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隐隐有些骄傲:“是我们’中国’。”
从前朝后期开始, 来中国的西方人就已经开始用“中国”称呼前朝以及大昭,三皇子跟着郝翰学了多年英吉利文, 该知道的都知道。
方长庚边笑边摇头:“李之藻李少卿绘制这幅地图,将中国置于地图中央, 以昭我国赫赫神威, 可在西方世界, 他们地图可不是这样。在他们眼里, 欧洲才是世界的中心。”
三皇子抿了抿嘴:“那是他们坐井观天,我朝疆域辽阔, 地大物博,人才辈出, 他们不过区区蕞尔小国, 怎么能和我朝抗衡。”
“三皇子认为郝先生如何?”
“郝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算学上的造诣尤为惊人, 可谓博古通今, 学比山成,是难得一见的全才。”三皇子虽敬佩郝翰, 却越说越不是滋味,最后急急补了一句, “这样的人才我朝也不是没有, 太常寺的温大人,礼部的袁大人……皆能和郝先生比肩。”
方长庚对三皇子的话不置可否,语气温和:“三皇子可记得,前朝的算学家梅先生著《历算全书》, 说过一句话。”
三皇子自幼好学,对答如流:“先生指的可是,’算术本自中土,传及远西’这句话?”
方长庚闻言略感意外,没想到他竟能这么快接下他的话,更难得知道他想说什么,心中对他越发赞赏,面上也有所流露,让三皇子心中有些暗喜。
然而方长庚话风一转,正色道:“可梅先生接下去还说了,’而彼中(即西方)学者专心致志,群萃州处而为之。青出于蓝而青于蓝,冰出于水而寒于水,亦固其所。……是则古人测算之法得西说而始全,而中西同异之疑至今日而始定’,三皇子,我说得可对?”
三皇子神情略沉重:“先生说得对。”
“其中的意思,三皇子一定明白。皇上见识通达,力排众议请郝先生做皇子的老师,即便从未明说缘由,但以三皇子的聪慧,必然能领会皇上的意图。”
三皇子微微低下头,嘟哝了一句:“洋人皇帝不是还派人来大昭想与我们交好……”
方长庚心一沉,脑海中浮现的画面是百年后英国用毒品鸦片令举国上下乌烟瘴气,随之而来的海军大炮轰得人民毫无还手之力,之后,就是长达一百年的沉沦与屈辱。
虽然他不知道历史的轨迹变化以后这一切什么时候会发生,但他能肯定,如果现在不改变,他们的国家早晚会再次陷入那样被动的境地。
他的力量薄弱,但既然走到了如今这个位置,他就做不到冷眼旁观,看着国家朝错误的方向而去。
不管最后能不能成功,他总要一试,就从改变身边人的看法开始。
“国与国之间,不会是永恒的盟友,亦不会是永恒的仇敌,如今我国国力尚算强盛,无人敢贸然侵略,可三皇子将郝先生的算学造诣看在眼里,仅凭这一科,西方便将大昭远远抛在身后,若是再过一百年,这样的差距不啻天渊,必将让故步自封的我们付出代价!”
方长庚一鼓作气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激动,突然想到三皇子未必能接受这突如其来一股脑儿塞给他的内容,不由得去看三皇子的神情。
果然,三皇子嘴唇微张,愣愣地盯着方长庚,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先生竟想得如此之远……是我目光短浅了……”
方长庚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心知三皇子应当不会将今日两人的对话毫不掩饰地报告给昭武帝,毕竟他还没摸清昭武帝内心全部想法,只凭他对洋人的态度还不能证明什么,如果皇帝知道自己给皇子讲课竟然是这些内容,不知道要怎么处置他。
不过,要不是三皇子从学于郝翰多年,对郝翰十分尊敬,又有主见辨别他人说的是对是错,更能虚心接纳反对的意见,他也不至于日讲第一天就将自己的想法摆到明面儿上来,还吓到了三皇子。
总之还是有些过了,方长庚便不再细讲,指着地图上的各大洲大洋,开始给他科普许多他闻所未闻的知识,就连郝翰也未必懂方长庚所说的这些。可以看到,三皇子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惊叹,眼里对方长庚的敬佩越来越深。
“先生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三皇子眼睛发光,他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已经有当世大儒的五六成,却从未听到过这些有趣的玩意儿,什么金属矿藏,鸟枪大炮,还有历经波折的探险和远航,都让这位性格肖似昭武帝的三皇子心动不已。
方长庚轻咳了一声:“有些是从书里看来的,有些是从洋人那里听来的,还有些是我自己推测的,也当不得真。”
三皇子压根没听进去他最后一句话:“我倒觉得先生好像去过这些地方似的,不然就是写话本的都没这个本事将这些描绘得如此绘声绘色。对了,先生看的是哪些书?我也想看。”
方长庚干笑一声:“曾经在翰林院的藏书阁匆匆看过几眼,一时也想不起来书名。”
三皇子十分遗憾:“啊……”
方长庚安慰了他几句,眼看时辰也到了,便告退后径直去了内阁。
屁股下的椅子还没坐热,高渊又派人来找他了。
方长庚心一塞,猜不出这老头找他什么事,只能跟着传话的人走。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真的有(?_?)今天真的有事(?_?)
第137章 生病
“听说皇上让你和郝翰办洋学堂?”高渊开门见山, 第一句话问的就是这个。
那天皇帝的确这么跟他说的,可事实上这些日子来方长庚只是和郝翰交了个朋友,彼此更加熟悉, 学堂的事压根连影儿都还没见着。
“不敢隐瞒大人,皇上确实提起过这事, 不过是让我协助郝先生,至今还未有明确的旨意,或许只是皇上一时的玩笑话。”方长庚干笑, 隐约能猜到高渊大概就是皇帝口中“冥顽不灵”的其中一员。
高渊皱着眉, 当方长庚不存在似的看向屋里某一处, 十分不解地喃喃道:“皇上这是在想什么……”
话毕, 收回视线又问方长庚:“这么说,你也主张学那什么英吉利文咯?哦对了, 我还听说, 你也会讲英吉利文?”
方长庚额头冒汗, 这老头是打哪儿听说的?感情皇帝身边还有人呢。
“是会一点儿, 自己看书学的, 不足挂齿, 呵呵。”他傻笑一阵,意图蒙混过关。
高渊慢条斯理地开始扫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半天都没弄完,气得方长庚想上前替他好好掸掸。
明摆着躲不过去,方长庚只好接着道:“依下官拙见,学英吉利文有利无弊, 实在是……找不出不学的理由……”
高渊有点生气:“让洋人学我们的语言不就行了,难道我中华文化还不足以令他们折服?”
方长庚差点笑出来,更多的是无奈。
“大人说的不错,只是大人不也经常说’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学英吉利文不是向西方示弱,正相反,是为了学以致用,将他们长于我们的技能都学过来,我们就不会处于被动的境地。试想若是洋人当着咱们的面说咱们坏话,咱们却没一个字能听懂,这才是最大的屈辱。依我看,大人也应该一起学,其实洋人的语言特别有意思,要不然我给您讲一个和英吉利文有关的趣事?”方长庚笑道。
高渊头一回被一个年轻人当面讲道理,脸上有些挂不住,听到后面胡子都翘起来了:“胡闹!我怎么可能去学英吉利文!?你快走,把折子整理好了拿过来。”
方长庚连忙点头,这两天说的话有点多,自己也有些受不了,解脱似的退了出去。
立冬这天,京城的寒风开始凛冽起来,皇帝率百官到北郊六里外迎冬,回来后赏赐宫侍和百官冬衣,抚恤战死将士的遗亲,还给了一日假期。
这段时间方长庚和郝翰走得很近,而且众好友都有家庭,就连沈霖也在一个月前完婚了,只有郝翰孤家寡人一个,方长庚便邀请他来自己家吃饺子。
“饺子真是太好吃了!”郝翰竖起大拇指,看起来兴奋不已,口音一日既往地别扭。
方长庚道:“过会儿让厨娘再包一屉让你带回去,这天气也不会坏,想吃了自己下锅煮。”
“好好好!”郝翰一点儿也不客气,往嘴里一连塞了好几个,一边往外吐热气,“让我的朋友们也尝尝,这是我来大昭以后吃过最好吃的食物!”
徐清猗和方芃觉得有趣,看着郝翰直笑。
阿玖安静地坐在方长庚腿上,圆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奇地落在郝翰的毛手上。
方长庚自己还来不及吃,先把饺子在小碗里捣得碎碎的,让皮和肉馅混在一起,然后舀一小勺放到阿玖嘴边。
阿玖不用方长庚说就自动张大嘴,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用小乳牙一下一下用力地嚼,眼睛还是盯着郝翰的毛手。
“你让他自己吃吧。”徐清猗压低声音。
方长庚有点嫌弃:“到时候吃得乱七八糟的,不是添乱么。”
他没有洁癖,只是小孩子不会用筷子,勺子也使得不稳,像阿玖喜欢抱着饺子啃,弄得小手油汪汪的,还揩得哪里都是,边吃边掉,他平时没见着还好,看见了就不能忍。
徐清猗笑着说:“你就是不习惯——那你把阿玖给我,我来喂,你赶紧吃点儿。”
方长庚见郝翰都快吃完了,才把阿玖交给大着肚子的徐清猗,埋头大口大口把快冷掉的饺子吃完了。
郝翰摸着肚皮,满足地叹了口气,不留神撞上方芃她们好笑的目光,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看,我吃了那么多,晦之,你夫人和你妹妹会不会没吃饱?”
方长庚哈哈大笑,徐清猗也满眼笑意:“这是我们自己家,哪里能饿着?郝先生多吃点儿我们才高兴。”
郝翰连连点头:“是是!”
这下就连几个小丫鬟也开始捂着嘴偷笑。
眼看就要没话可说,方长庚便起了个头,开口问郝翰这么多年在京城的感受,于是郝翰立即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开始比较他的国家法国和大昭的区别。
郝翰是法国人,只是会说英语,方长庚跟着他学了一阵子法语,现在能和郝翰用法语进行简单对话,算是意外之喜。
说起来前几年京城里的欧洲人大多来自德国、法国、意大利等等,并没有英国人,但自十年前英国派来使臣,昭武帝友好地接待了他们后,英国人就开始多起来,也不知是否冥冥之中有天意,还是昭武帝的远见,没多久就让皇子们学习英吉利文,其他的语言却没让他们学。
至于为什么让郝翰当皇子的英吉利文老师,大概是因为郝翰不仅通英吉利文,还是个什么都懂的全才,兼性情深得昭武帝的心,就让他留在了身边。
这些日子处下来,方长庚对郝翰的博学和绅士的风趣深有感触,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至于外国的风土人情,不管听多少遍还是津津有味。
方芃在一旁更是目不转睛,不时地被郝翰逗笑,比平时开心了许多。
方长庚一不小心看在眼里,心一紧,又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了,犹疑地回过头看看郝翰,无论如何都觉得他的长相不应该符合当下女孩儿们的审美,即使看起来像四十五的郝翰实际年龄只有三十五,而且还没结婚。
他忍不住又去看方芃的眼神,确定她眼里只有好奇和佩服,并没有钦慕之情,才松了一口气。
郝翰发觉好友的视线,便停下来,询问地看着方长庚。
“没事,你继续说。”方长庚忙摆摆手,恢复了正常。
等郝翰提着一屉白胖胖的生饺子兴高采烈地离开后,方长庚和徐清猗便回了房间。
“快歇一会儿。”方长庚让徐清猗躺到床上,坐在一边怜惜地把手轻轻放在徐清猗隆起的肚皮上,神情有些疑惑:“你觉不觉得,这回孩子在肚子里长得特别快?”
徐清猗也有同感,眉间涌现一丝忧虑:“奶娘也说,要是孩子太大,之后生产总要艰难些,好在是第二胎,应该不妨事。”
方长庚紧张起来:“是吗?会不会这次是双胞胎呢?”
徐清猗却有些失落:“大夫之前不是说了,只是胎儿长得大而已,若是双胞胎,我想要一儿一女,小女儿有两个哥哥照顾,我就放心多了。”
方长庚不在乎这些,依旧忧心忡忡:“你每次吃的也不多,手脚一点儿都没长肉,光长了肚子,有没有法子让胎儿长慢点儿?”
徐清猗气笑了,白他一眼:“说什么呢?真是糊涂了,也不怕伤到孩子。”
说完温柔地轻抚着肚子,轻声道:“我猜呐,这里恐怕是有个小混世魔王呢~”
方长庚握住她柔荑,对着肚子沉声警告:“要是敢让你娘受苦,一定饶不了你!”
徐清猗嗔怒地拍了他一下:“孩子还没出来呢,又耍你做爹的威风!”
方长庚只好说:“我只是吓吓他,或许真的有用呢。”
徐清猗很是无语,夫妻俩就这么静静地相处,直到方长庚突然开口:“老师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徐修打从深秋起就开始卧床,要不是他们早有心理准备,心情得到缓冲,不然一定无法接受。
“这六年已经是难得,能撑多久便多久吧……”徐清猗低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生老病死本就是常事,方长庚也无能为力。
作者有话要说: 。
第138章 旨意
在年关到来之前, 皇帝终于又召见了方长庚和郝翰,明令明年开春就办新学堂,还问方长庚和郝翰的意见。
两人都等对方先说, 昭武帝等得不耐烦,随手一指方长庚:“你先说吧!”
方长庚道了一声“是”, 说:“臣有一个想法,既然办新学堂是为了培养能说英吉利文的人才,那些已经上了年纪的学生恐怕不适合。最好能从五到七岁的孩童中挑选聪慧者, 自小教导, 效果最好。当然, 如果有一心想学英吉利文报效朝廷的大龄学生, 只要能通过测试,也可以接纳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