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密探夫妻档——翦花菱
时间:2018-06-14 01:55:52

  他停步于何菁面前,直视着她:“孙景文是真心把你当做了小县主,恐怕现今都还在京城里到处找你。我却没有他那么好打发,如今面对我,你又想如何应对?你若想说,你真是我妹妹,便来说点切实的证据,不过我警告你,在何家旧宅那一带邻里当中能打探到的讯息我均已知晓,想叫我信,你最好说点那些人不知道的内情。你该不会说,你娘过世时你年岁尚小,已然全都记不得了吧?”
  何菁缓而长地呼了一口气,既然对方想到了这里,那个“下下之策”再如何下,也是不得不用的了。
  本来邵良宸安排得还算周到,他们以商贾身份攀交上安化王府,等到孙景文回来的时候,他已将她安顿好了,叫她安安分分躲在家里做个内宅小媳妇,纵使要与王府中人接触,也仅接触女眷,频率也会极低,要防着她与孙景文他们碰面还是不难的——归根结底,他就是想要尽量让她置身事外,尽量少地搅进来。容许她跟着他来,只为做个他有妻室的掩护而已。
  可事到如今,这套计划显然已行不通了。纵使眼下还能巧言辩解蒙混过关,朱台涟已经盯上了她,以后会不叫孙景文来辨认她么?
  何菁轻闭了一下双眼,开始了叙述:“我娘名叫白玉簪,成化六年生人,最初是挂籍于教坊的女乐,弘治元年一次到安化王府唱堂会被王爷看中,脱籍成了王府使婢与通房,后来与王爷闹翻,于弘治三年秋天跟随一个叫‘延喜班’的戏班子去到的北京城,次年春天生下的我。
  弘治七年年初,她带着我嫁给了我继父。我继父姓何,当时做的是相师,后来改做了木匠。我娘在我幼时便曾告诉我,我生父是安化郡王,在我四岁那年,她得了疯病,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发病时更是到处宣扬她与王府的纠葛,可惜已没有人信,除了我之外,再没别人听过她清醒时说过的那些事关安化王府的过往。”
  早在她刚说了开头几句,朱台涟便已耸然动容,他对白玉簪嫁到何家之后的情形了解颇多,因为白玉簪再嫁之后有意隐瞒出身,何家旧居那一带的人只知道她姓白,连具体名字都说不清,更没人知道她哪年出生,是乐籍出身,以及跟着什么戏班子来的北京。何菁提及的这些细节,连王府旧人都知之不详,孙景文获知得也不全面,不可能有机会在京城泄露给她。
  朱台涟之所以会知悉,还是早年因为一些缘故特意去向安化王询问得来,是以光是听了何菁的头几句话,便可确认她所言为实,若只是打听过,绝不可能说得如此详细准确。
  面前这姑娘,竟然真是他那个妹妹?
  朱台涟面色严峻,缓缓道:“五年前,你继父何荣过世……”
  何菁接上他的话:“没错,五年前我继父过世,我带着他与我继母生的弟弟搬离了旧居,去到东单一带,投奔了一位教我刺绣的奶奶。”她面露讽笑,“王长子这便信了我不是冒充的?”
  朱台涟一时梗住,没有答话。
  孙景文写信来的目的是向王长子与王爷显示自己确实在尽心竭力地找人,对头一次卦摊上偶遇何菁的经历仅草草带过,反而将自己如何卖力打听的经历大书特书。
  朱台涟熟知孙景文的为人,见了这样的书信根本没信他是真的遇见了小县主,只当他是为了邀功胡吹一气,反正他本来也不相信不求助官府,单凭孙景文那五人之力有望找的见人。待昨日看见何菁,联系到信中画像上的女子,再见何菁与邵良宸有意攀交荣熙郡主,他自然而然想到是因为孙景文泄露消息,引来了骗子。
  安化地处偏僻,周围分布着不少闭塞的小县城,确实有过不少骗子出没。比如远途过来上任的县令半途被杀,骗子拿了官凭来冒充县令上任,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等到被人察觉就卷了银子逃之夭夭,这样的事已经出过不止一起。这一带就是被骗子盯上的重灾区,听说连庆王府都曾被骗走过财物,朱台涟会有此疑心也是情有可原。
  何菁语气之中尽是嘲讽:“您只因为自信中得知我曾向孙景文否认过,便疑心我是有意冒充的?这当真是笑话!我娘已然离了王府二十年,我对生父全无了解,也全无感情,即便听说安化王府派人来寻我,我也无意认亲,这很难索解么?
  还是那日回去后我将经过告知夫君,他才劝我说,不论王府中人是因何缘故找我,毕竟是骨血相连,总该过来看一看,试一试,万一是我父亲病重、想见我最后一面呢?若非他力劝,我都不会起心过来……罢了,再多说几句,又要叫您以为是他有意攀附权贵,才撺掇我来的了。”
  朱台涟眸光黯然,问道:“你们之前为何坚持不肯说?”
  何菁干巴巴地一笑,似感此事十分荒诞:“是我警告他说,来了也先好生看看,不要轻易说出实情。他一向重视我的心意,见不到我的人,无法与我商量,自是只好缄口不言。我想的是,这边的亲人我一个都未见过,寻我的原因我也不明,贸然自称是人家王爷的女儿,谁知人家会怎么看呢?这不是,我们还什么都未说,便已被王长子视作了冒认皇亲的骗子了啊!这还真是令我始料未及呢!”
  朱台涟默默受着她的讥讽,最后轻道:“我是你哥哥,你不必称我为王长子。”
  何菁依旧面色淡漠:“我问你,王爷如今身体可好?”
  朱台涟点头:“父亲安好,他不是因为病重才想找你,而是另有缘故。其实这些年,他也一直在记挂着你们母女。”
  何菁垂下眼帘:“既然王爷安好,我也没什么可惦念了。还请王长子即刻放我夫君与我相聚,放我们出城去吧。哦,王长子还想着将我二人抛尸荒野呢,那也请便。横竖远离家门总有艰险,我就当是半路遇了匪徒,将我们夫妻两个一并杀了。反正我从来也没想来认什么亲。”
  朱台涟有些急躁,两道浓墨绘染般的剑眉紧紧蹙起:“你不要使性子,我是误会了你们,可对你绝无恶意。你不晓得,五年前进京入贺新皇登基,我曾去亲自找过你,那时你继父刚过世三个多月,你却已然不知所踪。正是因为那时费尽力气也未找到你,我才以为你已然不在人世,以为孙景文此次所述遇见的女子都是捕风捉影。我十九年来都未停过对你的牵挂,你难道还觉得我会明知是你,仍对你这般恶待?”
  何菁直直望着他,不觉有些动容。
  面前这男子倨傲冷冽,但她看得出,正因他这种人性子高傲,才不屑于作伪骗人,他说出的话,袒露出的情绪,都必然是真的。先前对她的怀疑鄙薄,现下对她的歉疚关切,都是真的。
  他牵挂了她十九年?从前可想不到,这个远在天边的家里,还能有个素未谋面的亲人一直牵挂着她。
  方才听他说起五年前她继父过世,她还当那也是孙景文信中所写,没想到他竟是亲自去找过的,而且还是“费尽力气”地找过。一个戏子出身的通房所生的妹妹,还没见过面,这样都能令他关心牵挂,还曾费力去寻找,一个能将亲情看得如此之重的人,其本性,应当是很善良的吧?
  两人对望一阵,情绪不觉间都缓和了下来。
  朱台涟问:“为何旧居那一带谁都不知你的去向?”
  何菁垂下眼帘:“当时附近有个婆娘想撺掇我嫁给一个富户为妾,我不堪其扰,便悄然搬走了。”
  “那时你才十四岁……”朱台涟面露悯然,亦有些愤慨,“后来我留了人在京城打探寻找了一年多之久,也没再得到你一点消息。”
  “我怕被那些人找到,之后的两年多都极少出门,平日仅靠帮着那位奶奶做些绣活为生。”
  朱台涟有些疑惑:“那个何荣,待你好么?”
  “很好,”何菁真心道,“家里但有余财,他都会为我花,但有好吃好喝,也都先紧着我。若非有他悉心照料,我早活不到今日了。”
  朱台涟仍有不解:“既如此,他去世后难道没留下些余财给你?为何你搬走后还需做工过活?”有他当初差人送去的财物,她家的日子应该很好过才对,根本不该谈得到什么“但有余财”,什么“先紧着”。
  “爹爹是留下了些余财,可发送完他的丧事就所剩不多了,当时我受不来那些恶人滋扰急着搬走,顾不得典屋子讨价还价,剩下的资财也就寥寥无几。”
  何菁其实也对旧日家里的账目不清有所察觉,而且他知道,老爹何荣虽然人很善性,却也有点不良嗜好,手头有些余财的时候便会去光顾赌坊,家里究竟有过多少钱,其中多少被何荣糟蹋掉了,她当时年少不得理家,无从估量具体数目。
  只是不管怎样,都是何荣照顾着她与她娘,一直以来都把继父的关爱看做天上掉的馅饼,她也就没去多做揣测,反正钱多钱少都是人家赚来的,自己一个吃白食的还管恁多做什么?
  她从来没得到过安化这边的一丁点消息,也就无从知道,那些年根本不是何荣在养着她,反倒该算是她在“养”着何荣才对。
  朱台涟没再说话,他早就在后悔,当初想要保证那母女二人生活优渥自在,就该留下心腹就近关照才对,单是每年去送一趟银子,就难保何荣不会从中渔利,敷衍了事。
  而且这么一想,当年负责送财物过去京城的下人怕是也不干净,必是曾经从何荣那里分来好处,才会每一次都回报他说,何荣对待妹妹很好。听了何菁的话便知道,那种紧巴巴的日子,能算得好么?
  如今,反正何荣早已作古,追究也无可追究,好在妹妹近在眼前,境况还算好。朱台涟暗暗打定主意,回去就审问收拾那个下人。
  “我夫君呢?”何菁早就忍不住要问了。
  朱台涟面露暖色:“你放心,他好好的,我没有为难他。看起来……他待你还算好?”有了何荣的例子在前,他很难确信这个“好”是不是真的。
  “他自然待我很好,正因为他待我好,我才觉得根本没必要来攀什么皇亲,”何菁绷着小脸说完,真有些亟不可待了,“不管怎样,你快放他出来啊!”
  朱台涟不禁失笑,石雕一般的面容霎时暖意盎然。何菁看得一呆:哟,原来这人也会好好笑呢。
  “你……叫‘菁菁’对吧?”朱台涟问。
  这名字他早在十多年前便听说了,还是头一回叫出口来。得知她竟是真的,他心绪复杂难言,其中自然也不乏一缕对孙景文办成了事的庆幸与欣慰。
  邵良宸其实算不上被拘禁,最多算是软禁,他情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与对方动武,说道理说不通了就暂且一路配合,随遇而安,朱台涟叫他走他就跟着,叫他进哪间屋他就进哪间屋,叫他在那里老实等着他就老实等着,确实没受任何为难。
  在一间屋子里静静坐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等了朱台涟回转。
  “菁菁已然都对我说了,多有得罪。”
  听了这一句话,邵良宸便知道了何菁的答复,心下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下她就成了这趟差事的核心人物,替他挡去了外人的怀疑,将来她要担当的风险与麻烦,恐怕都要在他之上了。
  “今日天色已晚,父亲已然就寝,只能明日再引你们去相见了。”朱台涟带他离开那房间,由下人提灯引路,沿着一道曲廊前行。
  “你真是做绸缎生意的商贾?”朱台涟问,他心里尚有许多疑问,只是顾念着何菁的情绪,不好再向她多问,只好来问邵良宸。
  “嗯,家中确是做的绸缎生意。”邵良宸回答得简洁冷淡。
  朱台涟侧头望着他:“不是你劝说菁菁过来认亲的么?如今亲已认了,难道你还心有不悦?”
  邵良宸略略苦笑:“我只是在想,经历了今日这一遭,菁菁此时必定心绪不佳,是以正忙着思索一会儿见了面该如何哄她劝她,这才怠慢了王长子,还请您见谅。”
  这话说得斯文客套,并没有什么反讽之意流露在外,朱台涟却仍难免讪讪,喟然道:“看得出,你们夫妻感情不错。”
  等闲是郡王府的王长子,歉意流露也是点到即止。
  他们已是身在安化王府一隅,邵良宸跟随他来到一座小院,一进院门便见到正房里灯火通明,何菁正站在房门之外眼巴巴地等着,一见到他们进来,她也不管朱台涟与提灯下人在跟前,就快步迎上来,扑进了邵良宸怀里,还抱紧了他的腰。
  下人训练有素,垂着眼视而不见,朱台涟却面露尴尬,本还有意再多安抚何菁几句,见此情状,只好尽快踅身离去。
 
 
第38章 压惊不迟
  瞥着他们都走了, 邵良宸才拉了何菁的手轻道:“走, 咱们进屋。”
  屋中还候着两个朱台涟安排来的丫鬟,已为他们备好了饮食与洗漱热水,邵良宸一进屋, 何菁便遣了她们出去,叫她们今晚不必再来伺候。
  邵良宸又是先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遍, 确认不会隔墙有耳,才过来桌边, 挨着何菁坐下, 揽住她道:“吓着了没?”
  何菁摇摇头:“要说怕,我只怕他对你动手。他对我还只是言语吓唬,对你可就说不定了。听他吓我说若我说话不老实, 便要斩下你一手一脚为我送来, 我是真有点怕。”
  邵良宸笑了笑:“我就知道,他一拿我吓唬你, 你就只会说出这套话来。”
  “不是那么回事!”何菁不服气地推了推他, “我担心得没有道理么?他给我留余地是不愿对女子动手,给你留余地又凭什么?或许不会轻易砍你手脚,可那会儿若是扇你一个耳光,你还不是只能挨着,你敢还手么?”
  邵良宸就像真被扇了耳光, 摸了摸脸:“为何不敢啊?大舅哥打妹夫,很有道理么?他真敢对我动手,我便还手揍他, 看谁打得过谁。只要到时你别心疼亲哥哥就成。”
  何菁噗嗤一笑,继而叹道:“我说出实情,不是因为他拿你吓唬我,你不知道,咱们千算万算,没算到孙景文前阵子写了封信回来,还附了一张我的画像……”
  桌上摆好了饭菜,何菁盛好了两碗饭给他一碗,一边与他吃着一边将她与朱台涟的对话细细说了一遍。
  邵良宸听后也醒悟到,到了这种境地确实仅此一途。听她句句应答机智,他甚为欣慰,握了握她的手道:“答得真不错,菁菁,你比我想得还聪明。”
  何菁像个收到小红花的小学生,笑得十分灿烂,手上给他布着菜:“只要能不拖累你就行了。”
  谈何拖累,将来怕是要靠她顶起至少一半的负担了,邵良宸难免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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