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义嘻嘻笑,知道他已经恼了,遂不再接着往下说,提及鹿血的事,“鹿血就由我替堂哥一饮而尽罢,算是堂哥欠我一个人情,只是,这次赏鹿血,下次怕就是直接赏人了,堂哥还是早做准备,莫再辜负皇恩。”
他一片好意,德昭自是要领下的,且两人一向亲厚,说起来话比旁人自然不同。点点头,拍毓义肩膀,语重心长:“夜晚莫太放纵,身子要紧。”
毓义捧腹笑,笑够了,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凑到德昭跟前,问:“堂哥,弟年轻气盛,房事方面不甚详解,长夜漫漫,不知堂哥练的哪种神功,竟能百毒不侵?”
德昭一拳打在他肩上。
毓义与他素来亲近,对于他心中之事略解一二,摇头叹气,问:“堂哥真要终身不娶?纳个房里人也是好的,总憋着对身体不好。”
德昭瞪他一眼,拿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没法子。
别人见了他,都跟见了罗刹一般,如临大敌,唯独毓义,小孩子一般在他跟前玩闹。
德昭想起以前的自己,跟在二叔身后,也差不多这副模样。只不过,未曾像毓义这样大胆。
毓义走后,德昭一人端坐,思及皇帝心思,颇为烦恼。
从前不娶,一半是为着当年的金匮之盟,先帝因太皇太后之命传位与胞弟而非长子,二叔登位一路腥风血雨,伴君如伴虎,为免猜疑,索性不娶。另一半,完全是因为他心思不在这上头。
又或许是因为宋阿妙,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从前也是定过亲的,二叔刚登基那阵,给他寻了好些个名家闺秀,却又无疾而终。不是这个死了,就是那个重病,本以为旁人嫌他,一查却又不是。
克妻。
兜兜转转,连他自己都信上几分。他命硬,说不定就是个孤独命。
不过他也不在乎。
人活一世,大半都是寂寥的,何必娶亲生子,自寻烦恼。
屋里闷热,德昭喝了酒,脑袋昏胀,欲往外透气。
来喜立马遣人备驾,人群中窈窕侍女个个沉鱼落雁,眸里掩不住的娇羞欣喜。
德昭看了只觉碍眼,此刻想起戴面纱的幼清来,小心谨慎,对他畏惧不已。
这很好,胆小的人,不敢逾越,他们惜命。
况且她又是那般容貌,不会另有非分之想。
德昭几乎想都没想,点了幼清,连来喜都不让跟,命她一人执灯。
初夏微燥,这会子北京城已开始入夏,蝉声聒噪,风掀起热浪。这里也有蝉鸣,却毫无半点初夏之意,夜风荡过,不远处簌簌林原婆娑起舞,竟有几分凉意。
他们在湖边走,月光皓白,铺在水面,银波粼粼。
德昭剪手负背,抬头望月。
幼清打了灯随在左右,身姿微躬,不敢懈怠。
忽地地上来了只虫儿挂在德昭袍角,借着月光,依稀见得是只扎嘴儿,德昭下手去抓,那扎嘴儿猛地一跳,弹到树上去。
德昭颇为遗憾,视线往旁一落,扫到幼清脸上,见她面纱溶在月光中半透着,隐约见着半张脸五官秀丽小巧,不禁多瞧了眼。
幼清时刻注意着,就她一人跟在面前,万万不能出什么岔子,是以德昭这多余的一眼,幼清不用看,便已察觉。
只想了半秒,而后放下羊角灯,往树上爬去。
这里没有旁人,他一个眼神,定是要使唤她去抓虫。
跟前伺候,得机灵点。
德昭望着动作麻利已经攀上树抓虫的人,沉吟片刻,“下来罢。”
他这会子说话的功夫,幼清已经逮住只东西,她在兽园野惯的,逮只虫子完全不在话下。从枝叶中伸出手,“爷要的东西奴婢抓住了。”说完就要跳下来。
德昭止住她:“且等等。”
方才她朝他伸出手的那瞬间,他恍然间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宋阿妙嚣张跋扈地爬在树上朝他伸出手,笑意盎然——
“呐,你要的东西在我手上!”
一切都很像,唯独缺了点神气。
幼清一动不动,僵在树上,等他发号施令。
德昭缓步往树行,定在树下,抬眸相望。
“你且拨开枝叶,将眼睛露出来。”
幼清略微迟疑,随即照做。
稀稀疏疏的枝叶,她半坐在树上,一只手伸向他,德昭道:“如若此刻爷要赏你,你会作何神态?”
幼清想了想,只要不罚,自然就是高兴的。
他不满意,“你笑一笑。”
幼清笑起来,没敢发出“嘿嘿嘿”的笑声,怕吓着他她要讨板子吃。
“不是这般笑,看见心爱之物那样笑。”
幼清想到齐白卿,发自内心笑起来。
德昭摇头,略有失望,“不对。”
幼清有些急,摸不着他的心思,担心自己没有好果子吃,眼睛轻微皱起来。
有些东西大抵是骨子里的,稍稍不注意便会跑出来,遮都遮不住,比如说气质。
德昭:“不要动,就这样。”
他这一声,她连眼都不敢眨,屏住呼吸,生怕坏了他的兴致。
被人以灼热目光凝视,她并不陌生。
齐白卿就是这样看着她的。
不可否认,德昭生得极好,眉目俊朗,一身凛然,逼人气势压都压不住,他不是那种肆意张扬的人,但他淡淡往那一站,就足以屡获所有目光。
再加上他的那些赫赫战功,世间哪有女人会不爱英雄,器宇轩昂的贵族英雄,简直是人心所向。
德昭呆呆看了会,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宋阿妙不肯入他的梦。
幼清支撑不住从树上摔下来时,德昭难得地伸手扶了她一把。
他已经恢复如常,面上瞧不出半丝异样,命她执灯往回走。
“下次切莫自作主张。”
一句话,不仅将刚才的事推得一干二净,而且连带着叱责了她。
她甚至配不上他人前失态的一丝慌乱。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了。
“奴婢知道了,再没有下次。”结果扎嘴儿也没逮住。
德昭点点头,对她这种态度很是满意,时刻记得生杀大权在谁手的奴才,永远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因为他们怕死。
他看着她闷头在前打灯照路的背影,瘦瘦的,风从袖子里鼓进去,走起路来像飘在湖上的浮萍。
他唤她,“你直起腰,回过头来。”
幼清回头,听得他道:“爷从未正眼瞧你。”这是在提醒她要守本份,不要想什么不该想的。
他大可不必这样说,这句话本就是多余的。
她能想什么?相貌如她,难不成还想爬上他的床么?
她没有那个当主子的命,也不稀罕。
幼清轻声道:“爷方才瞧的是别人不是奴婢。”
德昭笑:“你倒说说,爷瞧的是谁。”
幼清:“一个女子。”
像他这样的,应该不是断袖,断袖她见过的,外头柳街上的梨园里,总有那么几个断袖。
她长得虽然不好看但绝对不像男人,他断不可能透过她去瞧一个男人,所以肯定是女子,而且是心上人。
令人闻风丧胆的克妻睿亲王有心上人,她无意间撞破的秘密,似乎不怎么有趣。或许,他想的那人,就是传闻中被他克死的某家闺秀之一。
生离死别,想想也是悲哀。
短暂的忧伤之后,幼清清醒地意识到一件事,她以后不用怕被他打板子了。
或许她某种程度能让他想到心上人,他的心上人或许死了,所以他看着她,就像看到了心上人。
而她又是这般容貌,他定是下不了手的。
如此,她只需戴着面纱让他瞧着,一切即可阿弥陀佛。
她尝试道:“王爷瞧的,可是心上人?”
德昭冷笑,“信不信爷挖了你这双眼?”
幼清当即缩回去,噤声屏气。
如意算盘打错了,真吓人。
☆、第8章 打猎
因着幼清晚上与德昭同行,又单她一个,没有别人在,旁人纷纷跑来献殷勤,连来喜见着她,都捧笑脸说俏皮话。
从前来喜见着她也是笑的,但他的笑是对着所有人都客客气气的笑,这笑不同,带了点期盼。
仿佛她立马就能升做金凤凰。
幼清不免觉得好笑,就她这张脸,也能被人寄予期望,倒也是奇事一桩。况且一切皆如从前,并无改变,难为他们见缝插针地也能看出朵花来。
行围近二十天,皇帝准备启程回京。临出发前几日,蜀州刺史递来加密折子,皇帝召德昭,将折子往他跟前递,道:“王科来报,奏胤平私底下招兵买马,有密谋造反之嫌。”语气平淡。
胤平乃代亲王,当今圣上之四弟,德昭称他一声“四叔”,皇帝登基后,易胤平封地,放之蜀地,与京中甚远,德昭与他并无过多往来。
如今听了皇帝这句话,德昭不禁后背一阵发寒,当即撩袍跪下,道:“四叔万万不会做这等愚事,还望皇上明察。”
皇帝看他一眼,声音一低,“德昭,你这般为他求情,不怕朕迁怒于你?”
德昭兀自抬头,见得座上人神情轻松,瞧不出喜怒,只两道探视目光扣过来。
面上是暖的,眼睛是冷的。
这就是做皇帝的本事了,横竖再亲的人,也窥不出其半点心思。
这一秒是风,下一秒是雨,风雨皆由他。
德昭一顿,而后坚定目光,对上皇帝的视线,“二叔不舍得。”
轻淡一句,喊的是二叔而非皇帝,身经百战的睿亲王此刻不过是皇帝跟前一个宠信的侄儿,期盼国事化为家事。
皇帝一笑,指指他:“你呀。”
德昭仍跪着。
皇帝叹口气,取来笔墨,寥寥朱批几字,掷至德昭面前,德昭捡起奏折一看,上面鲜红的四个字——“朕知道了”,便算是给王科这道折子的回应了。
“胤平为人,朕自然清楚,此事就算作罢。然王科素来小心,防患于未然,不可不防。”
德昭松一口气。
皇帝话锋一转,打趣,“倘若有一日胤平反了性子,起念头对付朕,德昭可得替朕出头。”
德昭心中一顿,颔首笑道:“臣这一生,唯二叔马首是瞻。”
他似乎有这天赋,懂得在皇帝面前如何进退有度,侄子和忠臣的身份,转换得游刃有余。皇帝轻笑起来,走上前扶他,“难怪毓义道你说话老成,好端端二十几的年龄,竟同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一样,还未娶亲生子的人,谈何一生?”
德昭咧嘴笑,“臣惶恐。”
皇帝拍他肩,“既已谈到娶亲生子,朕有一话,需得明言。从前你心中忌惮什么,往后无需再担心,朕从前亏待你许多,万不能继续累你,当年金匮之盟已废,朕不是那等多疑之人,退一万步,倘若日后赵家无所依托,这江山,朕愿交你相守。”
德昭忙地就要跪倒,皇帝反手拉住他,“德昭,这江山,有你一半。”
德昭惊变,“二叔说的哪里话,效忠君主,乃臣之本分,从未想过其他。”
皇帝笑:“瞧你这小心翼翼的样,一两句玩笑话都开不得,哪里还是从前天不怕地不怕抄起一支长枪就敢上阵杀敌的德昭。”
德昭低头不言。
皇帝:“不谈这些了,说说你的婚事。”
德昭迟疑片刻,道:“不瞒皇上,臣实在无心此事。”
“你不看在朕的面子上,也要替太妃想想,皇室宗亲,但凡成年男子,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七儿八女,难不成你真打算孤独百年么?”
德昭抬头笑,“臣守着皇上和太子,哪里算是孤独百年。”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多说无益。皇帝不再提起他的亲事,只临别前交待一句,“最迟今年年底,你妄想再逃。”
德昭下意识欲贫一句:“若克死了人家姑娘呢?”
后来想想,不用问,皇上定当回他一句“克死了天下姑娘,也得叫你成亲。”
想想觉得实在没意思,他连自己的亲事都做不得主。
不娶就不娶了,缘何非要让他娶。娶进门,不过是多了个怨女。
他一向不是个会疼惜人的,从前没学会,今后也不会学。
出了行苑,德昭往围场而去,驰骋阔原,春风簌簌伴树响。
今日这一出,瞧得他心中忐忑。代亲王胤平不比他的长兄礼亲王德庆,胤平胆小怕事,莫说招兵买马,就连踩死只蚂蚁都不敢的人,哪里就能谋逆造反了?还不是为的身上那点子血脉。
当年皇帝登基,血洗京城,胤平与德庆因在外巡视,路途遥远,先皇去得那般急,他二人未赶得及回京,却也因此捡了条命。
金匮之盟,传弟未传子,皇上到底是多心了。
德昭叹口气,抬眸望得眼前大好河山,葱葱郁郁。
他骑在马上,忽地想起“高不胜寒”这四个字,这世间所有一切皆有因果,得到什么必要付出代价,生为皇族,免不得猜疑相争,这是他们的命运。
身后来喜与一干侍卫气喘吁吁,见得德昭纵马停在那里,忙地上前伺候。
德昭回头,见来喜佝偻着背,大汗淋漓匍匐在地,汗珠簌簌往下掉,喘着大气,四肢僵着一动不动,甚至不敢抬手擦汗。
德昭想起什么,同来喜道:“你去将那个叫幼清的唤来。”
来喜一怔,以为耳鸣,顿了几秒,而后立即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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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清正在同崖雪说话,崖雪央她,“今日奉茶,你用我绣的帕子可好?”
一盘茶旁边总是要放一叠帕子的,崖雪手艺好,暗地里下过苦功夫的,绣出来的东西栩栩如生,如今央幼清,不过存了一点引起主子爷注意的念想。
幼清也不瞒她,直接道:“加上你这一帕,前前后后已有十余人同我这般说过,我只奉一壶茶,上头哪里就用得了这么多帕子,难不成喝一口茶停下来擦一擦么,主子爷万没有那般文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