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心里想了很多,但方长庚并没说出口,谁知道这东西自己什么时候能弄完呢,还是等书成了再来跟人家详细商议。
“那我就大胆一试,等书成后拿来给掌柜看过。”
李掌柜自然立即说好,还要送方长庚出去,弄得方长庚觉得这么空手就走怪不好意思,就挑了几本举业用书和琴谱,打算给家里的孩子们。
回到家,方长庚才注意到家里突然多了几个陌生人,有男有女,看见他就齐齐整整地站成一排,然后齐齐整整地喊道:“少爷回来了!”
方长庚嘴角抽了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人都打哪儿来的?!
其中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站出来,欢欢喜喜地说:“少爷,我是来给您洗衣做饭的,就住在不远的巷子,不占地儿!”
家里统共就他和袁丰两人,小李氏和方大山自从他去县衙后多数都住在酒楼的后院,只有他休沐时才过来,要个婆子干什么?
旁边的中年男人貌似是她丈夫,嘿嘿一笑:“少爷,我做过大户人家的护院,还会赶马车。”
他又没仇人,雇个打手唬人么?再说了,家里哪里养得起马?
他瞪了瞪眼,又听队伍里一个老实巴交的老头道:“我……少爷如今举了孝廉,总不能少了门房……”
就算有那么点道理,可你身边那个才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又是要干嘛?
老头察觉到方长庚的疑惑,忙拢了拢小女孩儿:“这是我孙女儿,我儿子儿媳在外头做生意丢了性命,只留下这一个孩子,小老头只好带着她来投奔少爷……”
对上小女娃又瘦又黄的脸上那双怯怯的眼睛,方长庚觉得脑壳疼,想立刻把袁丰揪出来问个究竟。
说曹操曹操到,袁丰刚一出现在大门口,就无端打了个冷颤,定睛一看方长庚正冷漠地看着他,莫名有些心虚。
“你们先在这里稍候片刻,我要问他一些话。”方长庚语气温和地说完,就转身进了大堂。
袁丰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急着辩解:“哎哟,这真不是我的主意,是舅母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人家举人老爷的排场,觉得以后有贵客上门连个倒茶水的人都没有,这才让我去找些人来充门面的。”
方长庚没好气道:“我看那爷孙俩可怜,让人留下当个门房也就算了,这洗衣做饭的婆子和护院是要做甚?”
袁丰哭诉道:“冤枉,其实我原来只找了那对中年夫妇,就那个王婶和她丈夫,另外那爷孙俩是自己找上门的破落户,我不好赶人家走,所以人就看起来多了些……”
见方长庚没有真的怪他的意思,袁丰才小声说:“其实那对夫妻每月只要给六百文就成,住得也怪近的,万一要是遇到什么歹人……不是,万一要搬个行李什么的……”
方长庚喝口茶顺了顺气,也不好就这么把人弄走了,想来也就在这里再留个一年,索性就让袁丰去把人安置了,到底这么大一个宅子,打扫起来也挺要命,让袁丰一个人做确实说不过去。
于是家里就多了这么些个人,好处也是有的。
平时县里大门大户有什么家长里短三天内就能通过王婶的嘴传达到方长庚耳朵里,偶尔过个节王婶和她丈夫还会端着饺子面条之类的家常东西过来,爷孙俩虽然安静,但王婶是个心热的,连带着照顾了老小,熟悉了以后话也多了,再加上小李氏和方大山,一下子就热闹多了。
而方长庚的日常就是去县衙,每到休沐日就去方启明那儿看孩子们,考考幼清的功课,同时定期和刘县丞去村里观察葡萄长势,并把种植中出现的病害及其他问题记载下来,同时添录了解决办法,好到时候印成册子,让村民中识字的指导其他人。
至于编参考书这件事,方长庚果然拖了很久。
这东西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怎么也是要用来给人传道授业解惑的,方长庚不敢随意糊弄。当初自己记笔记时只图自己能看明白,因此光是把零散的笔记总结起来能让别人看懂就花费了不少功夫。再者在这里什么都要亲笔书写,还急躁不得,要不是这么多年来方长庚已经习惯了,不然这完全不能跟现代相比的效率真的会气死人。
进入六月,方长庚就和刘县丞回了云岭村一趟,因为种的葡萄已经结果了!
“马上就是梅雨季,葡萄容易发病,只要能熬过这段时日,到了八月就可以吃到自己种的葡萄了。”刘县丞背着手看葡萄长势,十分高兴。
方长庚笑着附和,眼前葡萄的果子又小又青,一看就酸涩得不得了,但越是这样,他们就越发期盼果实成熟的那一天,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像山上还有他家院子的那么甜。
边浇水巡回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方长庚就和刘县丞告别回了家,准备接老李氏和方万英去县城住些时日。
一进院子,就看到何氏从屋里出来,见到方长庚回来只愣了一瞬,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喜道:“长庚回来了,你爷奶在屋里呢,我去叫他们。”
才值下午一二点的样子,两个老人应当还在午睡,方长庚叫住何氏:“二婶,还是等他们醒了再说,我明天才走。”
何氏笑笑,酝酿了一下,略小心翼翼地问道:“长庚啊,我这都一个月没见着幼清了,孩子最近学得咋样?”
方长庚想起幼清写的字,虽然不敢说将来如何,但眼下看起来进度还是很快的,悟性也好,机灵的样子十分讨先生喜爱,于是道:“二婶不用担心,我看幼清是根好苗子,先生都夸他聪明。”
何氏听了越发欢喜,既然方长庚都这么说了,那她儿子一定学得很好,将来一定也能考个举人让她享福。
唯独惋惜的是孩子没有养在身边,她这个做亲娘的看一眼儿子还要瞅着时机,而且还得再等十几年,这样一想,她就没那么激动了。
“既然你来了,那我正好跟着你们去县里看看我儿子。”先不管这些,她就想捏捏自己儿子的小脸,听他喊自己几声娘,也免得时日久了孩子把自己忘了,反而跟大房家的亲。
方长庚也不管她心里想什么,但当娘的看自己儿子天经地义,他又不能说什么,只要何氏别给孩子灌输一些不好的观念就好。
至于她从头到尾只口不提三丫,方长庚已经懒得指责,反正也改不了了。
第86章 家常
回到自己许久没有住过的屋子, 入目是熟悉而陌生的景象——灰暗的泥瓦墙, 麻纸糊的木棂格子窗, 还有破旧的书架和书桌椅, 以及书桌上没有添油的油灯,方长庚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二十年了, 眼前似乎还有在这个简陋而狭小的房间埋头读书的小童的身影, 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真是快啊……方长庚难免有些感慨,摸了摸低矮的木桌木椅,发现上面一丝灰尘都没有,应当是老李氏每日勤打扫的缘故。
方长庚心生欢喜,看到靠墙的床上还铺了干净的褥子,于是除了靴子合衣躺上去, 实在是觉得没有比现在更
等他老了, 一定要回来这里养老,要是清猗也喜欢这里就好了……
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醒的时候眼前还有些模糊, 耳边就听到了老李氏压低了的咋乎声:“咋衣裳都没脱就睡, 也不嫌硌应……”
见方长庚醒了,老李氏又马上高兴起来:“可算醒了,我看你这些日子是真累着了,睡得可香, 我跟你刘奶奶在院子里唠嗑都没见吵醒你。快起来去吃饭, 菜都要凉了。”
方长庚往外一看, 嚯, 居然已经天黑了,也不知道是因为最近比较忙还是回到家彻底放松了。
“奶,你们吃过了没?”
“还没呢,这不等你呢!”
方长庚伸了个懒腰,从床上爬起来,在老李氏过来收拾之前把被子叠好了,然后揽了揽老李氏的肩,笑道:“好啦好啦,这些我自己能干,咱们快去吃饭~”
因为老李氏说话气势丝毫不减当年,所以方长庚也不曾注意,这时才惊觉老李氏后背明显佝偻了许多,在他的衬托下显得越发瘦小,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干累活落下的疾病。
方长庚心里多少有一种挫败的感觉,但也清楚对他爷奶来说在农村的日子远比外面自在,好在他们终于肯听自己的话基本不干活了,只是闲不下来,就在院子里种些蔬菜,养几只鸡而已。平时也什么都不缺,像穿的用的都是他和方启明在县城买回来,至于吃的,老一辈都不贪口腹之欲,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他们就只好买些软糯不费牙的,尽一尽孝心。
现在老李氏和方万英每吃完晚饭就在村子里四处溜达,每天都乐呵呵的,看着就觉得有长寿的福运。
不过饭桌上着实冷清了一点儿,和以前不能比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孙子来啦,我说哪个一进来就跟一棵小树似的,你爹都没你高。来来,和爷爷喝个小酒。”方万英呲溜了了一口热腾腾的黄酒,笑眯眯地说。
方长庚掂了掂桌上的铝酒壶,发现已经没多少了,于是直接走到角落的放酒坛子的地方,用自家竹制的酒提舀了半壶拿去厨房热,等酒香味出来了,才坐到方万英身边陪他一起就着花生米喝。
“你爹不爱喝酒,我还不信,果然还是我孙子像我,以后你陪爷爷喝,呵呵。”方万英咂咂嘴,一脸享受的表情。
老李氏“呸”了一口:“孙子像你那还好?也不怕把你个老头子喝傻了!”
方万英也不在意,好脾气地说道:“你们妇人家就是浅薄,孙子以后当官不会喝酒能行嘛?我这是锻炼他,以后孙子还得谢我呢~”
老李氏又要和方万英吵起来,何氏和方二山早就习惯了,自顾自地吃饭。
方长庚在一旁笑而不语,觉得听着这些十分安心,老头儿和老太太都吵了几十年了,从来没动过真格,只能说感情越吵越好,谁也离不了谁。
第二天,何氏就跟着他们坐着牛车一道儿去县城。
普通村民一辈子都盼望着去一次县城,如今整个云岭村也没一户人家能像他们家那样,对此都很羡慕。
所以每次老李氏和方万英回来都要帮村民们带这样那样的东西,两人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方长庚就认命地拿小本本记下来,送他们回来前一天就得陪他们去集市把东西买齐了。
原来还担心老李氏是拉不下面子,结果看两人还挺享受当“代购”的,而且更愿意来县城走动,也算好事一桩。
一行人直接去了方启明那里,因为先生家里有事,这两天都没来,于是三个孩子得了解放,得知老李氏他们来都十分雀跃地跟着刘嘉兰到了大堂。
幼清特别喜欢黏在方长庚身边,又习惯了方长庚隔三差五地来看他,因此一进来小小的身子就下意识往方长庚这边挪,一时没注意到何氏的到来。
何氏心下很不是滋味,忙叫道:“幼清,娘来看你了,快过来!”
幼清这才看到他亲娘,清脆地喊了一声“娘”,仰起头又眨着黑亮的大眼睛朝方长庚叫了“哥”,见方长庚宠溺地笑着应了,然后才松开抓着方长庚的小手乖乖走向何氏。
不过才大半年时间,幼清明显不像以前那么腻着何氏了,这让她十分难过,同时心里油然升起危机感,觉得孩子跟她不亲,甚至突然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想把孩子带回身边养了。
哪怕这辈子没什么出息,至少也是跟在她这个亲娘身边,总会对她好的,反正也比以后孩子长大了不认她的好!
何氏一阵心潮涌动,一抬头却对上方长庚微冷的目光,顿时整个人都冻住了。
方长庚从一开始就注意着何氏的举动,他完全理解何氏。毕竟老来得子,欢喜劲儿都还没过,就要和她尚且年幼的孩子分开,说起来也让人觉得叹息。
但成全母子之情多少要用幼清的将来做代价,若是何氏知道如何教育孩子,能够以身作则,带孩子在镇上念书,方长庚倒也不会强求。可十几年下来,他对何氏完全信不过,如果她一味要把孩子拴在身边,结果多半是溺杀。相反的是,只要能把孩子教好了,让他将孝悌谨记于心,就算相隔千里,也会记得父母的恩情,对他们敬爱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