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鲤奇缘/骑鱼历险记——顾惜之
时间:2018-06-14 01:53:23

  把头冷着脸皮,出现在一叶轻舟上。众小船纷纷围过去:“大当家!”“大哥!”“怎么办?”
  “备战!”他简洁地吩咐。
  江上出现了无数船只,有大的,有小的,有堆满烂草的潜伏小船,也有抢来的商船、画舫、运粮漕船……两队喽啰带了吹筒和弓箭,上了两侧险峻的江崖设伏;阵前是两只浇油的大草船,放满火药;平底小船一字排开,小喽啰拿了朴刀、长矛,严阵以待;正中是一艘双层楼船改装的车船,圈有女墙,旁设四轮,每轮八楫,由四人施转,甲板上锦帐一撤,露出六个投石拍竿,把头居中指挥;侧翼是运粮漕船,沙船近岸;阵中分水路四道,蚱蜢舟穿梭其中。这阵势端的是凶险无比,那把头虽是草寇,确属将才。
  江上的浪花越打越大,在他们列阵预备之时便让船舱不住摇晃。天水交界之处,一道道白线奔袭而来,江匪们晃得头晕眼花,纷纷叫苦。其中眼尖的,突然叫了起来:“快看!水底下冒金光了!”
  江水流成了精莹的琥珀,眩人眼目。水底直透万道金光,像埋了一个太阳,它的光芒甚至盖过了初升的朝日。恍惚间,天边万舟竞发,逆流直扑而来,竟是一片片巨大的树叶子。开在前头是一排战车,都是历朝历代遗落在水底的战车零件拼成,附着螺蛳蚌壳,挂着淤泥水草。车上舟上站的是虾兵蟹将,摇的是贝纛鳞旗,威风凛凛,寒光闪闪。
  庞大的鱼丽阵顷刻间已到眼前,江匪们还不及反应,便被这样的阵势骇呆了。
  惊涛拍岸,千堆如雪,兵甲倾城,逐浪而来。本应死透了的白秀才,神清气爽地出现在鱼阵核心,手扶古战车的车辕,袍角飞动着一条鲤鱼。
  把头站在船头,一时钉在当场。
  目光相遇。
  白秀才看到了把头的眼睛。
  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是猛烈燃烧过的炭火残存的光亮。流年暗换,奔波杀伐,他已经心眼俱老。再壮盛的日光刺到他眼里,也拨不开满目阴霾。
  把头怒视着白秀才的双瞳。
  曾经在琵琶上方微笑的眼睛,曾经直面戕害的悲哀的眼睛,曾经被他捏在手里的眼珠子,好端端地,还在它们的主人那里,柔和得像夜空里一对星。这对眼没有杀气,没有怨愤,只有悲悯。这种镇定自若的悲悯,却比任何仇怨愤怒更令人胆寒!
  这已不配称为宝剑的交锋,而是日光瞬间化去冰雪!
  把头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他将要对抗的,是他完全不能把握的东西,是他一贯否决的一切,是他向来轻视的一切,是他毕生抛舍的一切。如今,这些轻贱的东西居然成了妖,成了魔,吞天噬地,势不可当。
  他深吸口气,抓紧了船舷:“给我放箭——!!!”带火的箭镞飞向金光中的鱼丽阵,而对方阵中突起无数道水箭。双方对撞,火星水花四溅,纷纷落入江中。
  白秀才长笑一声,喝道:“放箭有何用?尝尝水中雷的厉害!”
  把头站在梢头等了片刻,却不见动静。他正要嘲笑,身后哗然水响一片,喽啰们惊叫连连。猛回头,却见许多大龟自船下拱起,把船顶起抛下,水柱溅起老高。小船支撑不住,纷纷偏侧。喽啰们跌进水里,嗷嗷直叫,似乎又遭到了水下的攻击。把头瞠目凝视,见水底鳞光凌厉,正是尖牙利齿的水族。水匪们虽水性过人,又怎敌得过虾兵蟹将?
  他怒气冲天,手望下一比:“点火!”
  阵前的喽啰们把火把丢向火药大船。白秀才道声:“来得好!”
  火药见火即燃,冲向水族阵中。将及未及的一刹,整个鱼丽阵都动荡了一下。鱼儿们涌动起来,用自己的身躯驱动江水。一股湍急的大水自下游奔涌而来,骤然将火药冲入匪阵。炸响之时,江匪数条小船和喽啰都掀到半空,把头的中央主船也炸穿一个洞,前舱开始进水。后队的喽啰们也捂着眼睛嗷嗷叫,原来把头算计极精,在火药堆里放了石灰粉。不料现在东南风起,都刮到了江匪阵里。
  趁此大乱,鱼丽阵长驱直入,将江匪的前阵切为两半。眼见古战车要轰轰烈烈行到跟前,主船又在封堵漏水,把头断然下令:“各股整队,不得慌乱!投石!”遮蔽物倏然移开,喽啰们把压舱石块放上投石拍竿,撬动机关,一块块大石顷刻间投向水族鱼阵,激起偌大的浪花。有些战车被砸得一沉,车轼断折。有的鱼躲避不及,也被擦伤。
  白秀才双掌一合,一道红光横扫天宇:“道边一木,百尺无枝,凤凰嘴如丝,速去速去吾不知。”
  江上水雾蒸腾而起,继而天边传来了呼啸的风声,一片黑云黄雾掠江而来。向上看时,一众江匪都歇斯底里地惊叫起来。那是一群麻雀,只不过每一只都比牛还大,伸爪将船上大石抓起,又高高砸下。所过之处,江匪们全都跳到水里,贴身船下躲避。也有手脚慢些的,也大石砸中,或嘶声喊着“妖怪”,被麻雀捉上天去了。有胆小的已经呼号起来:“水仙饶命!水仙饶命!”把头骂道:“嚎什么!违令者斩!后退者斩!”
  此际,江匪水阵已经七零八落,士气萎靡。白秀才朗声道:“你降不降?”
  把头怒骂:“做梦!”
  主船已经沉陷了一半,前舱的洞还在不断扩大,划桨的喽啰都已经乱了,船在江中打起转来。把头一刀砍翻一个要逃走的江匪,提起脑袋,把血抹在栏杆上:“敢跑?!”不少喽啰又被吓了回来。
  白秀才喝道:“杀!”
  虾兵蟹将与残兵剩勇短兵相接,在水上水下战成一片。朝霞烈烈,江河如血。
  江匪已经胆寒,抵挡了一阵,便现出疲态。有的已无力再战,有的开始丢刀讨饶,有的瘫在船上嚎哭。面对一个个非人的对手,恐惧已经先一步慑服了他们。未几,鱼丽阵攻破匪阵右翼,中阵大乱。眼看就要被这么多妖精包了饺子,主船上的江匪也纷纷往下跳。把头提起朴刀,斜劈下半个人头,又斫断一条腿:“不许跑!给我战!给我再战!”
  白秀才高声道:“兀那贼首,何不与我一战!”
  把头咬牙切齿,举刀相迎:“难道我还怕你!”
  两面江水涌起,变成晶莹绚烂的水翼,将白秀才托起。他凌空飞渡,纵身落上匪船,水珠訇然四散。
  把头一刀劈来!
  白秀才乘浪飞身跃起!
  把头斜刺里射出三支袖箭!
  白秀才扬袖转身,水幕将二人屏开!
  把头凭一气之余勇,打得风飘玉屑,雪撒琼花,刀光之中身形难辨。但白秀才在水的庇护下,若即若离,若隐若现,始终不与他正面交锋。把头每一击都如中棉絮,被水冲得偏移了目标,他一腔怒火,都闭在胸中发作不得。
  突然,白秀才一把抓住了朴刀!那明明是只孱弱无力的书生手,朴刀却在红光中愈变愈沉,直压得把头沉下了肩膀。饶是如此,他还不肯弯腰,被迫得膝头都快触及甲板,犹自大汗淋漓,咬牙硬撑。
  白秀才逼视把头的眼睛,口中念祷:“天上水,地下水,五湖四海江河水,聚吾一腔,喷流万里——”随他张口一嘘,鱼丽阵千里呼应。天边江水暴涨,声若滚雷。把头不及呼气,已觉大浪压顶而来。喽啰们号呼成一片,船阵土崩瓦解。层层巨浪将江匪和木片都冲向下游,漂荡如水中蝼蚁。
  主船前后舱一齐进水,在浪中泡了一阵,终于出水,船体整个儿倾斜,在激流中载沉载浮。甲板上人物一空,连投石拍竿都已冲走,只剩下把头和白秀才。把头死死地抓住桅杆,白秀才高高坐在船艄上。
  把头双目皆红,一爪抠进甲板缝隙,紧接着拔出解腕尖刀钉住甲板,一步步往上爬来。白秀才待他靠得近时,迟疑片刻,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把头一把抓住他手,陡然施力猛拽。白秀才猝不及防,跌下女墙,被他拖着滑向下方。把头放声大笑,忽感背上一沉,被什么猛按在倾斜的船板上,沉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拧过脖子一瞧,吓得愣神。漫天彤云中伸下一只大手,将他牢牢摁在地下。这手肌骨透明,分明是白秀才的手。他定睛看手里,发现抓着的是一条水蛇,还窜起咬他一口。
  下游的潮水正在往上走。虾精鱼怪们早拿着大网横扫江里,将江里的喽啰们搜罗上来,拿藤索穿成一串一串的,驱赶着从潮中来。走在前头的三当家、四当家连连呼喊:“大哥!大势已去,不要再争了!”
  把头被巨手按得喘不过气,可还是斥骂:“你这厮懂什么!”
  “我们是不懂什么。”二当家不知什么时候爬了上来,走到他身畔,蹲下劝道:“大哥,没辙了,保全弟兄们吧!”
  把头喝道:“滚!”
  二当家突然闪电般伸手,卸脱了他下巴。把头出声不得,目眦欲裂。
  二当家撩衣一跪到地:“草民无知,冒犯神明,罪该万死!望仙人高抬贵手!”
  巨手消失了,白秀才重又现身船艄,垂足高坐。
  他看了二当家一眼,举起螺号。
  白秀才鸣金收兵,鱼丽阵复归原位。一串串俘虏爬在滩涂里,哀声不绝。
  江水平复下去,悠悠东流。白秀才高声道:“你等平素欺压乡里,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是以我率江中生灵替天行道。人间自有律法,今日亦不用私刑,暂且饶尔等一条性命。他日再犯,定斩不饶!”
  大小江匪纷纷叩头:“知道知道!”“神仙爷爷大人大量!”“再也不敢了!”
  白秀才飞落水上,漫步离去,鱼群随之其后。红日在天,蚌珠在水,上下晶莹澄澈。白秀才渐行渐远,沉入江中。
  二当家已经悄然拾起解腕尖刀,逼近把头……
  
 
    
第30章 两全
  行出五里,白秀才解散鱼丽阵。江上红光消失,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白秀才拱手:“诸位辛苦了!感激不尽!”
  龟鳖鱼蟹都恢复原形,古战车沉入水底,树叶水藻顺水漂散。一时间,水族们回湖的回湖,归涧的归涧,钻泥的钻泥,上滩的上滩,纷纷隐入自然。
  鲤鱼一个劲地跳:“太壮观了!太好玩了!秀才!我们什么时候再打仗啊?”
  白秀才哼道:“你那么爱看热闹,刚才哪去了?”
  鲤鱼一翘尾巴:“我在后面看着你呢!”
  白秀才曲指弹它一下:“这回全靠大家帮忙,不然我有劲也使不上。侥幸赢了,你还盼再打一场?”他见它犹自乐滋滋的样子,微微一笑:“别光顾着乐了,我们先送明姑姑回湖里去。”
  明姑姑已经敛去光亮,在水中青黑如铁,看去似乎非常疲惫。白秀才轻轻地托送着它,游向鄱阳湖。
  他在湖底找了个隐蔽的所在,用滑苔大石搭了个石床,又垫了细沙和水藻,把明姑姑安顿好。鲤鱼小声说:“明姑姑最不耐烦动了,这回劳烦她行了远路,她大概睡上几十年都不会醒啦。”白秀才点点头,捧起湖泥,敷盖在她乌沉沉的身体上。
  一人一鱼游向湖口。迎面来了条小麦穗儿鱼,急溜溜地游窜。
  鲤鱼叫道:“嘟嘟!作什么这么急!”
  小麦穗儿鱼急急地扇着鳍:“我、我害怕!”
  白秀才问:“出了什么事?”
  小麦穗儿鱼尖叫:“又杀人啦!又见血啦!我不要去云烟渡了,我好怕!”
  白秀才轻轻抚摩它:“没事没事,仗都打完了,怎么还会见血呢?”
  小麦穗儿鱼呜呜地说:“不是,不是!我游得慢,队伍又长,你们在前头游,都不叫我!你们都走了,我还在那打转转呢。那个嘴上长了三条毛的人,把凶脸黑壮壮杀死啦!他把黑壮壮扔下来,差点砸中我。那个刀疤脸和长毛脸吵,吵不过就去杀长毛脸,刀疤脸打不过长毛脸,长毛脸又杀了河豚脸,河豚脸又被长毛脸扔下来,呜呜呜……滩上的人有的帮刀疤脸,有的帮长毛脸,还在打呀打,杀呀杀。我不要看啦,好可怕!”
  白秀才和鲤鱼急忙往回游,迎面就漂来了把头的尸体。他的左眼插着解腕小刀,成了个血窟窿,脖子开了道大口子,一路冒鲜血。鲤鱼哎呀一声,白秀才忙用手罩住它眼,饶过尸体继续游。他们远远看见滩涂和残舟上混乱一团,江匪们撕扯打闹,肿头见血。四当家的尸首还扔在水里,脚被渔船上的渔网缠住,翻着两只大白眼。
  白秀才抬手遮了下双眼,长叹一声,没入水中。鲤鱼眨巴眼看着他,听他说道:“走罢!”他非常疲倦地变成个小人儿,怏怏地抚摩它的脊背:“火并的事儿,咱不管了。等他们清理完了,再来谈判。”
  数日后,江匪清理门户已毕。二当家做了把头,大小喽啰都重排座次。
  入夜,侧侧轻寒,水华在桨畔聚了又散。二当家看着扫荡一空的匪巢,还是顿起兔死狐悲之感。今后的生计,也成了问题。若重整旗鼓,铁锁横江,做无本的买卖,不知那江里的祖宗会不会再打上门来;若偃旗息鼓,做白道生意,江匪们都是悍野惯了的,不几日就得坏规矩出事。他把酒壶和注子放到过去属于把头的红泥小火炉上,曲肱半卧,惬意而烦恼地叹了口气。
  江上传来了悠远的笛声。二当家警觉地坐了起来,弯刀出鞘一截。
  他看到了那个白衣人。
  那个人长发披垂,发间夹着若干水藻,穿戴了一身洁白碧绿的栀子花叶,在江水上漫步。疏落的星光洒在他身上,栀子花皎白得好似月光。
  江风呼啸而起,桃花簌簌落瓣,杨柳乱舞不止。二当家睁大眼睛,把弯刀推回鞘内。他见识过什么是天地之威,见识过什么是无可抵挡,更亲眼见证了死而复生。那样天地借力、万类同仇的威赫……他不禁牙齿打战——绝非区区水妖能为。他已将其人视作神明,此时此刻,敬畏让他无心也无力抵抗。守岗的喽啰居然毫无知觉。也许他们发现了,也不敢出声。
  白衣人放下短笛,在这片流过血的江域上歌吟起来:“魂兮归来!君无天上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
  二当家知道,该来的已经来了,他必须开口。如无商量,说不定来人就要一网打尽。他清了清嗓子,呼道:“好辞!屈夫子之《招魂》!”
  白衣人看他一眼:“看得出来,你曾是个读书人。”
  二当家匍匐下来:“因读书无用,入此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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