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转弯的时候,井溶顺势往后看了一眼,就见本该已经恢复行动能力的秦姚依旧捂着脸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老黑小声道:“我没下死手。”
井溶嗯了声,“我知道。”
他没下重手,自己也没有,只是秦姚一时之间接受不了现实生活中的一切都大变样而已。
苟局长亲自过来接的,井溶见他面容憔悴,眼睛也有些红肿,就安慰道:“节哀顺变。”
“唉,还能怎么样呢?”苟局长叹了口气,“人有生老病死,这是谁都没办法强求的,帝王将相都没长生不老呢,咱们这些老百姓又能怎么样呢?”
说完又看顾陌城,“倒是劳您二位都跑一趟。”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本分而已。”井溶说。
几个人上了车,苟局长先用力搓了一把脸,等脑袋稍微清醒点之后才说了具体情况,“老爷子三天前的晚上突然就不行了,我们连夜送到急救中心,好容易救过来了,可是医生说情况不太妙,昨天就告诉我们说不行了,就这几天的功夫,让准备后事。”
老爷子打从几年前身体就不好,家里人也有了准备。加上之前顾陌城帮忙,也叫他“见了”长子,算是了了心事,没什么遗憾了。
说到这儿,他又对顾陌城感激的抱了抱手,“顾大师真是没的说,上回的是我们一家人都记在心里,一直想找机会好好感谢一回。前段时间我这里也不大清净,二位又去了南边度假,算是不赶巧了,这回到了这儿,说什么也得让我做一回东,不然您就是不拿我当人了。”
他的话说的诚恳至极,而且本来这次的事情也不可能一天半日就完成,且如今尘埃落定,井溶倒没再推辞。
望燕台的天气又不同于苏子市,又干又燥,火辣辣烤的人皮疼,就这么几分钟,顾陌城就觉得脸上冒出来一层油。
老爷子的情况不太好,家里人寸步不敢离,生怕什么时候就要走了,都在医院陪着,这会儿看井溶和顾陌城来,都纷纷上前。
“二位可来了,”一个中年美妇上前,态度十分亲热,“上回的事还没来得及道谢,这次又要劳烦您了。”
这人之前顾陌城和井溶也都见过,是苟局长的太太肖萍,为人挺八面玲珑的。
眼下这种情况笑也不合适,井溶就微微颔首示意,“没什么。”
他跟顾陌城进去看了看,发现老爷子的情况真的不能再拖,出来后直接要老爷子的生辰八字,准备等会儿就出去看看。
早有准备的苟局长马上递过去,又瞧了瞧旁边靠墙坐着的一个老太太,压低了声音说:“那是我姑姑,我妈走后那些年没少照顾我们家里人,她几个孩子不成器,我是一定要给老太太养老送终的。不瞒您说,老太太年纪也大了,这回老爷子一出事,刺激太大,人也有点儿糊涂了,估计也就这几年的事儿。现在好地皮越发紧俏,我就想着,您能不能帮忙再找一个?以后万一老太太有个好歹,也不至于抓狂。还有先前我妈的坟,我琢磨着趁这次一块迁过来,也省的两个老人家到了下面还分隔两地,那多孤单。”
华国人尤其重视死后事,人口又多,这几年墓地面积越来越小就不说了,关键是很多时候有价无市,有钱也没出买去。
原本苟局长还觉得老爷子好歹能撑过今年去,谁知道突然就不成了,所以到现在墓地还没定下,就有些着急,自然不想过几年再急第二回 。
其实一开始苟局长还想让顾陌城帮忙看看姑姑,能不能改善一下什么的,但顾陌城看了之后就摇头,说这不是外力作用,就是到岁数了,全身器官和功能都正常衰退,一般药物根本无用,也只好作罢。
井溶点了点头,“应该的,不过您这一下子要三块风水宝地,可能短时间内没那么赶巧,我先紧着二老的。”
“那是那是,”苟局长连连点头,“这事儿您拿主意。”
他妈都死了多少年了,爸也危在旦夕,好歹姑姑还没什么明显的大毛病,拖个一年半载的估计也没事儿,自然要有个先来后到不是?
几个人商议一回,老爷子的生命体征又突然下降啊,苟局长不敢马虎,就又让医院那边叫走了,临走前还一个劲儿的赔不是,留下秘书送井溶和顾陌城出去。
司机过去开车了,顾陌城他们就在医院大堂等候,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两位请留步!”
顾陌城和井溶闻声回头,发现是刚才在病房里见过的一个年轻人,应该也是家属之一。
两人怕是苟局长又有什么事情拜托,就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那人却冲秘书摆摆手,一本正经的吩咐道:“我哥有要紧的话让我私底下跟两位大师说,你先去外面等着吧。”
苟局长的秘书似乎对他说的话并不怎么信服,迟疑了下,刚要细问却听对方又很不耐烦的喊道:“我哥交代的话你也敢不听?回头耽误了事儿炒了你鱿鱼!”
要说刚才井溶和顾陌城还半信半疑的,这会儿基本上就可以确定来人是狐假虎威,根本不可能是苟局长亲自吩咐的。
显然秘书也已经看出端倪,表情都变了,刚要说话就见井溶微微朝他摇了摇头,略一犹豫,就退去外面给上司打电话去了。
等他走后,刚还昂首挺胸的来人却忽然换了一副嘴脸,神秘兮兮的问道:“刚才我哥跟你们说什么了?”
井溶微微挑了挑眉头,飞快的跟顾陌城交流下视线:
呦,他们这是碰上传说中的宅斗了?
第六十八章
因为自家老爸的职业而最近狂补影视剧的顾陌城竟然有点小兴奋!
井溶不动声色的问道:“苟局长跟我们说了很多话,不知您问的是哪句呢?”
那人就露出一个“哎呀你还跟我玩儿这套”的微妙表情,当即又往前跨了一步,结果井溶在他抬腿的同时就往后退了一步。那人不由得有些尴尬,井溶笑了下,“抱歉,不太习惯跟人靠太近。”
狗屁,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刚才姓苟的跟你说话的时候,靠的可比我近多了,瞧你不也挺习惯的嘛?
那人心里不住的骂,面上却还是挤出个笑,“瞧您说的,我都懂,距离感嘛,对不对?兄弟不是那种没格调的人,哈哈哈,这不是那什么,对,一见如故么!”
这套近乎的技术真的有些惨不忍睹,井溶忍不住低头看了看手表,说:“这位先生贵姓?”
那人一听以为有门儿,来了精神,“免贵姓李,李洋,虚长几岁,咱也不是外人,我真是见了兄弟就亲近,我说井兄弟”
顾陌城和井溶都惊呆了好么,这人自说自话的本事太厉害,到底哪儿来这么大脸呢?
顾陌城实在看不下去了,“这位李先生,你知道苟局长喊我师兄什么吗?”
也不知李洋是自我感觉太好还是迟钝到没觉察出眼前这两个人若有似无的疏离,竟然还真顺势问了句,“喊什么?”
“大师,”顾陌城怕他听不清,还特意重复了遍,“井大师。”
你谁啊你,谁跟你称兄道弟的。
到了这会儿,李洋的脸总算不负众望的红了下,不过更多的还是难以掩饰的不痛快,显然对顾陌城的提醒并不领情。
此刻井溶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凉意,“不知李先生跟苟局长是什么关系?”
“哦,他是我哥!”李洋毫不犹豫的回答道,见井溶只是笑着看自己,竟莫名心虚,这才不情不愿的补充道,“表哥,我妈是老爷子的亲妹妹。”
井溶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才刚苟局长说,想让我在给老爷子选墓地的同时,也给令慈相看一块风水宝地,他要给老太太养老送终。”
“哦,那是应该的!”谁知李洋竟脱口而出。
饶是顾陌城和井溶知道他心怀鬼胎,也被这种反应震得有几秒钟的失神。
怎么就应该了呢?你才是亲儿子吧,这么老大的人,活蹦乱跳的,没少胳膊没少腿,怎么就成了应该让你表哥给你亲妈养老送终?
师兄妹二人脸上惊讶的表情太过明显,李洋也迅速回过神来,一双三角眼咕噜乱转,语无伦次的说:“嗨,我是说,我跟苟局长不是亲生那胜似亲生,当年我舅妈没的时候我就没少出力,后来我妈也疼他,我这个亲生的都靠后了,这回我舅住院,哎呀你们是不知道,我真是跑前跑后!呵呵,他贵人事忙嘛,那都是我给一力扛起来的!”
他越说越激动,又是不屑又是得意的,脸红脖子粗的口水乱飞,井溶和顾陌城站的就更远了。
眼见着外面车已经开到门口,秘书也往这边点头示意,井溶就适时打断他,“不好意思,我们要出门了,如果没什么要紧的事的话,我们先走一步。”
“咋没要紧的事儿呢?”李洋急了,就要上去拦他,结果又被避开了。
无奈之下,李洋只好放弃先套近乎的迂回策略,再次放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说:“我哥没说陪葬品的事儿?”
现在虽然都是火化,但大部分逝者或亲属还是会选择几样价值比较贵重的旧物跟骨灰一起下葬,算是传统文化的延续。可看李洋的样子,怎么都不像想往里添陪葬品的。
顾陌城当即不悦道:“你口口声声忙前跑后的舅舅可还活着呢!”
这会儿就开始惦记陪葬品了,还不如那个苏通呢!好歹人家还是等过了几百上千年才动的……
饶是井溶对亲情有些淡薄,听了这话也不禁微微蹙眉,“李先生,这个时候说这个不太好吧?”
李洋却不以为意,“瞧两位大师年纪轻轻的,也是个新派人,怎么还这么迂腐呢?陪葬这种事儿不本来就是社会陋习么?早该剔除了。而且你们自己说,这人都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赔上一座金山银山有用吗?能活过来吗?反正老人不就是希望后代越过越好吗,又何必这么浪费!倒不如把东西留给后人,没准儿老人更欣慰呢。”
说的还头头是道的。
见井溶没回应,他也不以为意,当下直奔主题道:“我舅舅别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其实真有几件宝贝,前几年我就见他老摆弄几个紫砂壶啊烟斗啊鼻烟壶什么的,现在外面都值老了钱,带下去不浪费了吗?”
顾陌城和井溶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三观不保,这人一番话说的也太理直气壮了点儿吧?
“既然是人家的东西,得看本人的意愿吧?再不济也是直系亲属。”顾陌城的言外之意就是,你一个外人,着什么急?
李洋嘿嘿一笑,置若罔闻,竟然对他们做了一个搓手指的动作,很有几分猥琐的说:“既然是老爷子的遗产,我这个儿子自然也有份儿,不过你们放心,等到时候把东西卖出去,少不了你们的那一份!”
你算哪门子的儿子啊!刚不还舅舅的吗?
井溶忽然就挺想知道苟局长知不知道自家表弟这会儿已经在打这样的主意。
谁知李洋突然盯着顾陌城看起来,完了之后像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拍着巴掌大声喊道:“哎呀,我就说打从刚才第一面怎么就觉得这么面善,你不是那个谁,哎呀你跟那个电影明星崇义的女儿长得可真像!等会儿,你该不会就是她吧?”
顾陌城冷静摇头,面不改色的否认,“很多人都说我长了一张明星脸。”
李洋又盯着她看了会儿,嘀嘀咕咕的,似乎有些怀疑,可当事人自己都否认了,他一来没有证据,二来也不是特别执着的想知道,不过嘟囔几句就揭过去了。
稍后上车走的时候,李洋还不忘跟在后面一个劲儿的挥手告别,顾陌城很嫌弃的说:“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这都什么人呐!师兄,这事儿咱们跟苟局长说吗?”
“自然是要讲的,”井溶说,“不然谁知道他会不会做出恶人先告状的事情来?”
副驾驶的秘书憋了这么久终于憋不住了,忍不住替自家上司辩解道:“两位大师,您可千万别听那二流子胡说八道,这么些年,我们局长对他们一家人真是尽心尽力,够意思了,就是亲兄弟都没这么尽力的。
局长的姑父不争气,带累的一家人日子紧巴巴的,当年李洋结婚,我们苟局心疼他,又想借这事儿报答姑姑,亲自给他买车买房,后来弟妹的工作、孩子上学、留学,哪样不是苟局出面帮忙调停?赔了多少人情,可他倒好,不感激不说,活儿也不好好干,要不是人家看在苟局的面子上,早开了千八百回了!
现在一家三口都游手好闲的,上班的不正经上班,上学的不正经上学,又嫌弃苟局不给他们钱花,一年几次的上门,催债似的!您二位说句公道话,凭什么呀!谁家是开印钞厂的?”
顾陌城听得一愣一愣的,“还能这样的?”
秘书也跟着叹气,“真不是我为自己上司说好话,苟局这个人就是对家里人太好了,总是大包大揽的,是好心没错,可偏偏就遇上一群白眼狼!等回过神来,也拗不过来了。”
顾陌城就看井溶,井溶的表情也不大好。
她对苟局长这个人了解不深,但井溶跟他不是头一回打交道,就算称不上朋友,但关系也比一般人亲近些,对对方的为人处世也有些了解,知道秘书说的即便有水分,可也能有七八成真话。
见井溶若有所思,秘书又趁热打铁说:“井大师,您二位是有大本事的人,苟局也听您的,您可得劝劝。不说别的,嫂子为这事儿跟他吵了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日子还长着呢,以后都这样还得了?”
顾陌城就觉得这家人面对的还真是绝大部分普通家庭都会面对的问题,就饶有兴致的问:“那你们局长不帮衬他夫人的娘家吗?”
“怎么不帮?”秘书想也不想就说,“不过嫂子娘家人挺实在的,略受了点儿什么好处就记挂着,逢年过节一定要来看看。这回也是因为住的太远,那边两位老人体格也不大好了才没能第一时间过来,估计过两天一定要到的。您说说,给这样的人帮忙是个什么滋味,给李洋那种货色帮忙又是个什么滋味?人跟人真是不一样。”
他一边说,还一边唏嘘。
顾陌城听着也是挺惊讶,没想到苟局长看着风风光光的,私下也有一摊子烂事儿,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也别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