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间冰消雪融,清水流回潭中。
木鸟飞来,胭脂把慕容春华扶抱到木鸟上,凤清仪等人皆登上木鸟,一众人衣袂飘飘,消失在天际。
第98章 逃亡
魏夫人传出的消息,扩散得比胭脂预想的还要快。
当天傍晚,白水部便在林间遭遇了第一场伏击。
他不想与这些正派人士动手,但袭来的都是要命的杀招。他们是怀着一腔正义而来,才不会管那“魔种”是个多么好、多么可爱的小姑娘,不会管她是谁誓死维护的爱侣。
他只能拼命,只能让他们受伤,只能让他们流血。
鲜血化成的冰刀自腿中生出,刺穿了最后一名伏击者的小腿。这是一个面庞稚嫩的少年,之前跳到他面前叫骂时,眉宇飞扬,眼里闪动着年轻的骄傲张狂。
他一念动,从他血液里化出冰刃,听到这个年轻的声音发出惨叫,心里难过得不行。
少年倒下的时候,依然在骄傲地训斥他:“你助纣为虐,不得好死!”
白水部从他脸畔一掠而过,飞上树杪。这些人用的是茅山术,茅山弟子一天内脚程就已经到了这里,云梦县周边已经成了最危险的地方,会被反复筛过。他不能再在这里久留。
次日深夜,他在江边唤起一个在船上守夜的渔人,讨要一点过夜的饼饵果腹。渔人进了船舱,出来的却是两道雪亮的剑光,一道直刺心口,一道直刺眉心。他急遽矮身后退,闪开一剑,另一剑倏地挑散他的发髻,削断一缕长发。
昆仑剑,他瞬间反应过来,这是凤清仪惯用的剑术,看来昆仑派还是搅进来了。魏夫人已经赢得了时间差,在她的激烈言辞鼓动各派之后,恐怕连昆仑长老等人也很难拿出理由来阻止本门的行动。
两个白袍的昆仑弟子又举剑袭来,剑势如狂风暴雪,意境无限壮美。这是凤清仪最爱的剑法,精妙灵动,隽逸风流,适合雪山绝顶御剑乘风,也适合月下花前挑杯小酌。可此时,昆仑剑在他们手中成了杀人剑,剑出如风啸雷响,杀意也无比狂暴。
但他毕竟是白铁珊,面对还有血肉之躯的敌手,他有更迅捷的办法。
十字冰凌毫无征兆地从他们双臂上穿出,撕裂肌肉筋腱。他们惨呼着丢下宝剑,从空中跌下,刚要迈步起身,手脚都被冻在地上。
白水部走近他们,并不意外地在两个年轻人眼里看到了恐惧和恨意。
他自嘲地笑笑。从前他习惯了人们眼中的轻蔑和侮辱,后来又习惯了民众眼中的钦佩和敬慕,还真的极少极少,在他人眼中看到这种情绪。好像他是什么穷凶极恶的魔鬼。
这个“穷凶极恶的魔鬼”蹲了下来,握住他们的手臂查看。
一个因为恐惧和恨意破口大骂,另一个却开始泪流:“师兄,我的手筋好像断了,以后怎么用剑?”
白水部冷冷道:“废不了。不过,若还想追杀我,就废定了。”
十字冰凌融化了,年轻人的手臂上出现四个窟窿,血流不止。白水部张手覆在血洞上,血肉里立刻出现细短冰针,眨眼间就弯曲扣合在一起,缝合了肌肉筋腱。
白水部踏上奔流的江水,回头道:“十二个时辰内不要轻举妄动!”
这对师兄弟面面相觑,目送他乘流而去,倏忽消失在冬晨的薄雾中。
他登山遇到樵夫,下山遇到猎户,过江遇到渔人,过草市遇到货郎。但他不再敢和他们打交道。有好多次,“樵夫”的柴刀当头劈来,“猎户”的弓箭直射他胸前,“渔人”的罗网绊住他在江里的腿脚,“货郎”把挑担一推,奇险的阵法瞬间启动,千刀万剑向他刺来。
他知道他们算是好人,满心正义、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的好人。此事之前,他景仰他们,把他们引为战友。但现在,他们要杀他的小鱼儿。他们是正,而李昀羲和自己是邪。
他匿身于水波冰凉的洞庭湖底,心底也是冰凉。即使有百花令遮蔽气息,来来往往的鱼群还是不敢太靠近他。他问一条桃花棒:“为什么不敢游过来?”
桃花棒儿鱼怯怯地说:“……觉得有很可怕的东西。”说着,它一甩尾巴就逃进了湖底深密的水草里。
李昀羲从一场倦眠中醒来,短暂的空白散去,被幸福地遗忘片刻的痛苦又全部回到了心里。她从卧榻上跃下,望向窗外,海边风起云涌,乌云追逐着巨浪,巨浪翻滚着乌云。雷声沉沉,像是即将有一场倾盆的雨。白水部翻过的山,越过水,遭遇的伏击,来自正义之士的刀剑……一幕幕都通过心海上的天空呈现在她面前。她也深沉地感受到了他难以言说的痛苦。
她呼唤道:“白铁珊,我醒了。”
外面再残酷又怎样,花香月明他们要一起看,风刀霜剑亦然。
下一刻,她就飞出了他的灵墟,出现在洞庭湖柔曼的水波里。
红衣飘摇,她在直透水底的阳光里对他微微一笑,明媚鲜妍如昔:“我们在哪?”
白水部揽住她,笑道:“洞庭湖。”他望向水面:“三山五岳都在找我们,还有很多没有打过交道的小门派。我只好暂时藏在洞庭湖底,这里连渔人都发现不了……我在之前经过的那个镇子里,看到有修行者在散发我们的画像。”
李昀羲讶然:“画像?难道他们还画影图形,发动百姓追缉我们?”
“百姓不会像他们那样上天入海地追我们,但,能认出我们的人是越来越多了。”白水部嗤笑,“他们给百姓发放护身符咒,说我们是吃小孩的妖魔,一旦见到必须拼死相抗,将消息告知他们,否则只有死路一条。我这辈子从没想过,有一天,老百姓会想怕妖魔鬼怪一样,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怕一个整天想着吃和玩的小丫头。”
李昀羲反驳道:“我才不是只想着吃和玩!”
白水部笑:“那你想什么?”
她一歪头笑起来,颊边出现酒窝:“想你呀。真的,你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好想你。”
他心头温暖酸软,低声道:“我也想你。”
他们一起游去看望了明姑姑,但是明姑姑还在沉眠,身上又积了厚厚一层砂石水草,小鱼在水草间游来游去。他们躺在明姑姑身边,远离尘嚣,身边只有彼此。
下大雨了,水面被硕大的雨点击乱。
他们一起抬头,看平静的水面瞬间变幻无穷。雨滴会重重地冲进湖里,下沉数寸才与湖水相容,有趣极了。浮出水面,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大雨落得几无缝隙,像把天与湖都连在了一起。白雨跳珠,飞溅进他们眼里嘴里。白水部笑着抹了把脸,又赶紧拉着她潜到水下。
“昀羲,我一直觉得,水是非常有情的东西呢。”他笑着说。
她靠在他怀里,伸手抚弄水波:“嗯,我最喜欢水了,水一定也像我喜欢它那样喜欢我!”
白水部仰面望着湖面,伸手承接那些冲到水里的雨滴:“天上会下雨、飘雪,而大地山河会承接这霏霏雨雪。天的思念,地都会知道。”
李昀羲也笑着说起了傻话:“天想念地,可以下雨下雪。那地想念天呢?如果无法传达,那老天不是一厢情愿吗?”
“怎么会呢?”他将掌中接住的一滴雨化作璀璨的冰晶,放在她的小手里,“地上的水汽会蒸腾而上,化作漫天云霞拥抱苍天,而云霞又会化成雨和雪。如此循环往复,至于无极。这雨丝雪片,都是天地之间的情信啊。”
少女抿嘴一笑:“那你这位水仙是不是天地间最有情的‘神仙’?”
白水部拍了下她的头:“哈哈,淘气鬼。”
李昀羲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
整整一天,他们都在说这些奇思妙想、无甚意义的话,却丝毫都不觉得无聊。
日落时,湖面残阳如血,透着盈盈血色。白水部望向他的女孩,陡然感到一丝陌生。
她衣衫艳红,眉眼在夕照下越发晶莹,眼中却含着一丝他不熟悉的神色,看似清浅,实则深邃,看似深情,实则漠然,令他猛然联想起那个宛如无鞘之剑的白衣少年。
那抹神色锋利到让他心悸。“昀羲?”
她扬眉一笑:“嗯?”
他强自按下担心:“没事。”
夜来。她开始觉得寒冷,身体发抖,疼痛,抽搐,大口大口地吐血,吐出的血丝在水里缠绕成妖娆的花。身边的水域开始漂浮着一朵朵血花。明姑姑的蚌壳张开一线,血花一朵朵在明暗中穿行,闻见这股腥香的鱼群都渐渐翻转了肚皮。
白水部紧紧地抱着她,说着过去在江里游玩看花的日子,说着寒食节的子推燕,说着一起在废园中看过的昙花,还说起更多《太平广记》里的奇异故事,絮絮叨叨,唯恐说不完似的。他在湖里划出一小块水来,与众水隔绝,催动法力让水变热。可她泡在暖洋洋的水里,感到的依然是彻骨的寒冷。
“白铁珊,”她睁开乌亮的眼睛,轻轻地说,“我像埋在雪里呢。”
她靠着他,身体抽搐发抖,他知道这是疼极了,也冷极了。可无论他怎么做,都不能让她感到一丝一毫的温暖。她的面容却异常平静,眼神寒冷漠然,看着他的时候,就像有另一个人透过李昀羲的眼睛在看着他。
他苦涩的泪流出眼睛,融入湖水,和她殷红的血融在一起。
水包裹着她,也包裹着他,这仿佛就是融为一体了。
第99章 不离
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只能用一个个暖热的吻去封住那冷漠的眼神。他知道天魔印正在腐蚀她,那股邪力如附骨之疽,一分一寸地啃噬她,吞并她。他平日里矜持自守,本来绝不会轻易越礼,但此次遭遇□□,根本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他的吻便雨点般落在他的鱼儿脸上,就怕她明天再也感受不到他的安慰,他的爱。
明天,她睁开眼睛,腔子里是否还是一颗李昀羲的心?他看着的、感受到的人,是否还是他的小鱼儿?不知道,白铁珊不知道,李昀羲也不知道。
他镇定地抱着她,却能看到朱色的印痕在她肌肤上游动起伏,像在吸血。她的衣上,发上,手指尖上,都像笼罩了一层邪异的气息。他抬起头,看到了血花缠绕的翻起肚皮的鱼群,禁不住咬住牙关,不让身体颤抖。
他不能怕。天底下谁都可以害怕,谁都可以离她而去,他不能。
因为他是白铁珊。
年轻冲动时山盟海誓太过容易,但世间情路往往不会平顺。人是厌倦无聊、善于遗忘的生灵,粗茶淡饭会磨耗激情,柴米油盐会凉却热血,一日日等鬓染霜华成白发翁媪都不容易,更何况,一旦山陵崩摧,天地变色,多少水上鸳鸯、云中翡翠会各自分飞。即便有人拼着一腔爱恋披荆斩棘克服万难终得相守,也难保在日日相对中因些微琐事相持不下,给昔日心头珍宝般的爱侣一个隔却千山万水的寒冷背影。
薛蓬莱那句“你会后悔的”又在他耳边响起。他将脸贴在她发上,阖上双目,黯然想道:便是再怕,再难,苦到心头滴血,我也是万万不能舍下她的。如果连我都放弃了,昀羲就再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白水部一夜休息得极不安稳,时时醒来,看李昀羲的情况,见她痛得浑身颤抖,漠然地睁着眼睛,似看非看,便揪心不已;感觉到她的疼痛暂时过去,见她闭目平静呼吸,方能稍稍松一口气,竟是一夜劳累。天没亮时,他朦朦胧胧做了个噩梦,梦见怀中的少女变成长蛇吞下了他,又梦见她变成猛虎撕咬他,甚至梦见她抽出剑来,刺进他的胸口,面容忽然变成了少都符。他骤然醒来,惶然不知今夕何夕,见到怀中佳人依旧,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有些遗憾为什么在这极可能是最后相伴的辰光里,不梦到两人去遨游江海自由自在,却要梦到这样荒诞可怕的情景。
李昀羲却感觉到了他这点动静,微微睁眼,用一根小手指用摸他的鼻梁嘴唇。
他笑着用鼻尖去触她的手指,欣喜地在微微的晨光里看到了她眼中熟悉的神采。
“昀羲,”他按捺着心中失而复得的欣喜,叹息般说道,“我想你。”
但随着天光大亮,他们惊惧地发现,湖面浮起了一层翻转肚皮的鱼。白水部浮到上面去查看,发现它们都奄奄待毙。
李昀羲也浮了上来,可尚有意识的鱼还在拼命离她远些,努力地躲开她纤细柔软的手指。
她看到了熟人:“巴解叔叔,嘟嘟,带刀老爷……”
一向跋扈惯了的刀鱼,竟然惊恐地发出了尖叫:“我不认识你!”
小麦穗儿鱼听她报出名字,就哭了:“鲤鱼,你别过来,我害怕!”
螃蟹本来就翻着白眼,这下彻底昏过去了。
她黯然收回手掌,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静默无声。
片刻后,她抬起头来,望着白水部:“我想离开这里。”
他握住她的手,说:“好。”
他们左拐西歪地往京城走。天下都是一样的危险之地,那么便当这逃亡是一场漫游。去共同熟悉的地方,未尝不是一个选择。虽然这场漫游极为辛苦,时时跋山涉水昼夜不歇,饮食不周,举世皆嫌,举世欲杀,三山五岳甚至更多门派都在追杀他们。但身边毕竟还有彼此,他们便在这极苦之中,品出一丝甘甜来。
有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却发现画像已被传遍,几乎所有人看着他们的眼神都古里古怪,带着怨毒,敲门无人肯应,得不到一口冷水冷饭的招待。在李昀羲疼痛剧烈、汗出如浆的一回,他不得不带着她在一家逆旅的柴房过夜,可夜深之时,逆旅的主人竟然带了二十多条壮汉和许多恶犬,将柴房团团围住,放火烧屋。他等这火烧到室内足够温暖,才轻易地用井水浇灭了大火,冻住壮汉恶犬的手臂腿脚,一闪来到逆旅主人面前。这汉子跪下哀哀求饶,他收起法力,揪住他的衣襟,用一双书生的手,拳拳到肉把他打得哭爹唤娘、头破血流。起身时,他看着地上蜿蜒的血,苍白地笑了笑,笑自己的一时任性和终究无力,但到底是出了多日郁结心中的一口恶气。
这些有着嫌恶眼神的百姓,狠起来确实让人心惊。甚至有假充好心的妇人,收拾出热菜热饭好铺盖,让他们感激涕零后,转头便在汤里下蒙汗药,叫她男人把散发画像的“仙长”叫来,再多带些抄家伙的兄弟邻舍。他一路上被欺被逐被围攻被出卖,境遇似是比昔年穷困潦倒时更惨。但如今的心境已完全不同,疏旷通达、明了因果,本事也非昔年可比,凡人那点狠劲,在他眼里根本不够看。无论他人如何唾骂欺辱,他只当清风过耳。可若有人险些害到李昀羲,他真要发怒给他点颜色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