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遇袭
白水部牵紧她的手,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到了道士面前。
青光在灯笼里跃动,薛蓬莱的面容在灯影下显得越发苍白,紫袍如被墨染。
他抬头看了一眼白水部,讥嘲地笑了声:“你这一身倒是好看得紧。”
白水部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怒火,沉声喝问:“那些童男童女,是你下的手?”
薛蓬莱并不理他,自顾自说道:“曾几何时,我也曾著儒生衣冠,出入学堂,熟读五经十七史,一心期盼进京赶考,金榜题名,出将入相……”
白水部怒喝道:“我在问你,人是不是你杀的?!你在为什么人做事?!”
“……而如今,著儒生衣冠的是你,金榜题名的是你,百姓爱戴的是你。”薛蓬莱站起身,将双手揣在一起,冷笑,“可笑儒冠多误身。我若以科举入朝,定比你官高势大,又怎会是这样一个不识时务的治水小官?”
白水部听到这里,怒极而笑:“呵。你肚里多少墨水,你阿姊清楚,我们也清楚,何必说出来自取其辱?”
薛蓬莱冰冷的眼底有了怒意:“她一无知妇人,知道什么?”
“既有如此大才,为何又舍下孔孟诗书,走了这终南捷径?”白水部讥讽,“莫非诓着帝王烧丹求仙,能比我修堤治水有用?这泼皮骗子都能干的活儿,你还真引以为豪?”
“够了。”薛蓬莱止住话题,含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带着些许兴味看向李昀羲,“二位深夜至此,看来已经知道了很多事。”
“少都符在里面吗?”李昀羲清朗的声音响起。
“在。”薛蓬莱微笑,“二位要随我进洞一探么?”
李昀羲踏出一步,白水部暗中牵住了她的衣袖。
“二位不来,我就先行一步了。”薛蓬莱说着,缓缓转身。小道童手举夜明珠入洞,他也随之而入。
白水部低声道:“别去,等等阿凤。胭脂在纸鹤上说了,三山五岳的人今夜都会赶来增援,阿凤去接,很快就到。”
少女轻道:“是。若只有我们,进少都符的密洞实在太过冒险。他既然先到了这里,必定做了什么布置……”
就在此时,洞里猛然响起孩童的惊叫声!
接着是拖长声音的凄厉哭喊!
一阵狂风吹过山坡长草,山中禽兽都寒毛直立。李昀羲一把抓紧了白水部的手臂。
他咬了下唇,想推开她:“昀羲,等在这里!”
她抓紧他,说:“同去!”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松开。白水部张手,露水如一群流萤向他飞去,集于他手,变成长刀和盾牌,附于他衣,变成灿亮的鱼鳞铠甲。他将手放在少女柔软的肩膀上,让她的身躯也覆盖上鱼鳞甲衣。李昀羲伸展双手,紫泉一分为二,变成两把长剑负于身后,恍如两道明晃晃的紫色电光。
黑漆漆的洞口,石门已被薛蓬莱推开,里面幽深得怕人。白水部还记得战阵经验,躬身缩小身形,藏刀于盾后,将盾牌先递入洞中,见无事才突入其中。李昀羲双剑齐舞,确认并无暗箭飞来,才靠在白水部背后,警惕地看着周遭。他们不曾相商,这一系列配合默契,仿佛演练过千百次。
洞中忽地迎面传来呼啸风声。白水部立刻握紧盾牌,揽住李昀羲蹲下身去。然而,到来是只是一群硕大的蝙蝠,最大的足有笠帽那么大,可见洞窟之年深。
孩童的哭喊声还未止歇,在如此安静的深夜,如此安静的洞窟,充满了不祥的意味。
“难道是那个道童?”白水部语声中添了两分焦急,“得赶快找到他!”
他向洞中飞掠而去,红衣少女亦急掠而去,剑光随身,清风飒然。
洞里别有天地,到处都是晶莹剔透的石笋、石瀑布、石莲花,一个支洞连着一个支洞,上穿下通,左闭右达,不知有多少生路死路。
但此刻他们眼里没有石,也没有路,只有那个孩子的生死。
夜明珠光就在那边,声音就在那边,不会错认。
他们凌空直掠而去,相携降落在一汪深蓝色的潭水前。
上方垂挂和地上生长的钟乳石是晶莹白腻的,如少女的冰雪肌肤。潭水清蓝幽深,似最美的瑟瑟宝石,又像多情的胡姬的眼。这里简直是瑶琳仙境,如果不是潭水中央直插而下的数十丈石瀑——其上流淌着不祥的黑紫血污,已经辨不出原来的底色。
他们抬起头来,看到石瀑上方人影闪动,夜明珠的光亮把薛蓬莱和道童的影子抻长,浓浓淡淡地铺展到每一道钟乳石上。薛蓬莱没有出声,而道童正在凄厉喊叫。
“住手!”他们同声大叫。
薛蓬莱没有给出什么反应。
白水部以指画水,念动了咒诀。他幼时家藏颇丰,又过目不忘,因喜好老庄,所记道书不可谓不多,昔年所学今以为用,虽是平常法术,妙用之下却有神威。
“一画成江,二画成河,三画成海,四画诸邪入井囚!”
念毕,潭水猛涨三尺,碧蓝的水都淹过了他们的脚面。潭中飞起一道水柱,扶摇直上,将石瀑之上的两个人影裹了个正着,化出四面湍流的水牢,其上符篆流转不息。
李昀羲拍手叫好。
但道童突然发出更加凄厉的哭嚎,仿佛被人攫住了脖子。
“住手!”白水部大怒,“你死到临头了,还要拉小孩垫背么?”
又一道水柱冲天飞起,将他托举到半空。他借力飞身一跃,抬手将冰剑刺进石瀑,将身子挂在了上面。“你给我等着!”他说着,一翻身踩上了这支冰剑,手中冰盾化作数枚冰钉错落刺入石瀑,铺好了最后一段路。几纵几跃,他飘上崖去——
那是谁?!
让他惊讶的不是倏然溃散的水牢,不是血红可怖的法阵,不是地上诡异排列的尸骨,不是薛蓬莱和道童,而是……
那是一个衣冠皆古的白衣少年,洁净得一滴松间清露,不像这个世间应有的东西。
他睁眼,与他相对。他的眉峰重合了他的眉峰,他的眼眸重合了他的眼眸。
他竟与他那般相像。
但终是不一样的。
他眼里是明亮的生气,少年眼里却是神性的冷漠。他不言不动,衣袂飘扬,本应给人一种清淡出尘之感,然而,完全不是——他整个人就像生来无鞘的剑,即将斩杀一切、毁灭一切的剑,飞扬跋扈,恣肆妄为,锋利得能刺痛每个人的眼睛。
少年向他举起了手掌,带着呼啸而来的风。他感到世界倒退,一切都像水波一样破碎,苍天塌下,血海逼来。一种莫大的冰冷绝望当头罩来,似乎在一瞬间,他看到了千生万死,宇宙洪荒。那是切开万物的锋利,寂灭一切的荒凉,即将把血肉碾成糊浆的泰山之重。
电光火石间,李昀羲从波涛中跃出,隔在了即将罩下的血色罗网和他之间,像一抹喷薄而出的旭日霞光。就在血色罗网罩住少女的一刹那,法阵中白衣少年的影像就像一个水泡,突然破裂了。
“昀羲——”白水部痛苦地喊着。
红衣少女向他伸出手来,却仰面落入波涛之中,激起冲天的水花。罗网的血色丝络瞬间就渗入她的身体,缠绞在她的肌骨上,变成诡异的花纹。发髻散开,她在水中沉下,在万针刺身般的痛苦中痛呼出声。
白水部跃入水中,伸出手,急速向她游去:“昀羲!来!”
她咬牙控制住身体,也向他伸出手去。
他们的手穿过忽明忽暗的沉重水波,紧紧握在了一起。
白水部将她拉入怀中,一眼瞥见她手背上的诡异朱痕,忙拉起她衣袖查看,惶急道:“这是什么?薛蓬莱!这是什么?!”他抬手望向刚才遇袭的石瀑顶端,那里却已寂无人声,那个梦幻泡影般的白衣少年像是从未出现过。
少女虚弱无力地揽住了他的脖颈,疼得浑身颤抖。
薛蓬莱的笑声从另一边传来。“很快,”他从石柱后走出,俯视着已经泡成落汤鸡的这一对:“你就会知道,举世皆嫌、举世欲杀是什么样的滋味了。”
白水部怒极反笑:“我又不是你这样作奸犯科的毒蛇鹰犬,怕什么举世皆嫌!怕什么举世欲杀?!”他浑身怒气勃发,冰剑水剑四起,铮然震耳,在冰雹和湍流一齐向薛蓬莱袭去。
薛蓬莱玄蛇剑出鞘,但听得雨打梨花般一片连续的暴响,冰剑水剑被尽数挥断。“你确定要在此处动手?”他急速躲避着乌靴前暴起的数排冰刺,大笑,“我终归占了兵刃的便宜,你带着她,还能赢了我去?”
白水部不答,抱着少女移坐到潭边石台上,忽地敛眉,抬头看定了他。
薛蓬莱但觉胸腹猛然一紧,周身血液都向胸口奔流而去。他暗叫一声不好,胸口便是一阵剧痛。鲜血凝冻的刀尖从他身体里面刺了出来,切开了他的前胸后背。大量的血液喷涌出来,如瀑,如泉。
第93章 天魔
薛蓬莱颓然坐了下来,吐出一口血沫,又猛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
李昀羲已经昏迷过去,靠在白水部怀中,露出苍白的颈项。白水部冰凉的手按在她额头上,只觉烫手非常。他带着恨意瞪向吐血的薛蓬莱,眸中慢慢浮起一层晶莹薄泪。
“呵,恨我吗?”薛蓬莱握住胸口的刀尖,低笑。
“他是谁?”白水部的话比冰霜更冷。
薛蓬莱用讥讽的口气道:“如你所见,是少都符。”
“少都符怎么会还活着?!”白水部不禁激愤起来,“那我在上面看到的,是个什么东西?”
薛蓬莱咧开满是血的嘴笑了起来:“少都符果真惊才绝艳,是千年前不世出的奇才……那是他遗下的最后一重布置,你说会是什么东西?那是一缕魔念,一缕绵延千年、虽死犹生的魔念!可惜啊!”他看看白水部,又看看李昀羲,道:“他选中了你,这本是你莫大的荣耀,却叫这小丫头得了去,真是天意难料。”
“啐。这不是什么天意,是你设计相害!”白水部抱紧李昀羲,觉得怀中少女浑身都烧烫起来,急得眼底都有些发赤,“她到底怎么了?”
薛蓬莱仰天大笑:“天大的好事都落到了她身上,她能有什么事?”
白水部瞪他:“到底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薛蓬莱冷笑不答。
白水部怒道:“你是人,一个在世上有根有蒂、有阿姊的人,你侍奉帝侧,披戴荣光,为何还要帮邪魔做事?他许你什么!”
“许我什么?”
他血越流越多了,染红了道袍,淌出去老大一片,快到淹到李昀羲的足尖。白水部抱着她,小心地挪开了。
薛蓬莱咳嗽着,惨笑:“别人何曾把我当过人?只有在他这,我才真正像一个人。”他不顾崩裂的伤口,双袖摆荡,徐徐站起:“我年幼时,父母早逝,家中一贫如洗。我苦学五经十七史,和天下所有的书生——和你一样进京赶考。可就因为一张他人误投的字条,我前程尽毁,甚至没能答完试卷,就和狗一样被人赶了出来……”
白水部一直焦虑地查看着怀中少女的情况,听到此语,不由看他一眼,露出怜悯而嘲讽的冷笑:“那后来呢?狗一样的落魄书生,又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天子身边的‘真人’?”
薛蓬莱看着他笑:“就在那时,我看到九阙城开,宫人送出了一个金冠玉带的羽士,神气活现,好不威风。可怜我这读书人,十年寒窗,沦落成丧家之犬。这些羽士,不过是烧烧丹,玩玩幻术,拿着求仙长生那套哄皇帝,就能封个‘神仙’,一步登天,成为人上之人。皇帝好道啊,自古以来这条终南捷径,不就是为骗子而设吗?”
白水部打断了他:“呵,看来这风光的骗子也不是你凭本事当上的。不然天家富贵大可满足你,何必再沦落到为你主子卖命?”
薛蓬莱的脸色这才微微变了:“不错……我的主人,果然识人比我准。看来名满京华的眉州白铁珊,不是吟风弄月的草包,也不是只知治水的蠢物。”
白水部这话,将当日草芥不如的窘境又勾到了他眼前。当日,他见着那道士的风光盛景,一时脑袋发热,便拿了他人度牒,真个过起观中岁月,一心要走这条终南捷径,不想也是壁垒重重,撞得他头破血流。流荡江湖,他学会了旁门左道、奇术异能,混迹豪门索财糊口,过得好一阵,歹一阵,赊酒赊菜,欠下不少钱,动手收拾了好些人,也挨了高手的打。后来,索债的仇家来了,他拖着受伤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误入深山。潭边渴饮时,他望着自己粗服散发的倒影黯然落泪,却看到倒影神色一变,凝眸看定了他,微笑开口道:“薛蓬莱,英雄落魄日,可尚存一丝凌云气?”
这是他和影子的第一面,刻骨铭心的第一面。
影子从不像别人那样嘲笑他。他与他一般妍媸,眸光总含着理解和宽和,肯在任何时候陪他畅谈心曲。
别人说他是一无是处的丧家之犬,影子却说,他根骨清奇,是不世出的才士,注定建树莫大的功业,扬名四海,让天下蚁民都匍匐在他的脚下。
别人说他会一生潦倒,万事不成,影子却说:“让我帮你,你便无往而不利。想升官,我就让你做天下最大的官——天命之子,九五至尊;想发财,我让你做世上最大的财主,四海丰饶,尽归帝王。”
他相信影子的每一句话,胜过信自己的性命。
李昀羲痛苦地蜷缩起来:“疼,疼……”白水部抱紧了她,低声问:“哪里疼,哪里?”“背上……疼,好疼。”少女无力地望着他,目中水光盈盈。此刻他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将她后领拉开向背后看去,但见她光洁的肌肤上遍布红色丝络,汇集在她后心处,变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奇怪印纹,既像鸟虫篆字,又像道门符箓。
见白水部的脸色瞬间转为苍白,薛蓬莱低沉地阴笑起来:“我知道你跟我说话,是故意拖延时间等援军。不过我留到现在,说这些话,是奉主人之命在招降你。你我原是一样的,都是百无一用的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