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话该怎么说呢?真说出来,人家会不会以为我是想去爬床的?
她在这边七上八下地拿不定主意,邵良宸的目光却无意间落在她露在裙边的脚上。
若论男人喜欢女人脚小,真不知该追溯到哪个朝代去。时人讽刺马皇后不说别的,非说人家脚大,还不就可见一斑?不过直至此时,还没人把裹小脚奉为风尚,更没人逼着自家女孩子非得裹脚不可。是以民间像她这样放着一双天足的女孩还是大多数。
但她这一双脚真是挺大的,要换到现代,想必买鞋得买女鞋里的最大号。邵良宸觉得自己这想法很有些好笑,他语气随意地问:“何样才算长久之计,你为自己打算过么?”
何菁心不在焉,信口道:“其实我爹刚去世那会儿,我曾想过去应选宫女来着。我识字,进宫熬几年可以做女官,一直做到老,工钱还可以拿给弟弟生活读书……”
邵良宸追问:“那后来为何没去成?”
何菁张开左手手掌,露出斜在掌心的一道旧伤疤:“我娘自我四岁那时得了疯病,有一回看见她拿着剪子,我想去抢下来,结果划伤了手,到现在小指都弯不起来,去选宫女,头一道就被刷下来了。人家说,这是残疾。”
“这怎能算残疾?”邵良宸隐然为她心酸,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又不是什么好出路,该着你没去做白头宫娥。你是不知道宫女子的日子有多难过,但有两个女主子斗法,常有下人不明不白就丢了命。”
何菁猛然想起:“我倒忘了,你姐姐就是宫里的女主子啊。”
“其实不是。”邵良宸垂着眼淡淡道,没去理会她目中闪出的惊讶,“外人都以为皇上是偏爱我姐姐,或是偏爱我,才给我封了这个爵位。其实都不是,是因为我早年为他办了几桩大案,受了他的赏识器重,他才寻这么个名目厚待我。宫里去世的那位邵娘娘与我毫无亲缘,锦衣卫的密探是世袭的,我父亲表面的生计是涿州一个走街串巷卖吃食的小贩,只是碰巧也姓邵罢了。”
他抬头笑了笑,“正巧那位邵娘娘亲人都没了,我的亲人也都没了,皇上就突发奇想,让我做了他小舅子。”
何菁很是讶异:“你……把这些事告诉我,没关系么?”
“有关系啊,所以还得嘱咐你一句,千万不可说出去,不然叫皇上得知你害得御前头号密探泄了底,他定然饶不了你。”言辞虽是威胁,配上他的温暖笑意和柔和声调,就尽是亲切温文了。
反正最关键的一步已被她洞悉了,要泄露早就泄露,不怕多说这点隐情给她听,更重要的,是难得遇到一个人,引发了他说说心里话的兴致。
两人相视而笑,心里都在暗暗感叹,来了古代十九年,这是头一遭有机会与异性平和交谈,也都恍惚有了些与前世相似的心情。
“其实是我带累了弟弟,”何菁很享受这一刻的气氛,也有心多与他聊上几句,“当初我爹去世,街口的房婆子贪图一个富户给的谢媒钱,想牵线叫我嫁过去做妾,就设计挤兑我家,成日找些混混到我家生事。我当时才十四岁,斗不过他们,不得已典了屋子,也损失了大半的家产。若是……总之就是因为我一直不愿委屈自己,才叫弟弟沦落至此。”
“确实不该委屈自己,”邵良宸紧接上她的话,语气斩钉截铁,“难不成你还会后悔,觉得当初应该依从那些恶人?”
何菁喟然:“可是不委屈自己,将来就一定会等来更好的结果么……”
话题竟然又挤到这里来了,总好像逼着人家娶她似的,这样再说出去他家做丫头的话,不是更要被他误解了?何菁有些懊恼,笨拙地补救:“是你问我对将来可有打算,我才唠叨了这些,其实……我对将来没什么想头。”其实已经有想头了,只是想不出怎么说。
邵良宸想的却是:她的出路似乎只能是嫁人这一条,难道……我应该娶她?
怎么想都还是觉得,要娶一个才见过这么几面的女子是件荒唐的事。更重要的是,他实在无心结婚,那或许……可以帮她物色一门婚事?
他问:“你是哪年生的?”
“弘治四年。”何菁心头一跳,此时心心念念将他看做了“买主”,最怕被他挑剔的就是年龄。
邵良宸看出她神情有变,微笑解释:“你别误会,我是想着问问你,好看看有没有我认识的人中适宜与你接亲的。看不出来,你竟是与我同年生的。”
因着心理年龄的关系,他惯于将十多岁的女孩子都视作小妹妹,总会忘记,自己这具身子其实也才十九岁。
何菁忍不住道:“我是年岁大了些,可我会做的事很多的,远比那些小姑娘中用。”
话出口了才发觉,人家刚说要为我介绍婚事我就说了这一堆,这算几个意思?生怕自己嫁不出去么?一时懊恼羞惭得满面通红。
邵良宸确实做了那样的理解,只觉得好笑,倒也不觉奇怪,一个快二十的大姑娘,又为生活所迫,急着寻一门亲事也在情理之中。他接着道:“我认识的人虽多,深交的却极少,是以这事也急不来。反而是你弟弟的病才是要紧,所以你若缺钱花,千万不要与我客气。”
何菁满心感激,含笑道:“侯爷是‘轻财足以聚人’,我感激得紧。”
邵良宸脸色微变:“你这句话是哪里听来的?”
何菁一怔:“我也不记得,我认得的读书人只有寥寥几个,说不定,就是方才那位王举人说的吧。‘轻财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量宽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好像是这么说的。”
她很清楚记得这话是前世听来的,似乎也是明朝人留下的,只不知是在此之前还是之后的人。不过当今世上文人那么多,本地土著听见一句文绉绉的话,纵使未曾听过,又有谁会计较出处呢?
邵良宸静静望着她,面上波澜不兴,心底却是翻江倒海。
“轻财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量宽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出自陈继儒的《小窗幽记》,陈继儒是嘉靖后期才出生的人,写下这四句话的年份,至少是距此五十年以后。
她能说得出这话,只能证明,要么她是穿来的,要么她认识另一个穿越者。难道,难道,难道……
“你是不是……十月初四辰时生的?”他极力控制着让自己声音听来如常。
何菁眨了眨眼,双眸清亮:“是啊,怎么,难道你也会看相,能从我脸上看出生辰八字?”她笑了笑,眉眼都弯成了好看的弧度,心里却在想:莫非他还特意查过我?那方才还何须问我年纪?试探我有没有说实话?
邵良宸抿着唇没有说话——胸腹之间气血翻腾的厉害,他害怕此时一开口,自己都能喷出一口血来。
十四天零四个半小时,就在她车祸死去十四天零四个半小时之后,他从医院顶楼跳下。他来到这里是胎穿,如果她也是胎穿,按理说就该是提前他十四天零四个半小时出生。
当初就是他发现了一张古风的图片上面写着《小窗幽记》上的那四句话,觉得好看就发给了她,她很喜欢,还当做了手机桌面;她那时也是眼力敏锐过人,只不过比此时稍逊;再加上这个精准的出生日期之差……
世上绝不可能有如此的巧合,她就是她,就是他前世犯了其蠢无比的过错害死的那个人,是他隔了一世也总忘不了、放不下的那个女孩,他竟然是真的又遇见她了!
他在这边心潮翻涌,何菁则垂着眼打着自己的小算盘,静了良久,两人同时出声,启齿都是一个艰涩的“嗯”。
两人相视一怔,邵良宸道:“你先说。”
何菁手里扭着粗布袄子的下摆,涩然道:“我是想与你商量,你看,我绣工还不错,杂活也都会做,人也还算勤快本分,是吧?所以,不知你愿不愿意……那个,买我回家,做个丫鬟?”
比起嫁个不了解的男人,她还是更青睐在他这个好人府上做一辈子丫鬟。见他似显意外,何菁忙道:“我不会要价很高的,寻常一个小丫头五两银子,月钱一二两,我只要预支点银子,够买药为我弟弟治病就好了。其实我没想嫁人,以后在你家好好做工来还钱,做上一辈子都成。”
邵良宸呆若木鸡,足足愣了半盏茶的工夫,方缓上一口气来:“这样,你先听完我的话,倘若你不答应,咱们再来商量这事儿,成吗?”
何菁点头不迭:“好好,那你说。”
邵良宸被她这奇思妙想一打岔,都找不回感觉来了,顿了顿才缓缓问道:“你……可愿嫁给我?”
第16章 允婚待嫁
这一回换做何菁呆若木鸡,只疑心自己听错了。
邵良宸直视她的双眸,面色极度郑重:“我这人不善表达,但此时此刻,这话说出来决计是言由心发,毫不掺假的。我愿娶你为妻,终我余生,倾我全力,善待于你,你弟弟我也会当做自己亲人去照看……自然,这不是怜悯你,更不是趁人之危要挟你,是诚心诚意想要娶你,你可情愿答应?”
何菁继续眨着眼呆愣着,这事来得实在太过突然,虽说之前也想过嫁他,但那不过是随便一想,根本算不得正经考虑,更没真去抱过希望,何况,当时还以为只能为他做个妾罢了。
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邵良宸也清楚这般求婚太过突然,可是他等不及,也不敢等了,一发觉面前坐的人就是她,他就诚惶诚恐得要命,好像一眨眼她就会再消失了似的。
她是他好不容易寻回的宝贝,务须立即揣进怀里贴身藏好,最保险的办法便是娶她回家。一想明白了这点,别说求婚他不敢拖延,连容她考虑的话都不敢出口,什么继续接济她、邀她来家做工之类放长线的手段,他更是没了耐心去考虑。
谁知多等一天会生出哪些变故,若是这一回又对她得而复失,他肯定会再去自杀一次!
见她仍然嘴唇开合说不出话,邵良宸携起她的手来,欠身道:“我问你,你可害怕我有坏心,害怕我会算计你?”
何菁苦笑:“我有什么可叫你算计的?”
邵良宸又问:“那你可担忧我是坏人?”
“你当然不是。”何菁说完,心神终于落回了实处。是啊,他不是坏人,也不可能算计她,他向她求婚,她有什么可迟疑的呢?
迟早还是要嫁人的,平日再如何抵触,她心底都明白这一点,即使是为了何云着想,她也得走这条老路。她无父无母,没有嫁妆,稍好一点的人家就不会愿意娶她这样一无所有的孤女做媳妇,最适宜的出路就是给人做妾。
现在他这么好的一个人来求婚,还是想娶她为妻,她难道还应该拒绝?这才应了王宽那句话,这样的人不要,还想找什么样的去?没错,他再好,她也没爱上他,可在这个时代,等待真爱就是犯傻,何况前世自以为寻得真爱的时候,她还不是只落了那样一个结局?
她实在是该答应他的。
“菁菁,你答应我,相信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嫁给我,你一定不会后悔。”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神色与其说是郑重,不如说是殷切,就好像如果被她拒绝,他就要活不下去了似的。
何菁几乎怀疑他神志不清,她动了动嘴唇,磕磕巴巴地道:“我……没什么可后悔的,可是,若是我这般答应了你,我怕……倒是明日,你就要后悔了。”
这话一说便是答应了一多半,邵良宸释然一笑,稍稍恢复了自然神态:“都怪我说话颠三倒四,其实早在上次遇见你,与你一同闯了北镇抚司那时,我便看中你了。你还当我这些日子关照你都是怜悯你吧?其实我早就存了追求你的心思,只不知如何表露。方才说要为你说亲,也是试探你的心意,看你对我毫不起意,你不晓得我方才多失望呢。说来说去也不见你露点口风,我实在等不及了,才这般直说的。”
这么一说,何菁便觉得好接受多了,呆呆地点了点头:“可是,我与你家世差这么多,你若是娶了我,不会被同僚们取笑么?”
邵良宸笑道:“我方才也说了,其实我也是苦出身,能比你好上多少?我的朋友总共没几个,那些可能取笑我的都算不得朋友,他们如何看,我都不放在心上。你放心,有我在,不论你出身如何,将来必不会叫人给你委屈受。”
“哦,哦……”何菁脑袋都木了,感觉应该还有很多事要说,却又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
“那你就是答应了?”他愈发眼神殷殷。
何菁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发觉自己态度不够明朗,就配上个重重的点头。
他喜形于色,宛如拨云见日,笑容暖得堪比艳阳:“那好,婚事全都交给我去操办,我会尽快给你确切消息,你且在家安心等待就好。”说完忽地想起一事,自腰间解下锦缎钱袋放到她手里,“我来得匆忙,没带什么像样的东西做定礼。这些大可回头再说,不过你弟弟的病不宜拖延,这些银子你先拿着花用,这一回与我成了一家,你再拿我的银子总不必再有顾虑了吧?”
这会儿是他说什么,何菁都只顾木然点头,已做不出更多反应。见他起身要走,她才后知后觉地站起来送他。
邵良宸一刻都不想与她分开,很是依依不舍,但也清楚自己此时的心境很需要缓冲整理,也同样需要留给她消化信息的时间,就还是告辞离开了。
何菁送走了他,独自站在院中发呆,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就算是把自己嫁出去了?要说高兴,似乎也是高兴的,毕竟得知自己被一个不错的男人喜欢,确实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可高兴之余,她也实在很懵——古人都这么雷厉风行么?一言不合就求婚的……
听见大门外脚步声响,还当是何云他们回来了,何菁探身看去,却见邵良宸又来在了门首。
“你怎又回来了?”何菁头一个反应,就是他也发觉方才的决定太过草率,有意反悔了。
却听邵良宸笑道:“我忽然想起来,反正这里也算不得你的正经家门,将来成亲就无需来这里接亲了,不如明日我便着人将你们姐弟接到我家里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