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呼吸间就要命赴黄泉的白水部猛地被白光包裹,悬空提起。片刻之间,他破碎焦烂的身体扭曲起来,筋腱牵扯,断臂重生,皮肉弥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就像撕坏的摩合罗被人用粗针大线缝起,而他也在极端痛苦中发出濒死般嘶哑的吼叫。
太痛了。破碎的身体在这样短的时间恢复如初,比之前的五剑加起来还要痛不欲生。刺目的白光消蚀着伤口,砍断半边的脖颈长好了,被砍断的双手又长了出来,焦烂的面目重又白皙光洁。他又能呼吸了,喉头又发出了声音。他从刀锯磨骨般的剧痛中捱了过来,勉强吐出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有些疑惑地睁开了眼睛,望着白麓荒神:“为什么……”
还未等他看清那人面容,一串炫目剑光看不清是冰是火,便带着飒然风响雷霆电闪般落下!
刚刚长好的断腿,在未及眨眼的一瞬,就被削下了一片小小的皮肉,一滴血倏然滑落在地。紧接着,便是七片八片,九片十片,无数片……来势虽快,每一剑都有细微的不同,或轻或沉,或宽或窄,或点或线,或烫或寒,一片片都切削得极为精准,薄如蝉翼,几乎透明,宛若漫天的霰雪。
一条腿很快就见了森森白骨。他试图移动、感觉这条腿,那里却是一片空无,只有关节上的筋腱还把两条腿骨颤巍巍地连在一起。
白麓荒神含笑看着他大睁的眼睛,调谑道:“我做旋切鱼脍本是一绝。你这水中蛟龙之属,一身细肉倒是鲸脂一般,好削得紧。”
白水部从喉咙底下低低地嘶吼了一声,面目扭曲、抽搐着,强抑着磨人的疼痛,咬得嘴唇满是鲜血,就是不肯对他露出一丝哭泣讨饶的表情。白麓荒神眸色沉沉地望着他,似乎在期待他终于受不了疼痛出声求饶,又似乎在期待他会如何硬扛到底。
剑光又起,不再纷乱轻灵,而是大开大阖,如劈山伐木,将他的右腿劈斩成数十段。白水部再也忍不住一声声凄厉的惨呼,可他像陷在松脂里的小虫子,定在白光里根本无法动弹。剑光斩到腰部,一道道生生穿过他的身体,五脏六腑被捅出密密麻麻的无数血洞……
他被拎在空中,被一剑剑砍削凌迟,浓红的血水在凹凸不平的石地上徐徐流淌,即将浸染到李昀羲苍白如雪的脸。可少女兀自沉睡,正沉陷在寂静冰凉的梦境里,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白水部喘息沉沉地望着这道安宁静谧的身影,铺天盖地的疼痛让他透不过气来。很快,意识变得模糊了,他的身体被削得几乎只剩骨头。可一道神光降下,肌肤骨骼又被催生复原,逼着他再度从混沌中苏醒,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分每一寸无边之痛。
他忍不住惨笑道:“何必?你虽是神明,可毕竟早已衰微……你都舍不得用神力破除天魔印,又何必浪费在此……杀了我便是……如此……死去活来,我会恨你入骨……”
白麓荒神看着他,双眸如水,沉默不应,像一尊无知无觉的雪塑。
一剑,一剑,又一剑。他一次次地失去手,失去脚,失去眼睛,失去唇舌。淋漓的鲜血泼洒滴溅在地上,干了一层,又浇上一层,干涸后很快又成血泊。理智断弦了无数次,他凄惨地呼喊父亲娘亲,呼喊谢子文,喊凤清仪,喊胭脂,喊燕三,喊着救我、救我。他呼叫上苍,给少都符最激烈的诅咒,又在气若游丝时,喃喃地反复忆念:昀羲,昀羲。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也许是三年,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等死的难耐让痛苦的时间无限地拉长,让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无间地狱磨骨成粉的磨盘里死去活来,永不超生。可他仍然强迫着自己清醒。不是不悔,悔恨和疼痛一起像铺天盖地的野火在他脏腑里燃烧不止——到了这种绝境,点滴无遗地清醒感知到能吞噬数辈子理智的痛苦,难说无怨无悔,可他早就选好了,也做好了即使后悔也要承受一切的准备。当初被刺一剑,就痛入骨髓几欲死去,刺三万六千剑,便是三万六千倍。即便设想过有多疼,真正被一剑剑折磨至死,感受到到底有多疼时,他还是恨不得从未出生在世上,从未吞过蛟丹,从未遇见过鲤鱼,从未经历过那些事。他恨不得从眉州到东海荒岛都是一场大梦,梦醒了,他还是一个在江边做苦力扛粮袋的小工,或者更早一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是躺在自家荷塘畔假山上的少年,手边丢着才看到第七遍的《太平广记》……
可他选了的,他已经为她的李昀羲,作出了抉择。纵然他知道自己会承受不住,纵然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他还是选了。选择时的决心已经堵死了后路,泯灭了反悔的可能。
自己选的路,千生万死也必须走完。
无边的黑暗中,走在他前方的红衣少女回过头来,扬眉灿烂一笑,容颜粲如日光。
三万六千剑结束前,他最后一次在重生的剧痛中苏醒,在一地血泊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那是他断臂折腿、千疮百孔前的模样,白净,修长,像一尾白鱼,肌骨晶莹透光。
血泊里亮起了最后五道剑光。
那是最后要结束生命、赐给他死亡和永恒平静的利剑。
第106章 破印
这一瞬,他充满寂灭之气的眼眸突然灼烧。
第一剑是金剑,直刺心脏,却在距他一尺处化为清水,泼湿胸口。
第二剑是木剑,直刺眉中,却忽地腾起火焰,散为飞灰,又变成微微的水滴,润湿他的额头。
第三剑是土剑,上方石中出峰,下方土石拱起,要将他碾碎当场,却在他凝神注视下泛起了金银颜色,黄金灿灿,白银皑皑,又忽地化去,尽作清水激流。
第四剑是火剑,烈焰从他周身腾起,浑然不怕他身上的湿意,遇水更燃。可焰光也在白水部眼底燃烧,此刻更为明亮了。他凝神聚气,身体仿佛成了一个汪洋,能容下无垠之水。那灼热无比的烈焰忽地一震,化为灰土,又变作金尘,星星点点向白水部飞来,落在他身上时,已尽是水滴。
第五剑是水剑,间不容瞬地从他心脏里发动,连接起无数筋脉血流,要将他的血肉之躯一截两片——他确乎是不及反应的,剧痛如一道闪电劈开了他的头盖骨,直破胸椎尾椎,直通脚底,身体从中破开,血浆飞出,但医者的本能电光火石间取代了思考。
他曾经急救过很多受创重伤之人,熟悉人身每一道筋脉血流来自何处又去往何方,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引导千万道细密血流各归其位,用冰针将破裂断折处缝起。
身体刚破开一瞬,飞出的血液便回到了他的躯体,一寸的裂隙弥合无踪,气道血道皆听命而行,不受外力干扰。
束缚着白水部的力量消失了。他像一片挣脱了蛛网的叶子,轻轻飘落在地上。心念五蕴中浪潮起伏,涛声呼啸,冲击着明明灭灭的意识。他的血肉反复被削去又重生,仿若经历了上百次伐毛洗髓,从头到脚都是新得像个初生婴儿。不熟悉的筋骨血肉让他无所适从、举步维艰。走出第一步,他就摇晃一下,摔倒在血泊中,浓红的血溅上他苍白的身体。
白麓荒神大笑出声,笑得前俯后仰,地动山摇,整个海岛都像在大海中摇荡。
他笑够了,才敛容定睛看着白水部,冷冷道:“三万六千剑已毕。最后五剑我没认真,可也没打算让你活着。”
白水部想开口说话,却口舌滞涩,努力片刻,才沙哑地道:“……能接住荒神五剑杀招,白铁珊荣幸之至……我不会谢你的不杀之恩。”
白麓荒神冷淡地撇过头去,抬手,指上白光一闪。洞外数株梅花碾为细丝碎末,呼地吹落在白水部新生的躯体上,织成了新雪般洁净灿亮的襕衫。
白水部勉强抬起沉重不堪的手臂,向他拱手为礼。
白麓荒神这锉骨削肌的三万六千剑,生生不息,化化无穷,让他经历了永世难忘的地狱。可他也在用身体发肤领教了荒神之剑千万变化之时,隐约窥见了点滴天道的门径,终于在最后一刻捉住了顿悟的一闪念,以五行流变反制了白麓荒神的剑招。
白水部从血泊中撑起身来,望向李昀羲。她安然静卧,苍白如雪,散放的发丝和殷红的衣袖已经被他的鲜血浸湿。刚才再凌厉的刀光剑影、再凄惨的呼叫求救,都没能将她从沉沉的梦境中吵醒。
他惨然一笑,觉得安慰,又觉得凄凉。
“天魔印……荒神,该你履约了。”
白麓荒神颔首,眼神冷漠无波。他踏过白水部的层层鲜血,走出血泊,双足在干净的石头地面上留下新鲜的血印。
李昀羲的面容已经大改,那属于少都符的锋利刺入他眼里,直让他皱眉。
他微微倾身,扶坐起这少女,一手撕去她背后布料,将手掌按在那鲜浓如血的天魔印上,掌下发出耀眼白光——那些缠缚着李昀羲洁白躯体的红丝瞬间便如鬼魂见了日光,状似畏惧地收敛起来,却终于无所遁形。
天魔印猛地发出了鲜血般的红光,与白麓荒神相抗。
他神情无异,瞳孔却是微微一缩。
白光大涨,白水部看到,白麓荒神的小臂在那一瞬间变得透明了。
与凌虐他时的随心所欲不同,他虽不动声色,但看上去非常辛苦,像是在动用极大的力量,那种几乎能消蚀自身的力量。白水部望着他平静无波的面容,隐约明白了他当初那句话:“要破天魔印,相当于对抗少都符全部的神力。我早已不是昔日荒神,帮了你这个忙,会沦落到比现今还不如。”天魔印是少都符通往人世的通道,是这昔日魔头最后重生的希望,凌厉霸道之至。三山五岳倾全部高手之力都不敢与之相抗,那这早已不复当年的白麓荒神呢?
他紧张万分地望向李昀羲。少女的容貌正在发生改变,属于少都符的锋利气质一点点从她肌骨五官上拭去,重新现出他深刻在心里那张娇俏的少女面容来。
“昀羲!”他喜不自胜地唤道。
就在此时,白光一黯,天魔印红光暴涨,连同白麓荒神的手臂和半侧身体都染作鲜红颜色。李昀羲睁开眼来,却不是那双黑白分明的水润眼眸,是纯然的赤红颜色。烈风乍起,长发飞舞,一根梅枝金簪坠下地来,啪嗒断折,一朵金梅花裂成两半。她身上冲出了一道黑烟,紧接着是三五道、十余道、无数道黑烟,烟雾里似有许许多多张骷髅般的面孔在嘶吼咆哮,欲挣扎而出,有的都吼叫着直接向白麓荒神冲去,如万千条毒蛇欲择人而噬,场面可怖之极。
她抬手,白水部惊得不及阻止——白麓荒神急遽推掌,迎上她这一记重击。
风云变色,海底开始剧烈摇晃,海面出现百尺高的水墙,直扑向这个小岛,大浪哗啦啦冲进了石洞。乌云裹挟着强风冰雹,如海啸一般席卷了天空,在小岛上方形成了一个骇人的巨大涡旋。整个天空的云都没有逃脱这个涡旋的控制,顺着它缓缓被卷入中心。白麓荒神和李昀羲手掌相接的这一点仿佛成了漏斗的底,强劲地吸取着这个世界的自然伟力。
白麓荒神脸上没有表情,但他的脸也正在变得透明。
不!不!那是少都符吗?!不,不可能,绝不能!
白水部猛地挣起身,向她扑去,撕心裂肺地高喊:“昀羲!醒来——”
少女正凝神对着白麓荒神,忽然听见他的叫喊,眼皮颤了一下,目光茫茫然向她看来。
但她的动作更快。见白水部扑来,她忽地推出一掌,正正重击在他胸口。
似有一座山撞在胸前,五脏六腑全都移位。白水部跌出老远,深深地嵌入石壁中数丈,鲜血洇湿了这面石墙。他一仰头,便喷出一口血来。
就在她分神推掌的一刹,白麓荒神猛然发力,白光去势汹涌,惊涛骇浪般将李昀羲吞没。
白水部勉强睁开眼,望向李昀羲的方向。
此时白麓荒神已然占了上风,李昀羲眼中的黑色散去,黑白分明的眼里燃烧着奇异的光芒。白光渐渐压住红光,包裹了她,属于少都符的一切都从她身上洗去。天魔印渐渐缩小、褪色,最后在她光洁如雪的背脊,变成了巴掌大一块古怪篆文,颜色也转为浅红。
天空中巨大的风云涡旋变弱消散了。白麓荒神站起身来,在她背上一抹,将撕坏的衣衫恢复原状。
但李昀羲还是呆呆地站着,最后转向了白水部,有什么晶亮的东西在她眼里一闪,缓缓掉落下来。
白水部心中一揪:昀羲醒来了。
她移动了脚步,踏上了半干涸的血泊,黏稠的血液粘在了她的足底。
他想开口,断骨扎进了肺里,一提气便是要命的剧痛,可他顾不上那么多了:“昀羲,我……”
她迈出了第二步,更多的泪水滑下她清减的脸庞。
他努力想对她露出笑容,可做得并不成功:“没事的,别怕……”
女孩儿带着哭腔的喊声终于响了起来:“白铁珊!”她握起双拳,向他飞奔过来。
三万六千剑已经消磨了他太多精神意志,这一下突受重创,他身上新生的肌骨嫩如幼童,如何抗得住少都符的一半力量?过于疲累的心神和巨大的痛楚都迫着他晕去,但他看到天魔印终于消失,实在欢喜,强自撑着这一刻清醒,好让她放心。
“白铁珊!”她来到了他身边,担忧痛苦的眼光落在他身上,想要碰他又不敢碰,“你怎么了?!”
他主动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口角带血微微一笑:“没事的……昀羲,你有救了,天魔印是有解的!你是不是觉得舒服一些了?”
李昀羲闻言,果然觉得身上再无剧痛传来,心神激荡,欢喜不已。她回头看了白麓荒神一眼,问:“是你?”
在衣裳遮挡下,白麓荒神的双腿此刻已经变得透明。李昀羲茫然不觉,可白水部那只被雪红朱吻过的左眼里,却分明看到了这个。他不禁惊讶于白麓荒神的损耗,疑惑地思量道:救昀羲,荒神当真如此舍得?
白麓荒神冷冷地看着他们:“自然只有我。”
白水部解释道:“只有荒神能破解天魔印,我就请他来了……”
白麓荒神刚要开口,竟咳嗽了两声,才冷然道:“天魔印已化去大半,然我今日,已尽力而为。”
白水部低眉道:“今日荒神肯出手,我已感激不尽。可要彻底根除天魔印,还须仰赖荒神。还请荒神记得诺言,待气力回复,救人救到底。”
白麓荒神漫应道:“这是自然。”
李昀羲依然有些茫然,端正行礼道声“多谢相救”,便回转身问:“白铁珊!哪里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