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丸悄悄睁开一只眼睛。
空间阴暗狭小, 似乎是在一个车厢里。在他旁边还有一个瘦小的女孩子,身上脏兮兮, 抹着眼睛,脸上犹带泪痕。
不是主君, 她不在这里。
鹤丸忽然坐起身, 吓了那个女孩一跳, 瞪大眼睛看他推了一把车厢门,结果发现根本推不开,门是锁着的。
条件反射想要抽刀, 刀却不在身边。
刀没了也没关系,反正还能幻化出来,又不是本体,他就是发现自己身上衣服被换了。
鹤丸花了两秒钟, 认真考虑了一下给他换衣服的人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
毕竟……虽然内心住着个爷们,自我认知也是个爷们,但他身体现在还是个女的。
“你……你还好吗?”
旁边那个脸上带着泪痕的女孩怯生生的问他。
鹤丸想了想, 微微探过身问女孩:“这里是——”
话刚说一半,门外突然传来开锁的声音,鹤丸立刻躺倒继续装晕,眼睛却悄悄睁开一条缝, 打算暗中观察。
对面的女孩子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的操作,他手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有人扯开门,又将两个女孩子推搡进车里,动作有些粗暴。
“抵达平安京之前,你们都给我老实点。”
一个老太婆恶声恶气道。
——平安京?
被卷进时空风暴,主君目前也正在失踪中,着急也不是办法,鹤丸决定先搭个顺风车。
虽然不知道现在所处的世界是什么时代,但平安京这么有标志性的地点,如果主君也到了这个世界,也许大概有可能……会去平安京吧。
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鹤丸莫名其妙想到之前跟主君去现世大商场时主君嘱咐过的内容——
“如果不小心走丢了,看到那个挂着红牌子、特别显眼的前台了没?你就去那里,让工作人员发个找人的广播。”
可惜这里没有广播,只好找最显眼的坐标点了。
门一关上,鹤丸立刻睁开眼睛坐起身。
两个女孩上车后就缩在角落,其中一个哭哭啼啼说:“爹怎么能这么狠心!我们不是他的女儿吗?为什么要把我们卖掉。”
这两个女孩长得很像,明显能看出是一对姐妹花。
另一个女孩反而很平静很看得开,“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如果能被卖给贵族老爷,最起码生活有保证,这不是挺好的嘛。”
“可是……”
“好啦好啦,哭有什么用。”女孩抬眼看着鹤丸,“你也是要被卖到平安京的?”
鹤丸沉默片刻,点点头。
大概是因为同病相怜,车上三个女孩再加鹤丸这个披着女孩子皮的男刃聊了起来。鹤丸这个性格也很适合跟别人打成一片,用了点套话的小手段,他弄清楚了现在身处的时代。
如今是长历二年,也就是1034年,鹤丸掐指一算,如果这个时间轴有主君的话,她应该是二十多岁吧。
——二十多岁的主君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不是压根没长个,还是那么矮?
鹤丸有点好奇。
放弃搞事的鹤老老实实待在车厢里,于是承载着女孩子们的牛车就这样顺利的从京畿周边村庄驶入平安京。
牛车在一间民居停下,有人开门时放出女孩子们,“都下来都下来。”
老太婆趾高气昂的撵着她们洗澡换衣服,看到鹤丸不动,她用柳条抽在门框上,“说你呢,快点下来,干嘛呢!”
鹤丸当然不可能跟一帮女孩子同池洗澡,朝老太婆盈盈一笑,他忽然伸手将她敲晕,跑路之前还问其他女孩子要不要也逃跑,可惜没人跟他一起。
鹤丸想想倒也觉得释然了,这个年代普通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在外面乱跑,怕是真的会出事。
离开后鹤丸在城里瞎逛,平安京他之前来过很多次,但从来没来过这个时代。
他在城下町闲逛,这个店铺看一看,那个小摊瞅一瞅,路边两个正歇脚的力工说着花山源氏的闲话,刚好被他听到了,
他们说的不是鹤丸希望听到的源信草,而是其他人。
“源家那个嫡长子,就是将来要继承家督的那个,听说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
“嗐,我知道他,也不能说是草包,就是平庸了一些。不过听说好多年前他不敬神明,被下了诅咒。”
“下了诅咒还能活?”
“这年头什么怪事没有啊!我跟你讲,你别告诉别人,听说是现任家督找别人顶了缸,他才平安无事的。”
“顶缸的那个倒霉蛋是谁呀?”
“这谁知道!”
鹤丸若有所思,随便拉了个路人,问花山源氏的住处。
对方要忙着去做什么,看上去还挺不耐烦,随便指了个方向就跑了。可这随便一指导致鹤丸不但跑错了街道,还翻错了围墙。
鹤丸坐在青石墙头朝院内望去,院子里郁郁葱葱,花木繁茂,木鱼声绕过通幽曲径,传到墙头时已经不甚清晰。
这家似乎在举行葬礼。
咚咚咚的木鱼声还挺有节奏感。
光看院子和房屋的规模,少了几分壮观,多了几分精巧秀致,青石墙面还有夕颜和爬山虎攀藤生长,不像是家大业大的花山源氏,倒像是哪家公子寻芳的别院。
确认自己找错地方的鹤丸刚要跳下墙头,一个女孩忽然从幽径走出来。
八九岁左右,个子很矮,小小的一只,穿着简单的白褂黑袴,齐肩短发,白皙的小脸上,还有一双古井般幽深的黑瞳。
似乎若有所感,女孩的目光瞬间投向墙头。
鹤丸本来想躲来着,没想到对方不吵不闹,也不叫人,直接走到围墙下,抬起头,用黑幽幽的眼眸直直盯着他看。
“你……你好。”鹤丸磕巴着开口。
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小女孩说话,鹤丸蹲在墙头,干巴巴的笑了笑,“像我这样的人忽然出现,有没有被吓到?”
女孩审视的目光扫向鹤丸,“你是谁?”
“嘛……”鹤丸挠了挠后脑勺,试图转移话题,“这里有人去世了?”
女孩沉默片刻,道:“那个人是自尽的,不太吉利,你如果是过路的人,还是快快离开吧,免得沾惹上晦气。”
鹤丸想了想,道:“其实我是迷路了。”他对小女孩露出一个看上去无比纯良和善的微笑,“你知道花山源氏怎么走吗?”
“你说的是本家还是别院?”
鹤丸眨了眨眼睛,“有区别吗?”
“有。”女孩面无表情的开口,声音清脆却像一块冰般,听上去凉凉的。“别院有很多,这里是其中一座。”
“这样啊……”鹤丸敲了一下手心,继续问道:“我想找一个叫源信草的人,你知道她在哪吗?”
女孩一愣,随即目光有些微妙的看着鹤丸,黑眸幽深,眸底却仿若有一道光利刃般划过,“你找她做什么?”
“她其实是我主……朋友!”鹤丸瞬间改口,找人的话说主君有些奇怪,“我到平安京就是特意来找她的。”
女孩好半天没接话,良久,她开口了:
“是吗——”她拖着长音,唇角带着三分笑意,可这三分笑意却没蔓延进眼眸。
她的嗓音和目光一样,冷冰冰的。
“我可不记得有你这样喜欢翻墙的朋友。”
第60章 黑莲花糖
“我可不记得有你这样喜欢翻墙的朋友。”
小信草似笑非笑道。
是的, 似笑非笑。这个表情出现在七八岁孩子的脸上,多少显得有点奇怪,再配上冰凉的语气, 感觉整个人像错位了一样。
鹤丸瞬间语塞。
主君?
这个小女孩就是源信草?
这个小不点就是他的主君?!
主主主主主君现在不是应该二十多岁吗?!怎么会是这样一副小豆丁的模样!这也太小了, 感觉比栗田口家的孩子们还小啊!
说好的肤白貌美大长腿呢……不不不,他相信就算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主君, 也不可能有大长腿的!
“你……”
想到某种可能性,鹤丸迟疑着开口, 不知道该不该问她上辈子活到多大岁数。
幽径尽头, 隔着几重花木的房屋那边忽然传来呼唤声, “信草大人,您在哪里——”
听到这个声音,小信草忽然一改之前小大人模样, 急急忙忙朝鹤丸伸出手,就差蹦起来,“快拉我上去!”
鹤丸忽然有种想要逗弄小姑娘的冲动,他眼神戏谑的看着小信草, 不伸手,也不说话。
小信草回头看了眼,寻找她的人马上就要走到这里, 她连忙回过头看向鹤丸,唇一开一合,语速快的惊人:“你要是带我离开这里,我就承认你是我朋友!”
鹤丸眨眨眼睛, 忽然笑了,“说好了呦,朋友~”
他一伸手,将小姑娘从墙根底下捞上来。这一幕刚好被寻找信草的下人看到,她指着鹤丸瞠目结舌,“你你你你”了半天后才想起来叫人。
“拜拜~”
鹤丸朝她挥挥手,抱着小信草跳下围墙。
小信草闭上眼睛,有风从她脸颊耳畔刮过,让她感受到许久不曾有过的自由。
双脚落到实地后,她一手拎起累赘的衣物,一手主动抓住鹤丸的手腕往前跑,“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的!快跑!”。
别看小姑娘长得矮,跑起来却像个小豹子。不像是藏于深闺中的大家闺秀,倒像是喜欢在山林田地里乱跑的野孩子。
“我说……我这是帮你离家出走吧?”鹤丸一边被女孩扯着跑,一边有些无奈的说道。
“那里不是我的家。”小信草头也不回的扔下一句话。
“哦?”鹤丸尾音微微挑起,“之前你说有人自尽,是谁呀?”
小信草忽然停住脚步,鹤丸差点撞到她身上。
她回过头,目光幽幽的落在鹤丸身上。那眼眸看上去七分冷漠,三分嘲讽。
“是我母亲。”
她一字一顿道:“是我逼死了她。知道这个后,你还想做我的朋友吗?”
*
花山源氏的家督大人刚下朝时,在御所外遇到了家里的仆从。他看上去慌慌张张的。
“大人,别院的那位小小姐刚刚又偷跑出去了。”
家督大人只是挑了挑眉,看上去完全没有担心离家出走的女儿的模样,“出去找了没有。”
“找遍了全城,根本没有找到。”
“那就继续找。”家督大人正了正头顶冠帽,“我有些公事,需要去一趟阴阳寮。你们找到她后不用来回禀我,如果黄昏之前还没找到,再来告诉我。”
“今晚是盂兰盆节,入夜时分怕是会有百鬼夜行。”仆从吞吞吐吐道:“大人,如果黄昏还是找不到……”
“反正也死不了,再轮回一次,让她长长记性。”家督眼神冷漠。
坐在去阴阳寮的牛车上,家督一直在思考这个女儿的事情。
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这对母女,当时外出路过渔村,他见对方姿容明艳,丽质天成,在这小渔村中仿若明珠蒙尘,就与她有了那么几段露水姻缘。
只可惜,渔村的女子空有相貌,言行举止却粗鄙与其他村人无异,很快让他失去了兴趣。离开渔村几年后,他再次因公事经过,无意中发现女子身边跟着一个小姑娘,与他相貌有几分相似。回去后家督卜了一卦,发现这个小姑娘的确就是他的女儿。
就算知道那个小姑娘是他女儿,他也不怎么在意。这个年代,母族没有势力的私生子没人会在意。
直到嫡子闯下大祸,差点赔上阖族性命,他才想起这对母女。
把这对母女接到平安京后,刚满十五岁的信草被送上祭坛,替她的嫡兄长顶了神明的诅咒。
那是一场残忍的虐杀,祭坛之上全都是她的鲜血和抓痕。法事结束后,家督看着女孩骨骼寸寸断裂的尸体,终于有了那么几分难过和不忍,于是厚葬了她。
女儿的牺牲换来她母亲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两年后,女人再次怀孕,卦象原本显示是一对双胞胎,她还指望靠这两个孩子扬眉吐气,生下来的却是一个女孩和一个死胎。
女人郁郁寡欢,总觉得是女儿杀死了儿子,尤其在得知这个女儿其实就是信草转世后,她差点疯掉,一度以为鬼怪回来复仇。
她的男人原本就不爱她,看她这幅疯疯癫癫的样子,更是不耐烦,于是再也没有来过别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女人终于恢复清醒后,竟然跪下求自己的女儿,能不能再为她“牺牲”一次。
小信草当时站在她面前,沉默良久后忽然笑了。
她捂着肚子,笑声越来越大,几近癫狂,肩膀都在颤抖,骄傲挺直的脊背慢慢弯下去,眼泪也笑了出来。
她笑面前可笑之人,也笑可笑之人对面可怜的自己。
“行,我去找他,你等着吧。”
她擦掉眼角一点泪花,第一次偷偷跑出别院。
小信草在本家门外守了一天,终于等到家督时,说出的却不是让求他去看看自己的母亲。
“大人,我想学阴阳术。”
——这是她第一句话。
她彻底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是不可靠的。没有人会爱她,没有人会心疼她,她唯一能靠的只有自己。
只有自己有本事,她才能不再被人欺负;只有自己有本事,别人才不会把她的牺牲当做一场笑话或者踏脚石。
只有自己有本事,她才能报复这些人!
她要为自己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