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只要国朝太平,老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他挥出去的刀便不会犹豫。
  杀的人太多,冷血如沙场战士,也会生出彷徨疑惑。比如他的父亲,每一次战后都会叹息霍家杀孽太多,郁郁寡欢。
  霍明锦从没有那样的情绪。
  少年时就随军出征,第一次杀人,热血从刀下迸射而出,那一刻,他心冷如刀,镇定从容。
  因为他心中有他的信仰。
  直到那一天,同时被血脉至亲、效忠的皇室、出生入死的军中战友欺骗背叛,然后眼睁睁看着跟随自己的部下一个接一个死去……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活活饿死、渴死、因为病痛疼死……
  所有信念坚持顷刻间崩塌。
  他前半生坚持的所有东西,都成了笑话。
  宝华殿内,鸦雀无声,穿黑衣的兵士仿佛死去的鬼魂一般,默默守在各个角落处。
  霍明锦还在擦拭他手中那把长刀。
  殿外还是一片嘈杂声,卫士们来回走动,清理刚才那一场大战之后的狼藉和尸首。
  即使尊贵如君王,生死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就和那些羽林军一样,前一刻还势如破竹马上就要攻进内殿,现在,全都成了刀下亡魂。烂泥一般被胜利者拖行。
  皇帝忍不住发起抖来,手脚冰凉,一种濒临死亡的恐惧彻底击溃他的神智:“霍明锦,你想谋朝篡位,留万世骂名?!”
  听了这话,霍明锦一笑,“谋朝篡位?”
  他唇角勾起,慢慢抹干净刀上血痕,站起身,还刀入鞘。
  “这天下太平已久,海晏河清,国富民丰,不管朝堂如何动荡,百姓仍然能安心度日,民心是向着朱家的,只有皇室血脉能一统人心。无故起战事,只会给各方藩王一个趁机自立为王的借口,到最后,各方势力割据混战,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受苦的只会是无辜的老百姓。”
  前朝战乱频起,老百姓饱受颠沛流离之苦,饿殍遍野,十室九空。太、祖于草莽中发迹,率起义军一统天下,结束乱世,与民修养生息,到如今,承平百年,皇室恩德广布,乃人心所向,没有人能撼动其地位。
  听他这么说,句句仍然念着大义,皇帝眼神闪烁了两下。
  霍明锦却话锋一转,“皇上,江山是老百姓的,不是你的。”
  这天底下又不是只有皇帝一个人姓朱,只要坐在皇位上的人是皇室血脉,天下就乱不起来。
  至于皇帝手中有无实权,老百姓没那么在乎。
  皇帝眼里都能迸出血丝来,怒目道:“可笑至极!你口口声声惦记老百姓,却如此大逆不道,悍然发动宫变,还欲弑君,你置苍生于何地?”
  “苍生?”
  霍明锦脸色冷凝,漠然道,“我只是一介凡人,顾不了苍生。”
  那是神的职责。
  他是一个普通人,担不起苍生,也担不起天下,现在的他,不怕身后遗臭万年。仁义道德,伦理纲常,上下尊卑……所有学过的东西,一切都是虚妄,他全都不在乎了,他只信自己。
  就像多年前他毫不犹豫挥刀斩断敌人咽喉时一样,他心里没有一丝愧疚或是犹疑。
  战场上部下们不由自主跟随他仰望他,不是出于崇拜他高强的武艺,而是被他身上这种沉稳如山、强大而淡漠的冰冷决绝所折服。
  他站在空荡荡的内殿前,高大的身影映在从窗外漫进来的花影中,势如沉渊。
  皇帝竟然被他身上刀锋一般冷冽而又慑人的锋芒给震得说不出话来,喃喃了几句,强忍恐惧,冷笑道:“你手里没兵,趁朕不备犯上作乱,迟早要落一个死无葬身之地!朝中大臣,岂会容你?”正欲痛骂,忽然想起那些跟随霍明锦的军士,个个身姿矫健,出手狠辣,显然身经百战,不由毛骨悚然,“你哪里来的兵?”
  霍明锦不再看皇帝一眼,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他走出内殿,对殿外候着的幕僚道:“去取准备好的诏书,开宫门,放内阁大臣进宫。”
  幕僚躬身应喏。
  不一会儿,内殿响起几声令人齿颊生寒的惨叫。
  殿外诸人眼观鼻,鼻观心,宛如泥胎木偶,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宝华殿这边的骚乱平息下来。
  霍明锦赶往东宫。
  墙头弓、弩密布,着甲衣的团营精兵如汹涌的潮水一般,铺天盖地,朝东宫扑过去。
  乾清宫的大火还在烧。
  朱红宫门外,精兵和里头的军士对峙。
  “二爷,沈敬德以孙娘娘、太子妃和太孙为人质,属下不敢往里冲。”领兵的将官小声道。
  霍明锦站在宫门前,负手而立,扫一圈左右,“无妨,你率领一百人从正门进去,有人从侧门接应。”
  将官松口气,振臂高呼,“杀!”
  兵士们齐声狂吼,手中红缨、枪高举,密密麻麻,摆出整齐而威猛的阵型,强攻宫门。
  东宫的宫殿远远不如外朝三大殿宽阔雄壮,地方狭窄,两方在重重殿宇庭院内展开厮杀,大型兵器都用不上,唯有近身搏杀。
  霍明锦早有准备,而沈敬德身边的心腹是他的人,沈家的每一步安排他都一清二楚。
  兵部的人,团营指挥使,各地总兵……但凡是响应沈家的,已经于今天早上被锦衣卫拿住。
  悬殊如此之大,羽林军们自然是兵败如山倒。
  沈敬德被生擒后,几欲癫狂,嘶吼道:“不可能,区区锦衣卫,怎么可能!”
  他早就预备下人手防着霍明锦,为什么对方还是轻而易举就攻进来了?!霍明锦没有一兵一卒啊!
  霍明锦一哂。
  沈家的人防着他,皇上也防着他,都以为他手下只有锦衣卫,把他当成一枚棋子,却不知他当年从海上归来时就暗中留了一手。
  早在几年前,他就一直在暗中招募兵士。
  各地卫所的军官贪得无厌,喜欢吃空饷,卫所一千士兵,上报朝廷时却敢说手底下有一万兵马,他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养了一支军队。
  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军队的扩充有明确的诏令,甚至引他们一路北上进京,也是经过皇帝允许的,皇帝以为他调动的是一支平定流民的杂牌军。
  至于钱财军饷从何而来,皇帝大概永远不会知道,那座海中孤岛,其实是一座藏宝秘库所在。
  没有钱,他哪能收买追杀他的人,重回中原呢。
  他散尽家财安葬部下,从不置办田地宅院,也不讲究吃穿用度。
  皇帝敏感多疑,心胸狭窄,但当他自以为掌控谁时,又会盲目地给予信任。这些年,皇帝以为他既没钱,也没人,只能老实效忠自己。
  不过都是让皇帝消除戒心的伪装罢了。
  ……
  乾清宫的大火还未扑灭,紫禁城的动乱已经彻底结束。
  一切发生得太快,不管是沈家的人、宫里的羽林军、金吾卫、殿前侍卫、十二团营、五军都督府,还是宫中的太监宫女,都仿佛像做了一场噩梦,毫无预兆就坠入风声鹤唳之中,等回过神时,梦已经醒了。
  内阁大臣、六部大员匆匆进宫,看到的没有冲突,没有僵持,宫人们抱着所有可以扑灭火苗的东西往乾清宫的方向跑去,一切井井有条,乱中有序。
  “掌印太监和秉笔太监都为保护皇上而死,沈敬德兄弟已经死在霍指挥使手上,霍指挥使前去乾清宫救火了,孙娘娘、太子妃和太孙安然无恙……”
  小太监一一禀报。
  王阁老双眉拧得像麻花一般,急急道:“皇上呢?龙体可有恙?”
  周围的大臣们沉默地跟在王阁老身边,一行人飞快往宝华殿走去,老迈的大臣此刻也健步如飞。
  小太监低着头答:“南庑走水的时候,皇上不慎吸入浓烟,又被羽林军挟持,受了惊吓……好在霍指挥使来得及时,没让贼子得逞,现在太医正为皇上诊治。”
  王阁老面色阴沉,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得太过古怪,不同大臣手中掌握的情报全都出奇的一致,那就是皇上预备收拾沈家,谁敢妄动,会被皇上当成沈介溪的同党处置。
  所以这些天六部官员出奇的老实,没敢在朝堂上闹出什么大动静。
  现在想来,他们所有人都被骗了!
  沈家竟然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想效仿乱臣贼子来一个挟天子以令天下……
  王阁老心如乱麻。
  到了宝华殿,只见地上还有没来得及清扫的血迹,空气里一股浓稠的血腥味。
  众人皱眉,忍着不适进了内殿。
  几名太医垂头丧气,正聚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看到众位大臣来了,抬起脸,脸色惨白。
  众人心里一惊。
  太医院的院判起身,跟着王阁老走到一边,抱拳道:“老先生,皇上被浓烟伤了喉咙,口不能言,肺腑五脏也伤到根本,我们正在想办法……”
  王阁老汗如雨下,沉吟半晌后,小声道:“事关社稷,你无需隐瞒,到底如何?”
  院判俯身一揖到底。
  王阁老脸色凝重。
  皇上时日无多,太孙年幼,又刚刚发生一场突如其来的动乱,他们还没有理清头绪……难道要扶持太孙登基?
  可太孙才刚刚落草啊!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尖叫。
  众人心头发颤。几个年老的,已经快要支持不住。
  今天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让他们措手不及。
  几个小太监惊慌失措,冲进宝华殿,跪倒在王阁老面前,“孙娘娘得知乾清宫大火是太子妃身边宫人故意为之,勃然大怒,掌掴太子妃,和太子妃起了争执……不慎伤及太孙,太孙……”
  “太孙怎么了?”
  王阁老胆战心惊。
  小太监泪流满面,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太孙没了!”
  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
  一日之间,沈家起事,皇上重伤,太孙夭折……
  这天下,是要乱了吗?
  内殿,皇帝的贴身太监跪在床边,将太孙夭折消息告诉皇帝。
  皇帝瞪大眼睛,神情疯狂,喉头颤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手脚僵直,连手指头也没法动。
  “皇上,您节哀啊!”
  太监面无表情地喊一声。
  皇帝不可置信地瞪着太监。
  太监找来纸笔,“皇上,您是不是自知时日无多,要留下传位诏书?”
  他语气恭敬,手上的动作却粗鲁。
  这时,槅扇外响起脚步声。
  太监立刻收起轻慢之色。
  王阁老进了内殿,看到皇帝落到如此惨状,涕泪齐下,拜倒床前,“皇上,老臣等救驾来迟,求皇上恕罪!”
  其他大臣也都跟着跪了下来。
  文臣通常是不跪皇帝的,见了面也不过是拱手作揖而已。但他们身为朝廷大员,醉心于党派之争,竟然对沈家的动静一无所知,还在暗中联络各方势力,预备等沈家倒台好瓜分空出来的职位,谁曾想京中已经乱成这样了!
  今天这一场宫变,他们难辞其咎!
  皇帝张大嘴巴,面容狰狞。
  太监伸手抹泪,哭着对王阁老道:“万岁爷爷刚才还能说几句话,知道太孙没了,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王阁老亦泪如泉涌,不管皇帝对宫人有多苛刻,对臣子有多凉薄,他始终是帝王。
  众人痛哭流涕,床榻上,皇帝一双眼睛都要裂开了!
  终于,皇帝两眼一翻,气绝身亡。
  宝华殿内,一片哭声。
  ……
  大理寺外,兵士层层把守。
  “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大理寺官员反闩上大门,躲在朱漆大门后,窥视外边情势。
  他们都被看守起来了,刚才督察院有几个胆壮的试图冲出去求救,被兵士几下砍了脑袋,那头颅带着一堆血糊糊的东西,滚了一地。
  三法司的人都不敢出去了。
  中、东、西、南、北五城兵马指挥中有一半是沈家门生。
  胆子小的咽了口口水,抖如筛糠:“沈家……不会反了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脸色发白,其中和沈家利益相关的几人立刻变了脸色。
  他们手无寸铁,逃是肯定逃不出去的,只能坐着等消息。
  要么沈家事败,他们安然无恙。
  要么沈家事成,其实他们还是能安然无恙。
  毕竟沈家就算反了,这差事还是得有人去办不是?
  几个刚正不阿、脾气暴躁的评事商量着要舍身取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剩下的人在一旁劝,“还不知里头情形,稍安勿躁。”
  傅云英没有和众人一起扎堆,霍明锦的几个属下将她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让她躲好。
  李昌亲自带人赶过来,潜入大理寺,守在她屋外。
  知道局势在霍明锦掌控之中,傅云英心里很平静,坐在窗前,凝望窗外灰暗的天空,心里一遍遍回想从武昌府到京师会经过的水马驿站,她已经吩咐楚王的人手赶往必经之路上准备接应,以免路途中出什么意外。
  宫变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最重要的是怎么善后。她日后要辅佐朱和昶,所以现在绝不能冒头。
  巨大的燃烧声音越来越小,仿佛云销雨霁,沉暗的天空一点点露出原本的湛蓝颜色,那让人喘不过气的浓烟渐渐散了。
  李昌推门进屋,语气带着明显的雀跃:“宫中骚乱业已平息。”
  靠近几步,小声说:“宫中传出消息,皇上驾崩,太孙夭折,皇上留下一份遗诏,命内阁择藩王嫡系血脉继承皇位。”
  傅云英心口猛地一跳。
  她知道霍明锦苦心孤诣,准备了许多周密的计划……但她没想到,皇帝竟然就这么死了……
  好半天后,她的心跳才慢慢平缓下来,官袍下的衣衫已经汗湿了。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惊讶的。
  至于那道遗诏,倒是不用发愁,经过之前的安排,最后内阁选定的人一定是朱和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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