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她们足够本分,无需你差使,也当明白自己该做什么。”邵良宸心里本就压着安化那桩差事的巨大压力,烦乱得厉害,极力耐着性子问她,“我问你,今日全有谁给你摆过脸色看?”
何菁忍不住朝赵妈妈瞟了一眼,没有说话。她并不是圣母心不忍发落这些刁奴,只是觉得应该留待以后自己动手更好,这样由他出头,自己倒像是个向家长告状的小学生,出了气也很没意思。再说家总要归她管的,靠他出头自己也难立威。
邵良宸眼神极其锐利,她这轻轻一瞥便被他逮到了目标,赵妈妈被他利剑般的目光一射,顿时腿一软就跪下了:“是老身犯了糊涂,对夫人不够恭敬,请侯爷看在我随我家老赵当差多年还算尽责的份上,饶过老身这一回吧。”
管家赵有善也在一旁说好话,见赵妈妈一再揪他衣摆,才跟着她一道跪下,还颇有些不情不愿。
这些人也真是好日子过惯了,都忘了天高地厚,邵良宸面含冷笑,缓步朝他们走近了些:“赵管家,赵妈妈,你们两位都是这府里资格最老的老人了,想必——也都一直以元老自居,当自己是这东莞侯府的大功臣吧?”
赵有善连说“不敢”,气势也有些馁了。
邵良宸略提高了声调:“小五,你出来说说,赵管家老两口,这几年都有过哪些功绩啊?”
武德早已听见风声来在了跟前,闻声有些迟疑地走上前,对邵良宸小声道:“爷,还是您自己说为好,话出自您口,才叫他们知道您明察秋毫,眼里不揉沙子,若是我来说,就成了我来告状了。明明那些事儿也是您自己闹清的啊。”
邵良宸一听也是这个理,自己还真是不懂人事管理,他点点头,朗声道:“我已知道,赵管家如今是咱府上的大拿,不论该不该你的差事都要过问经手,连丫鬟小厮们的月钱都要扣下四分之一,谁敢不给,你就叫儿子侄子打骂人家,闹得厉害的,还要撵人家去庄子里干粗活儿。另外皇上赐给咱家那些庄子上的产出也被你昧下了一半。前不久你还抢了一家农户的闺女,想给儿子做小妾……”
赵有善慌忙摆着手插口:“没有的事儿!侯爷明鉴,小人确实一时糊涂……多拿了几两银子,可这抢人的事儿绝没有的!”
邵良宸冷笑:“你当人没抢成,叫那姑娘跑了就没对证了,你以为那姑娘怎会跑了的?那是我看不过去你家欺男霸女,亲自指派小五过去救下的人!”
赵有善脸色煞白,张口结舌。
在场众下人管事们全都眼神瑟缩,大气都不敢出。不少人都暗自纳闷:侯爷时常不在家,在家也几乎从不管家,怎会对赵管家暗地里的这些勾当如此了解?武德只是个小孩子,总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就掌握这许多内情。
这一点何菁很轻易就能想得明白,他是做探子的出身,那些朝堂老狐狸隐藏极深的内.幕也要被他挖个底朝天,这起子下人在他眼皮底下捣的鬼又如何能瞒得过他?
他往日不管,只是懒得为此费心,觉得但凡不出大事便放任自由罢了。赵管家抢人家闺女就是大事,他就出手管了。不论管不管,这些人是好是坏,做过些什么,他心里明镜似的。真到了想管的时候,就能师出有名。
她心里暗叹,看来从前还当他对这些琐事都熟视无睹,是小看他了。
不过,早知道了为啥还撂着不管呢?可见不是笨,还是懒!
邵良宸又数了赵管家夫妇几条罪状,最后慢悠悠道:“罪过虽重,赵管家夫妇毕竟年岁大了,总不好打上一顿板子,您二位撸了差事,连同你儿子侄子一家子,都回家去吧。马管事,你带着自家人过去帮着他们收拾东西,看好了是他们的东西别落下,不是他们的,也别拿错了。”
这就是叫他们净身出户了,专管车马的管事马丙成是个粗壮的中年汉子,听后痛快应了一声,招呼上自己手下仆人,连推搡带拖拽地将赵有善两口外加他们的儿子侄子都请了出去。赵家人自也是连连求饶,邵良宸眼皮都没再朝他们动上一下。
比起被发卖的丫鬟,被撵出去看起来惩罚不重,但做下人的有了这种劣迹,再别想谋到类似的差事,净身出户后好日子就到了头,将来只能靠着卖苦力过日子。对早惯了安逸闲在的赵有善一家而言,这惩罚其实比发卖还重,毕竟卖了还有人家管饭。更不必说先前被他们欺压过的人们还要寻机落井下石。
第25章 煞费思量
邵良宸今天既然动了手,干脆就痛快动一回大手术,又接连点了好几个管事小头目的名:“……钱盛,孙岩,杨九,自府内下人中除名,全家即刻出去,小五你安排人手盯着!”
武德痛快应了一声,大有摩拳擦掌之感。府上下人他比邵良宸更熟悉,谁刁钻滑头,谁勤劳肯干他都清楚,早就看那起子刁奴不顺眼,听见主人发话撵走,正乐不得的。
那些被点名的下人们纷纷跪地求饶喊冤,邵良宸毫不理睬。这些人或是好吃懒做仗势欺人,或是不懂眉眼高低近日表现出过对何菁的不敬,他这里又不是官府公堂,撵就撵了,犯不上一条条罪状给他们讲清楚。
他朝剩余的下人们淡淡看了一遍,朗声道:“我往日多不在家,也不管家,有些事但凡不甚出格的,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将来我还会有不在家的时候,但如今夫人进了门,这宅子就全权交给夫人打理,夫人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夫人说的话就代表我说的话,谁敢对夫人不敬,就是对我不敬。我们夫妻两人都不是心狠的主子,不至于动辄打骂,但也请你们有点眼色,清楚自己的本分,不要找不自在,自己丢了体面!”
众下人都唯唯诺诺地应了。邵良宸便叫他们散去。院里只余下他与何菁何云,以及武德守在门口。
何云很有些不好意思,拉了拉邵良宸的衣袖:“姐夫,是我错怪你了,你……是好人,也是真心对我姐好的,我都知道了。”
邵良宸朝他温和道:“云儿你先随小五去玩会儿,我与你姐尚有话说。”
何云点了头,跟着武德出去了。
邵良宸没再说什么,直接转身进屋,何菁提着裙裾跟进来。
邵良宸坐到次间的罗汉椅上,待她进来,便淡淡道:“我知道你顾忌着自己也是穷苦出身,就体恤他们,一时拉不下脸来管,可这世上人不是所有的都懂好歹,知恩图报,就是有些人生性犯贱,见了你善性便想压你一头,你一味忍让是行不通的。”
何菁含糊地应了一声,有心解释自己也没想一味忍让,都是因为惦念着他才无心理睬那些人,可看着他似乎余怒未消的样子,她又心下忐忑,就站在原处不敢轻易开口——她毕竟还算不上了解他。
邵良宸看了看她这副小学生认错似的姿态,暗暗一叹,转开眼不再说话。都不知该说她什么,她不敢摆主母的架子,不敢指使丫鬟做事,对赵老太婆给脸色也逆来顺受,还这样小心翼翼对他说话,追根究底,还不是因为对他没信心、以为自己为昨晚的事惹了他不喜么?
这模样更像是在生闷气,何菁愈发心虚,上前来道:“我知道你叫马管事去替赵管家收拾东西另有用意,马管事一看就比其余几个管事为人厚道,以后叫他顶了总管的差事正合适。”
邵良宸如未听见般,静静坐着毫无反应。
何菁又道:“其实,下人们也不是都对我不好,专管打水的那两个姑娘就不错,回头可以叫她们来主屋伺候。”
见邵良宸依旧不言不语,她怯怯地过来捏住他的手指摇了摇:“我知道是我做得不好,不该由着丫鬟婆子欺到头上都逆来顺受,我只是……只是今日无心理睬她们……”
越是见她谨小慎微做小伏低,邵良宸心里就越难受,心口都像被刀尖刮似的。
他蹙着眉摇摇头:“你对自己没信心,也总该对我有点信心。我说喜欢你,会一辈子好好待你,都是肺腑之言,你为何就不能信?昨晚……昨晚我明明没说你什么,今早也不过是看在你还未睡醒,才没去吵你,你怎会那般轻易就疑心我对你生了厌,竟跑去茶房躲着?你说说,你今日是不是都以为我不想要你,准备赶你走了?”
“不……不是,当然不是!”何菁一时心急,嘴唇颤了颤,竟落下泪来。
邵良宸见了宛似心口被猛刺了一刀,才省起如今不同前世,自己身份确是比她高了太多,她有所自卑、陪着小心也是情理之中,自己还用这种语气与她说话,不更是雪上加霜么?
他忙起身拉她到怀里,搂着她一同坐下,为她抹着泪柔声哄道:“别哭,菁菁你别哭,我不是怨你怪你,只是……是不知如何待你才算好。你若是觉得住在这大宅子里麻烦事多,咱们撇开这些人,去寻个清静地方住也是好的。”
这会儿他都忍不住考虑,是不是该抛下爵位与差事,随她去隐姓埋名过日子,为她跳楼他都跳过了,还有什么不能做?
可也只能是想想罢了,皇帝亲口.交付的差事推掉不做,携妻逃走?到时他就得被通缉,总不能带着她下东海去做海盗吧?所以说差事还是得办,安化还是得去,能陪她的平静日子还是少得可怜。真是怎么想怎么难受,心都狠狠皱缩成了一团。
他越是体贴,何菁反而哭得越凶,只顾摇着头说“不是”,泣不成声之间也说不出别的。
邵良宸不断为她擦着泪,待她终于平静些了,才问道:“你原先很少哭吧?”
前世她就不是爱哭的性子,这一世独自担起养家的担子,更不像个会爱哭的女孩。
何菁点点头:“我从小到大几乎就没哭过,大人们都说我是个怪孩子。”
邵良宸轻叹:“我才娶了你一天就把你惹哭了,可见是对你太不好了。”
“不对,”她把头摇得好似拨浪鼓,“正因为你对我好,我才忍不住想哭给你看。原先不哭,就是因为没遇见过像你对我这么好的人。”
这就好像跌了个跟头,看周围都是陌生人,只能自己爬起来拍拍干净走人,要是一抬头看见亲爹亲妈就在面前,没准就要抱着爹妈哭一场。
正是因为好难得遇见他这样一个全心宠她的人,她才会暴露自己的脆弱,她自己都感觉的出,自从被他求婚以来,自己的心理年龄就一路走低。
邵良宸却听得好笑:“这算哪门子歪理,敢情惹你哭得越多,才说明我做得越好?”
何菁幽幽叹息:“你不明白,我在你跟前小心翼翼,生怕惹你不高兴,见到你流露一点不快就担惊受怕,这不是因为对你没信心,不是因为害怕自己失宠于你,而是因为,我心里清楚你是真心待我好,才有意回报,见到自己惹了你不高兴,我不是害怕,而是负疚,觉得自己有负于你,对不住你。”
原来如此,她是把他看做天下第一大好人了,受着他的厚待,就总觉得亏欠他,邵良宸很是于心不安,明明是自己亏欠她,正在极力弥补,怎么反而倒过来了呢?
如此看来,是不是该对她说明真相才对?
“其实,你无需这么快就发落那些人的。”何菁仍有些陪着小心,觑着他不像会不悦的样子,才头头是道地说下去,“你既然决定将家宅交与我管,便该等我去处置他们。这样一来我可以练手,二来也可以立威。而且那些人错得各式各样,程度也不同,一概都撵走处理,也显草率了些。其中有些稍作敲打,还是可以用的。横竖都是做事做熟了的,总比新买来下人现调.教更便宜。”
邵良宸听了也颇觉有理,原来倒是自己多事了,而且听这意思,她心里其实很有计较,根本不是拿那些刁奴没办法的受气包。想想也是,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不像个窝囊人啊。
他讪笑了一下:“我就多管这一回,将来都由你定夺。反正这府里下人本就不太够用,这一回撵走了好几家人更是不敷使用,回头叫老马媳妇找人再买进一些来,到时爱如何调.教,都随你。”
“嗯嗯,”何菁讨好地笑着,“不管怎样,你为我撑腰,我还是高兴得很。”
邵良宸仍在暗暗琢磨,是否该对她说清内情,让她知道,她没欠他什么情分,可想来想去终是不知如何启齿。
费力地思考着措辞,心跳好似擂鼓,他怵怵忐忐地问:“菁菁,你觉得自己是个记仇的人么?倘若我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你会不会记恨我?”
何菁早在刚见他回来那时,便从“种种迹象”看出,他今日是先去了豹房,然后牵着马在街上逡巡了好一阵子,之后又到一个整洁讲究的场所坐了一阵,于是听见他这问话,很轻易便想歪了。
可见他是因昨晚的事心中苦闷,先去找了“男朋友”,又去找了“女朋友”,找男朋友或许是为公事,找女朋友就只能是为倾诉了。本来也是,这年头的男人但凡是个直的,又不缺钱,哪有到这年岁还没个女人的呢?看这意思,那位红颜知己恐怕还是个高档娱乐场所来的……
唉,人家能把这视作对不住她的事,已经不错了。
何菁按捺下心头不快,垂眼道:“你在外面有着别的女人,就放心接回家好了,我不会……不会在意的。”
邵良宸简直听得目瞪狗呆:为啥她一下儿就想到那儿去了呢?难道这辈子我换了身皮囊,仍有那么像个养小三的渣男?
邵良宸失笑:“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不过是随口闲聊罢了。你想想,嗯,比方说那个王举人,他得罪了你,若是以后来找你赔礼道歉,还想与你礼尚往来,你还会答应么?”
他惯会装相,靠神情语气一粉饰,就真像是信口说起、没什么隐情的样子。何菁也信他没必要骗自己,一听不是女人的事,心头松快了不少,笑道:“这不是记不记仇的事儿,他那种人恶心过我一回,便已叫我看清了他的人品,但凡再想起他,都会叫我犯恶心,我才不会想与那种人礼尚往来呢。这……或许也算是一种记仇吧。”
邵良宸不说话了。他无疑也叫她大大地恶心了一回,留下了前所未有的一道疮疤,虽说只是误会,尚可解释清楚,可是拿那种事来故意气人难道就不算错了?横竖他在她心里也已扣上了恶心的标签,真说清楚了,她哪还会有心情再与他朝夕相对,陪他过日子?
她确实早就有着这样的个性,谁得罪过她,她就跟谁彻底断绝,老死不相往来。
他不是霸道总裁,要是她犯起脾气,说什么也不愿跟他了,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也没那么厚道无私,若说给她一大笔钱,放她自由,他又舍不得她。二者折中,还是只能继续瞒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