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喜年纪小,只为今后少了鲤鱼这个玩伴可惜。云老沉默许久,道:“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在水作芙蕖,出水为泥藻。你可想好了。”
白秀才看着鲤鱼说,岸上有他不想错过的人,希望朋友原谅。
鲤鱼憋出个泡泡。
告别云老和阿喜,白秀才抱着小药缸上路了。
杨柳飞絮,柳叶渐老。鲤鱼在药缸里,白秀才在岸上,一、二、三,跳!
一人一鱼同时跃入水中。白秀才一瞬缩小,抓住鲤鱼背鳍。
鲤鱼一跃而起,在空中连翻三个筋斗,哈哈大笑掉下来:“梯云纵!”白秀才叫:“好样的!”鲤鱼冲浪而上,飞越树梢:“浪里飞天!”白秀才赞:“有气势!”鲤鱼以尾拍水,反弹而起,头下尾上在风里飞:“拍扇子!”白秀才哈哈大笑:“有意思!”
他跳下鲤鱼背,慢悠悠挥动胳膊腿儿:“跳蛙!”四脚狂拍水:“狗刨!”背着手,身臀皆动,蜿蜒而进:“泥鳅!”再撑起四肢,在水面上点来点去蹦蹦跳跳:“水蜘蛛!”
鲤鱼乐得合不拢嘴:“还有还有,我要看蹦蹦鱼儿!我要看鸭子!”
三天的时间,白秀才和鲤鱼去蟹洞探险,去瀑布跳水,沿着地下河去寻传说中的不老泉。他们也上岸嬉游。白秀才带它去深巷听清早的卖花声,去碧云桥畔吃槐芽冷淘和云英面,混进富家宴会偷看马球,还躲过宵禁藏身废园,共同守候一朵优昙花开。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夜色来临,白秀才轻轻地抱着鲤鱼,仰头望月。隔着水,月亮也模模糊糊,有些青绿颜色。在水中,眼泪也是看不见的。
他想起白居易辞“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不禁悲从中来,又想起下句“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惟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越发心酸难抑。忽听鲤鱼道:“秀才,你背首诗我听。”他忙收敛心神,道:“听哪个?”鲤鱼想了想,道:“那个什么花什么月的。”白秀才不由微微一笑,凝神片刻。月华之下,一整篇晶莹华美的《春江花月夜》从江上冉冉升起。水做的诗行恰似空里流霜,在风里发出洞箫般的吟咏。有的飘飘入云,挂上广寒宫的桂树;有的呼啸而飞,沾湿了夜莺的翅膀;有的扑向渔火,在红焰旁化作一声轻叹;还有的沉进水里,像透明的鳗鲡绕着鲤鱼悠悠游弋。
白秀才抱着鲤鱼坐了一夜。潮水携着落花冲刷着他的脸,于是许多泪也就随江而去。
天明时,他起身走到岸上,驻足看着鲤鱼。鲤鱼看了看他,掉尾游走。
白秀才走远了。鲤鱼忽然大哭起来:“臭黄鱼,你走吧!你去娶媳妇吧,我才不给你做媒呢!我才不稀罕你呢——”
茫茫天地,又只剩下它一个了,像刚从众鲤栖身的深渊里跳出来时一样,形单影只,一个同伴也没有。那时候,它心中充满勇气,现在却满是孤独。那个人走了,像改了天地,未知的世界那么大,那么可怕。鲤鱼凄惶地在原地呆了好久,终于大声道:“你说的,做满了一千零一件好事,就能化龙。虽然看起来还是鲤鱼,可我已经是神龙啦,我什么都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怕————怕——————”
它一口气逆流直上,可一路波光滟滟,白浪滔滔,白秀才的声音随涛声浮沉不绝。它跟着那虚幻的声音念:“……来无踪,去无影,凡圣相同……也无生,也无死,永远长生。”
它不知道游了多久,念了多少时候。饿了,累了,却不愿停下来去想。
天茫茫的,地昏昏的,江水永无止息地流淌。而那个曾经发誓地久天长的人,却已经不在它身边了。
一朵苦瓜花儿飘零在水中,空自顺江流去。
野渡无人舟自横。
芦苇萧萧,荒烟渺渺。天上挂着滴溜圆的一个大月亮。和白秀才分别之后,鲤鱼已经第五次看到这样的圆月。不知不觉,它已经离开长江,由运河来到这里,逗留了快两个月了。月亮像一只不变的眼睛,一直在天上凝视着它,让它仿佛觉得,时间并没有过去,一切都没有更改。
此时,月光满天满地,流泻如水,仿佛一仰脖就能喝到嘴里。许多异类正聚集在芦苇荡里,就着月光吸饮酒水。扬州郊外瘦西湖边,到了满月之夜,总会有这样热闹的荒野盛宴。
“听着!”高高的船头上,一个眼凸肚大的老头滴溜溜转了个圈,“嘭嘭”拍着肚皮,“我养个鸡儿,赛过人家马价;我家老鼠,大似人家细狗;避鼠猫儿,比猛虎还大。头戴一个珍珠,大是一个西瓜;贯头簪儿,长似一根象牙——”他一跃而起,头下脚上空旋三圈,“呱呱”大笑:“月宫里的□□,也请我去吃茶;龙宫里的海马,莫敢跟我干架;我唱一支小曲儿,织女儿都奈不得守寡,赶着请我下榻!”船上的老少都起了嘘声,更有人笑叫着:“老青头,凭你的年纪,多半不中用了罢!去了也白搭!”“老不正经的,活该不中用!”
一个头戴翎冠的细挑个年轻人啐了一口,轻俏地打了个唿哨,一个倒栽葱单指倒立,一上一下地弹跳着,双腿在空中咯咯敲击,脚踝上的铃铛哗哗作响:“我昨日在岳阳楼上饮酒,昭君娘娘与我弹了一曲琵琶。我家下还养了麒麟,十二个麒麟下了二十四匹战马。我手拿凤凰与孔雀厮打。我蹦一蹦就蹦天上,摸了摸轰雷,几乎把我吓杀!”他往地下一缩,滑稽地作出惊吓模样,又一手撑地跳起:“我跌到了海底下,徒手捆了条大鲨,挂上了千斤犁耙,种了三万八千亩胡麻,麻姑瞅见了惊叹也,真真叫沧海变桑麻!”大家又笑又叫,把船板拍得山响:“秋声子,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这算什么!”一个紫衣姑娘耍开长发,拔剑起舞,“天公敬我姑奶奶,雷公同我称兄弟。我手把长江洗头发,端了西湖照影。我拔一根头发放秤上,巫女峰作秤锤也要翘一霎。我从头背诸子百家,九万条大船也装不下;我弹一弹手指甲,灌江口二郎便成肉酱;我轻轻吹口香气儿也,泰山五岳都跌个倒仰!”她舞到兴头,翩然后仰,剑锋游过面门之上,作欲饮之姿。“阿紫好兴致啊!”“能看这样的舞,今天也不白来!”“来陪我耍耍吧!”
“这样的牛也值得吹,哈哈,不知羞,不知羞!”船边游动着一条鲜妍的红色鲤鱼,舞着小小的鱼鳍,翻动白眼。
阿紫收了剑,蹙眉道:“连人形都没有的东西,来凑什么热闹!”
秋声子眯眼一看,叉腰道:“唷,这不是新来的‘神龙’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鲤鱼也听不出这是笑它,冷哼一声:“那当然!青蛙能来,蟋蟀能来,狐狸也能来,我就不能来?!”
船上的“人”都大笑起来。“小神龙,你来吹吹!你是神龙,必定见过玉帝,去过瑶池,说不定发过大水,逼得女娲娘娘炼石补天呢,哈哈哈哈!”
鲤鱼哼一声:“我才不用吹呢!我经过见过的,你们几辈子也梦不到!”
阿紫呵欠撅嘴:“又来了……”
秋声子暗笑,对她说:“是个呆鱼,理它作甚。可怜情深若此。”
一个纤腰细细的蚂蚱精调笑道:“小神龙,你日日演说那水仙何等厉害,何不他叫来,让我们开开眼!”
妖精们哄然叫妙:“对!你把水仙叫来,我们就信!”
鲤鱼翻了个白眼:“切!哪有让神仙来见妖怪的道理!”
“哎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呀!不然我们怎么知道不是你做的白日梦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它还真能装!”“别玩了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哎呀哎呀我肚子疼!”“老爷我给你揉揉哟~~”“简直是每夜必备余兴哟啊哈哈哈!”
腥风扑面而来。笑声戛然而止。破船上的“人”倏然散去,只有几片枯叶飘落水中。
巨大的阴影罩了下来。圆月顿黯,荒野只有风声。
“你怎么不逃?”
鲤鱼哆嗦了一下,倔强喊道:“我可是神龙!我才不怕你!”话音未落,它机警地一甩尾巴,腾空跃起,突然化作一团红影。
月下,那个山岳般高大的人形倏然移动,逼近红影。
红影双袖一张,变成了一个头梳双髻、身穿红衣的小姑娘。她自半空落在水上,像一道浓艳的朝霞之光破开了混沌的黑夜底色,激起千万朵水晶花。迷雾退去,月光浓重地涂抹在她清丽鲜明的五官轮廓上,瞳仁幽黑,嘴唇抿起,没有一分屈从的颜色。月光那么柔和,水波那么柔软,她却从足尖到发梢都闪烁着骄傲迫人的光辉,比深潭里的摩尼宝珠更夺目。
人形停住了,鲤鱼听到了他传入她心里的音声:“哦?你是神龙?”
他侧躺了下来,曲起了一支胳膊,逼视着眼前的小姑娘。他的身形是如此颀硕,横卧下来,便能丈量整个瘦西湖——他的头在湖的这头,足却在湖的另一头。
鲤鱼大着胆子,回望着他:“对,我就是神龙!”他巨大的瞳孔像一面镜子,将这抹纤细的红影收摄其中。
巨人微笑起来,鲤鱼又在心里听见了他的话:“可你明明还是一尾小鲤鱼呀。”
“谁说的!”鲤鱼朗声驳斥,“虽然看起来还是鱼,但我已经是神龙了!是水仙告诉我的,只要做完了一千零一件好事,就能化为神龙!”
“噢!”巨人略感惊讶,“怪不得。”在他眼中,鲤鱼周身都洋溢着金色的功德之光。“你功德深厚,已经有了变化的底子,定是还遇上了什么契机。”这才化为人形。
“是呀!”鲤鱼惊奇地说,“你怎么知道?”
“是百年巨蛟的血,还是西域沙蛇的血?”巨人笑道,“我猜是前一种吧?”
鲤鱼不作声了。
巨人又道:“小鲤鱼,你明明已能化形,为何不上岸做人呢?”
鲤鱼犟道:“做人有什么好!鱼喜欢谁,就和谁好,不用堆金积玉、三书六礼,生儿育女也只苦一时,便放儿孙自游江海。不用买田买地,不用娶妇嫁女,不用虚礼应酬,不用违心行事,更用不着那些功名利禄!人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破事,总要照着他人心意来活,庸庸一世,劳碌白头,一点都不好!”
巨人道:“你说的是禽兽的活法,人有人的活法。虽然劳累,虽然要被他人目光约束,但人世有规矩,有信义,有伦理道德,有典章律法。禽兽可以吃禽兽,人不可以吃人。禽兽相爱,多为繁育,甚少从一而终。人间儿女相爱,红绳缠腰,缘定三生,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鲤鱼若有所动。
巨人道:“人的活法,比之禽兽的活法,亦不可同日而语,不当因噎废食。若论苦,三界六道之中,众生皆苦,畜生苦,人苦,天人亦有五衰之苦,只是苦法不同。但其中人身最利修行,禽兽精怪欲成正果,都要先修得人身。你如今既有这个便利,为何不去做人呢?”
鲤鱼黑墨般的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我为何要做人?!我为何要为了什么人委屈自己?!他们裹着麻烦的衣服,住黑洞洞的大屋子,睡干巴巴的床,虚与委蛇地应酬,头破血流地争夺,总是为了他人的期望去活,总是不知道别人的心!不喜欢,永远不喜欢!”她忿忿地呼喊着,那么骄傲,那么生气勃勃,眼里的光要让人心碎。
月光下,荒野静寂之极,只听得见水波微微回荡。
半晌,鲤鱼扭过头。潮湿的乌发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发间露出的耳廓却像半只洁白的小蚌,兀自折射出玉石般的坚润光辉。
“喂!”鲤鱼掬起一捧水洗了脸,道,“大个子,你叫什么名字?!”
巨人道:“人们叫我白麓荒神。”
“哦,白麓荒神!谢谢你啦,我先走了。”鲤鱼往岸上走,却像碰上了什么坚硬的墙壁,猛地弹了回来,摔在湖中。她不甘心地站起来,又往前一扑,又被弹了回来。她猛回头,气势汹汹地对巨人说:“怎么回事?你,放我走!”
巨人不紧不慢道:“你是我抓到的鱼,还往哪里跑?”
“什么?!”
“小鱼儿,你真有趣,留下陪我吧。”巨人坐了起来,像凭空耸立起一座山峦。茫茫雾气,又将他身形吞没。“太阳快出来了……你这性子,昂扬飞动,矫矫劲质,灿如红日之光。你就姓了李,叫昀羲吧。”
第36章 断情
却说那白秀才,他离江上岸后,便勉力收拾心情,请官媒去袁家提亲。官媒递了草帖,袁家果然应允,也回了草帖。之后,便是定帖、相媳妇、议定礼、送聘礼、回鱼筷。虽是入赘,一件件礼数也做得足。袁家安排他住在袁家别院,其实离袁清莲的闺阁也不过一街之隔。
袁员外好神仙术,请了道士在家里烧丹,总是把白秀才召过去谈《上清经》,白秀才也只好硬着头皮作陪,看那些道士装模作样哄袁员外钱财。知道好事将定,袁清莲见他也不甚避嫌,背人处常走近了,一块看花说话儿。
已是四月天气,牡丹渐放,天和气清。袁清莲一身鹅黄衣裳,容光娇艳,犹胜姚黄牡丹几分。她采了一朵牡丹,惆怅叹息:“这花现时又香又美,明日便减了一分,到后日又减一分。待日头毒晒,风露交侵,便枯败不堪,萎落尘泥了。”
白秀才见她伤春,便劝解道:“不必伤感,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本是自然之道。有死方有生,有肃杀才有生茂。”
袁清莲嘲道:“水仙哥哥,你不老不死,长存天地,还说什么自然之道。”
白秀才摇头:“这等逆天而为,本来有悖常理,不过机缘巧合,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袁清莲生了气:“有句俗话:‘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你。你不要长生,我却想长生。女孩儿家谁不想青春永驻?等到鸡皮鹤发,还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