝的彩灯,有几处瞎了火,需要更换。
  丁碛耐心等着,他打听过,她今晚要走。
  果然,没过多久,她跨上摩托车,罩上头盔,熟练地搭上襻带,盔镜上映满街面上的光怪陆离。
  然后发动。
  丁碛随即挂档,车子从阴影的胎体里钻出,直入灯光大亮的主街。
 
 
第10章 
  老市场区人多,车速很慢,两辆车一前一后,包裹在其它的车和人之间,并不引人注目。
  很快进了市区。
  街道蓦地冷清,街面上很少有人停驻,只余摩托车倏忽驰过的车声。
  然后出城。
  迎面扑来真正的东南亚。
  潮湿、濡热,没有电,道旁住人的吊脚楼里漆黑一片,屋檐下晃动着吊挂的蝴蝶兰。
  车尾后没有扬起尘土,因为道路逐渐泥泞,高速旋转的轮胎只溅抛起泥点或者泥水,厚重的接着天边的丛林先还遥遥在望,瞬间就把车和人都吞进死寂的腹地。
  丁碛遥遥跟在后头,其实,人一少,就很难跟了,他犹豫着要不要撵上去亮明身份。
  忽然间,风裹着潮气送来音乐的声响。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易飒大概是打开了那个录放机。
  太老的歌了,但旋律熟悉,他听得专注,忘了车速。
  是粤语歌,起句就是“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大侠霍元甲》的主题曲。
  周围漆黑一片,空气里是混着尾气的泥水和树木味道,没有现代文明的痕迹,这旋律太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有穿越年代的恍惚感。
  丁碛回过神时,才发现离前车太近了。
  但他随即就发觉,不是自己加速,而是易飒减速了。
  她左手控住车子,戴着半指手套的右手高高举过头顶,先是五指张开,然后比了个“六”的手势。
  这个距离,这个车光亮度,手势清晰可见,甚至可以看清她指甲盖上泛的光泽。
  她的那个手势,左右摇了三下,然后转成前后向,大拇指向下向后弯压,将小指托高,定格了一两秒。
  这是……水鬼招?
  几乎是与此同时,易飒迅速收手,把住车头急转,脚下猛轰油门,摩托车呼啸着奔进丛林。
  丁碛想也不想,随即跟上。
  ***
  旧时代,大江大河边,在水里捞饭吃的人有许多禁忌,他们觉得,这世上,死人和活人的地界明显,只一道平面的隔离。
  比如,地面以上是活人的,地面以下,就是埋死人的。
  再比如,人坐着船,可以在水上走,水面以上是活人的,水面以下,就是死人的。
  但总有一些时候,需要越界干活,比如下水捞鱼、捞财物、捞尸。
  他们把水下叫做“那一头”,在水下,人是不能张嘴发声的,一来客观条件不允许,二来人带阳气,声音里有中气,会扰了“那一头”的平衡。
  而平衡一旦被打破,会发生各种可怕的事。
  所以他们用各种招手的姿势代表常用的沟通语言,并且谦卑地把这套姿势叫做“水鬼招”,假装下了水的自己已经是个“水鬼”,可以无阻无碍,往来通畅。
  用得顺手了,不止在水里用,有时进到地面下的穴洞里,也会这么用。
  这套“水鬼招”的禁忌,流传最盛时,普通的撑桨打渔人都会耍几招,但解放后,像许多封建的习俗一样,渐渐失传,只有少数一些人会使。
  易飒刚刚做的姿势,就是最标准的一句“水鬼招”,她在说,有种就跟上来。
  ***
  丁碛知道露了行藏了,不过没觉得挫败,只觉得刺激。
  他加大油门,死死咬住前方快速移动的亮点,夹紧双腿以抵抗车身剧烈颠簸带来的震动,直到前探的车光忽然照到一块血红的牌子。
  丁碛心里一惊,下意识急刹车,刚捏刹就知道坏了,刹车捏得太猛了,这车刚租来,和他没磨合,车对人,人对车,两相陌生。
  几乎不容他有任何应对,车头立止,车尾迅速甩起,人和车同时飞了出去。
  黑暗中,车子在半空抡旋,然后发出撞树的闷响,整个人不受控,贴地速滑,石子和满地断枝磨烂衣服,磨破皮肉。
  好不容易停下来,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嘴里全是血腥味,拿手碰了碰嘴唇,手上掀掉了皮,嘴也碰破了。
  丁碛躺在泥地上缓了会,忍着痛起来。
  易飒的车声,被浓重的夜色和厚密的丛林吸附,已经远得听不见了。
  他站了片刻,借着还亮着的车灯打出的光亮,很小心地、一瘸一拐地、顺着自己滑跌过来的痕迹往回走。
  不远处,被摔撞得有点扭曲的摩托车半支楞着靠在树身上,车灯的光柱斜打,光柱里,无数扬尘飞舞,数不清的细小蚊虫在光亮间扑动翅膀。
  而光柱的尽头,被一块四四方方的牌子截留。
  牌子被铁钉钉在一根插进土里直立的木棍上,底色鲜红,字和画都惨白,顶上一行是高棉语,看不懂,不过没关系,中间的画和底下的英文表达的是一个意思。
  画是骷髅头,颈部斜着交叉的大腿骨架。
  英文是“Danger!Mines!”。
  两个单词,两个感叹号,不可谓不慎重。
  小心地雷。
  这是雷场。
  在吴哥景区,向导会反复提醒游客不要去丛林深处探险,还会摆出最新数据:2016年前8个月,就有一百多位外国游客意外身亡。
  联合国预测,凭着目前的技术,想肃清柬埔寨地下的埋雷,需要六七百年。
  所以在这里,地雷不是战争传说,也并不遥不可及。
  丁碛唾了口带血的唾沫,向着丛林深处笑了笑。
  临行前,干爹丁长盛交代他说,见面之后,尽量放低姿态,易飒这个人很危险,脾性尤其古怪,心情好时是菩萨,心情不好就是夜叉。
  他以为丁长盛只是说说,没想到她是真狠。
  送他这么大见面礼。
  ***
  第二天没太阳,阴雨天。
  不过在这种地方,阴雨天可以称得上好天气,毕竟会凉快那么一点点,宗杭从床上爬起来,先照镜子,觉得伤势在好转,脸又端正了一些。
  心情一好,刷牙都不安分,嫌洗手间施展不开,摇头晃脑刷进了客房,又刷上了露台。
  正要对着满目阴云直抒胸臆,耳边忽然传来井袖压得低低的声音:“你小声点。”
  他的牙刷是电动的,嗡嗡声如群蜂密噪,有时的确扰民。
  宗杭赶紧揿了停止,然后带着满嘴牙膏沫子转过头。
  井袖正倚在栏杆上,和前一晚的状态判若两人:人像在蜜罐子里浸过,神态恍惚里带点痴,眼角有止不住的笑意,笑意里都是知足。
  宗杭看露台的玻璃门,是关上的。
  难怪让他小声点,宗杭不笨:“他回来了?”
  井袖嗯了一声,目光有点飘:“你说,他怎么会回来呢?”
  这个问题,从半夜那人在她身侧躺下开始,就一直在她脑子里绕。
  宗杭说:“你等会啊。”
  他奔去洗手间漱口,牙膏沫子在嘴里待久了,味道怪膈应的。
  再回到露台,井袖已经正常了,不过还是有点想入非非:“你说,会是为了我回来的吗?”
  其实她看到丁碛脸上的擦伤了,但心底还是存了三分希冀。
  如果是她那些姐妹,大概会附和加肯定,然后力举种种蛛丝马迹来佐证这就是爱情。
  可惜宗杭不是,他只觉得女人的脑补真是厉害,给她一瓢水,她都能脑补出整条湄公河来。
  风尘里能出痴情女子,他是信的,但要说客人也这么真性情……
  他说:“人家可能临时有事,没走成吧。”
  忠言逆耳,井袖哼了一声。
  宗杭说:“我把你当朋友才说的,我发现你这人就是有点……”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感情丰富的话,就养点猫猫狗狗,或者找个靠谱的男人。我不是女人,都知道不应该把情感寄托在那种……”
  他朝玻璃门内努了努嘴。
  井袖说:“那不一定,凡事总有例外,事在人为。”
  宗杭说:“那随便你,迟早有你苦头吃。”
  井袖盯着他看。
  宗杭被看得心里发毛:“干嘛?”
  他说错了吗?没啊,字字珠玑,苦口婆心。
  井袖说:“宗杭,你年纪轻轻的,正是百无禁忌的时候,怎么活得这么老成呢?一张口就像老头子给后辈传授生活经验——都是别人教你、你老实照做,又转过来拿这个模子套给别人吧?”
  ***
  下午大雨滂沱,游泳池被无数雨道激沸,像开了锅。
  这里的雨季就是这样,每天都要狂泻一阵子。
  宗杭把自己扔在床上,摊成个“大”字。
  他在想井袖的话。
  其实井袖也只是那么一说,但他这年纪,神经末梢敏锐,一句话、一个场景,都能醍醐灌顶。
  也是啊,他的那么多想法、认知、点评,是他自己的吗?
  不是,好像都是别人的,那些压他一头的长辈,拿自己的人生经验,像给兵马俑的模子抹泥,左一下右一下,把他抹得中规中矩,严丝合缝。
  他张口就来的那些个“慎重”、“这个不能做”、“那样不合适”,都是别人的,他全盘接收,不消化,不咀嚼,像个传声筒,又去谆谆教诲别人。
  失败,太失败了。
  宗杭沮丧之至,这沮丧让他身体沉重,连阿帕叫门都没力气应。
  阿帕怕不是以为他出事了,慌慌张张冲到前台拿了备用房卡,开门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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