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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飒他们走了,会议室里剩的都是自己人,气氛随即一松。
丁长盛提醒丁盘岭:“真放他们出去乱走啊?不管易飒是不是复活的,宗杭已经铁板钉钉了,非我族类……还是派人盯着的好。”
丁盘岭没吭声,身子往椅背上一倚,脖颈抵在椅端,脑袋向后空悬:“你觉得,他们讲的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丁长盛以为他是怀疑易飒胡编乱造:“应该没撒谎,易飒虽然一直有点小聪明,但要编个这么大的故事,她那脑袋……够呛,估计应付不来。”
丁盘岭拿手摁了摁太阳穴:“听得人脑仁都疼。”
丁长盛笑:“可不是吗,一套一套的,乍听挺科学的,还拗了什么‘记忆体’、‘移植’这样的词儿,仔细一想,就是外行硬掰,不过也不赖她,别说她不是科学家了,科幻迷都不是,她那水平,估计就是看过几部好莱坞电影……要么,按丁碛说的,咱们先找几个懂行的参详一下?”
丁盘岭摇头,顿了会才说:“你可别被带进套里去了。”
丁长盛一愣,连一直窝在椅子里听得意兴阑珊的丁碛,都不觉坐了起来。
套儿?这里有套吗?易飒在设套?不太可能吧。
但丁盘岭的意见,丁长盛一直都是看重的:这个人相貌普通,话也不多,做事循规蹈矩,以至于很多人觉得他毫无特点、面目寡淡,但接触久了就知道,没两把刷子,不可能在水鬼里领头,也不可能被推举出来在这件事上挑大梁——丁盘岭要么不发表意见,一旦发表,势必是经过反复思量的。
丁长盛屏着呼吸等他下文。
丁盘岭说:“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其实根本不是科学谜题,我用不着当个科学家,也用不着去请教科学家。”
“整件事,披了层科学的皮,但不管它披什么皮,核心拎出来,始终是双方搞脑子的事儿,你不用去找学计算机的或者学物理的去论证人工智能会不会毁灭人类、世界是不是会轮回,或者飒飒的说辞有多么不严谨,那样,才是一脚踏进岔路里去了。”
“只把最关键的那根筋抽出来:他们是谁?目的是什么?”
说到这儿,他身子前倾,两手叠握:“丁碛,你配合我一下,我问,你答。”
丁碛有点懵,还有点惶恐:他习惯跟丁长盛打交道,丁盘岭的风格,还真没试过。
“如果易飒和宗杭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你觉得他们是谁?不要揣测我的言外之意,不要猜,有什么说什么。”
丁碛迟疑了一下:“他们是上一轮文明的人类,后来毁灭了,毁灭的原因是人工智能。”
“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度过重组,进入新的轮回,重新复活,对抗即将到来的人工智能,避免悲剧的再次发生。”
“对此,你的态度是什么?是欢迎呢,还是不欢迎?说实话。”
“既然是来帮我们的,我觉得……也挺好的,如果我们未来真的要面对这种风险,而他们又有经验,说不定还有办法,那干嘛不欢迎呢。”
丁盘岭笑起来,转向丁长盛:“看见没?”
看见了啊,但这能说明什么?丁长盛糊涂了。
丁盘岭说:“人有个特点,轻易得来的,不当回事,千辛万苦拿到的,哪怕是草也当宝。”
“假设你是警察,抓了个罪犯,不等你用手段,他痛痛快快全摊牌了,你反而会怀疑,他给的是预先设好的假口供。”
“相反的,他态度顽劣,死活不说,多番审讯交锋之后,你从他嘴里捕捉到几个信息,又加上一些现场痕迹、证物,你绞尽脑汁,猜测着还原了罪案过程,你八成就会先入为主地觉得,这猜测就是真相。”
丁长盛半张着嘴,似乎有点咂摸出味儿来了。
丁盘岭继续说下去:“飒飒没有撒谎,相反,你注意到没有,她还挺得意的。能从一些蛛丝马迹和碎片信息里,还原出这么一个说得通的、结构复杂的故事,是很有本事的,换了别人,未必能做到。”
“过程很不容易,她有点飘飘然,这得意让她忽略了去怀疑一点:走廊里的画、息巢里的场面、乃至在宗杭脑子里闪现过的那些片段,都是对方提供的,换句话说,叫一面之词,没有任何佐证,因为根本找不到第三方佐证。”
“那么问题就来了:她到底是自己推理出了这整个复杂的故事,还是对方有意识地引导、希望她推导出这个故事呢?”
丁长盛咽了口唾沫,端起茶杯,又放下了。
还真的。
仔细回思,那些蛛丝马迹以及碎片,其实出现得环环相扣。
——任何人,看到上古人类筑就的走廊里出现关于计算机的岩画,都会往那几大类想:穿越、外星人、上一轮文明,或者是不久前,有人进来画的。
——脑子里闪现的碎片里,有人在讲进化树,半引导式地提及:进化的尽头,是消亡,是退化,是重新开始,理所当然会让人想到那个一再出现的轮回盘。
——昏暗的地下室里,有人在开会,讨论着求生、反攻,成功渲染出走投无路却又绝不放弃的气氛。
……
丁盘岭重又看向丁碛:“我之前让你回答问题,是建立在‘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的基础上,现在我们把这个基础抽掉,如果这个故事不是真的、飒飒又从未编造撒谎呢?”
丁碛心头猛跳。
如果这个故事不是真的,易飒也没编造。
那就说明,对方抛出了烟雾弹,想让你觉得这个故事是真的,想让你觉得他们就是上一轮逃生的人类,而这恰恰表示,他们不是。
丁盘岭说得意味深长:“上一轮人类也许真的曾面临人工智能带来的灾祸,但究竟是谁输了,谁要逃难,谁也不知道。还有就是……”
他的目光掠过那几十张摊开的照片:“也不用去怀疑飒飒到底是不是复活的了,应该是。”
“两个原因。”
“第一,飒飒性子一直很孤僻,这么多年,你没见过她跟谁特别亲近,丁玉蝶是个意外,因为他们是一起晋级的水鬼,有很多共性。宗杭能跟她这么亲密,也许是因为男女感情,但两个人,在生出感情之前,得先能够互相接近,飒飒能允许宗杭跟她接近,很可能是因为,他们俩是同类。”
“第二,宗杭的照片上,一张都没有拍到她。”
第96章
刚进门,易飒就收不住了,一个箭步窜跳到床上,抱住枕头滚了一圈,嗓子里迸出刻意压低却又兴奋无匹的怪声:“解放了解放了!”
宗杭愣了一下,瞪大眼睛看她耍宝,更加明白了为什么易萧总拧她耳朵:她小时候一定不是乖巧文静的小姑娘,这种打骨子里带来的皮,总会在某些时刻露馅的。
原来她是这样的易飒啊,最初认识时,他还以为她又酷又拽的呢。
不过,他总觉得说“解放”有点言之过早了:“易飒,事情还没结束呢。”
易飒腾地从床上坐起来,装出一副经验老道的样子指点他:“宗杭,你得习惯,这世上大部分人,做的都是跑接力的事:跑完自己那段,棒子交出去就行,给房子打地基的用不着关心装修,接生小孩的用不着管他日后相亲,say goodbye最多的不是在终点,而是中途。”
宗杭听懂了,她的意思是:这事像接力赛一样,分程分段,他们这一程,已经跑完了,后头的事,该交给更合适的人去做。
宗杭还没修炼到可以无牵无挂中途say goodbye的程度:“那你说,丁盘岭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做啊?”
易飒这两天对自己的智商格外自信,就爱给人解惑:“我估计这事,光凭三姓兜不住,上一轮人类,多大课题啊,还涉及到什么人工智能,我要是丁盘岭,我就争取国家介入,让国家去搞这事——你想,上一轮人类科技水平比我们高啊,没准已经攻克癌症、解决衰老问题、造出宇宙飞船了,国家能不感兴趣?”
宗杭皱眉:“不能吧?争取国家介入,首先就把三姓给暴露了,万一到时候像窑厂那样,大家都被关起来做科学研究……”
也有道理,不过都不是她该操心的事了。
易飒耸了耸肩:“让丁盘岭去盘算好了,反正他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手里头还有照片,有图有真相……”
说到这儿,心里蓦地打了个突,刹了口。
宗杭奇怪地看她:“怎么了?”
易飒没立刻回答,想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问他:“你拍的那些照片上,确定没我?”
宗杭很肯定,就差拍胸脯保证了:“真没你,拍人的,只拍了丁玉蝶,就怕把你带进去。”
易飒喃喃:“不对,不对,这样反而不对……完了完了,错大发了。”
她给宗杭解释:“常理来说,进了金汤穴,丁玉蝶是领头的,我是水傀儡,这种场面,你作为在场唯一一个有意识的人,一定会拍下来的,拍到了是正常,拍不到才会惹人怀疑,更别说拍完了一卷胶卷,连我的衣角都没拍到。”
宗杭试图挣扎一下:“那万一,就是我没注意、没拍到呢?”
易飒说:“你要知道,我的情况特殊,我是从三岁多被怀疑到大的,任何一点反常的,都会激发他们的联想。还有就是,你的出现,已经证实了外貌没有畸变的例子是存在的——我最初为了转移视线,说你时不时会发病,但其实,你只是在见丁长盛时假装发了一次病,那之后,全是正常的。”
宗杭也懵了:人真是不能有半点秘密,一时疏忽,没有精心掩盖,就有被起底的危险。
他寄希望于侥幸:“他们不一定会发现吧,看他们那长相,也不像聪明人。”
易飒差点被他气笑了:“聪明是长脸上的?丁玉蝶一脸精明,还不是生了个蛾子脑袋?”
秘密想要藏得牢靠,就不该看低每一个人的智商。
假设这事已经暴露了……
易飒两手绞得死紧,脑子飞快地转着,只转得颅内忽忽生凉,半天也没想出什么行之有效的补救法子。
宗杭也在拼命想,照片是自己拍的,他总觉得大部分责任在自己。
想到后来,忽然豁出去了:“怕什么,暴露就暴露!”
易飒吓了一跳:“哈?”
宗杭说:“祖师爷是上一轮人类吧?丁盘岭他们是上一轮人类的后代,我们是上一轮人类安排复活的人,半斤八两的,谁也不比谁矮一截。这样,易飒,丁盘岭他们如果要动你,你就说,你已经在外安排了人,你要是出事了,那人就会把三姓的秘密捅出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死一起死,谁还没捏点把柄在手里,谁怕谁啊。”
易飒惊讶地看着宗杭。
这小样的,良善脸庞白净面皮上,居然还带出了几分泼皮无赖气质。
宗杭被易飒看得心虚,下一秒就怂了:“我……我是跟电视上学的,是不是……行不通啊?”
易飒噗地一声笑出来。
不过说实在的,路歪也是路,没准真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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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口的事了了,所有人都要撤,丁盘岭差人来问易飒他们要不要同车回去,易飒早懒得戴一张假面皮在他们面前应付了,借口路上还要办点事,分道走。
于是大部队先行,顾及礼节,易飒下楼来送,趁着一群人乱哄哄装载行李的时候,过来找到丁长盛,也不说什么事,只笑盈盈打招呼:“丁叔。”
丁长盛愣了一下,瞬间就懂了,他四下看看,指了指院子一隅:“过去谈。”
易飒很顺从地跟着他走到院子角落里,也不吭声,一脸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丁长盛话里有话:“飒飒,你可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啊。”
易飒记得,丁长盛有句口头禅:聪明的人适可而止,愚蠢的人誓不罢休。
所以这“誓不罢休”,肯定不是在夸她。
易飒笑起来:“丁叔,一条人命呢,总不能当忘了。”
丁长盛也笑:“没忘,我记着呢,只是这些日子忙,没来得及跟你说。”
他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飒飒,我让人调查了一下那个陈禾几,其实啊,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知道他为什么躲在柬埔寨不敢回来吗,他……”
易飒马上打断他:“丁叔,死者为大,人都死了,就别说死人长短了吧。陈禾几一定犯过事,这我知道,但这跟丁碛杀他是两码事。我朝你要说法,你去找证据证明陈禾几不是个好东西……丁叔,做事不是这么做的。”
这伶牙俐齿的,确实不是好糊弄的主,丁长盛以退为进:“那你想怎么样呢?我把丁碛交给你,你一刀捅了他?”
易飒想说什么,丁长盛没给她插话的机会:“……当然不可能,你做不来这事。”
“或者让他投案自首?去柬埔寨投案?但陈禾几在那儿,就是个偷渡的流民,连个被承认的身份都没有吧?而且据我所知,柬埔寨法律执行不是很严,花钱能解决不少事儿。”
易飒心里开骂,脸上还得客气:“那您这意思,就是……算了?”
都用上“您”字了,看来话要往软了说,丁长盛笑呵呵的:“当然不是。飒飒,其实你是耍滑头,你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一命抵一命,你不愿意脏了手,投案自首,又行不通。”
“但陈禾几是你朋友,就这么算了你又觉得对不住良心,所以把球抛给我,让我出方案,对吧?”
易飒一时语塞。
丁长盛叹气:“所以啊,你为难,我也为难,尤其丁碛还是我干儿子,很多事他是为了三姓去做的,不然,他跟陈禾几无怨无仇的,犯得上杀他吗?飒飒,法庭审理判决,还要个一两年呢,你给丁叔多点时间,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再说了,现在又整出什么息巢、复活的事儿,正是用人的时候,留着丁碛,跑跑腿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