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刚吃醉酒,不一会儿皇帝就到了,这太巧合,所以还是有人动了什么手脚。
只是他们以为傅云英是男子,用的是能让男子酒后发狂的东西,对傅云英没用,所以她只是昏睡,没有和以前那位翰林修撰那样酒后辱骂君王,当众出丑。
霍明锦淡淡道:“怎么下手的,谁亲自下的手,不重要,重要的是下达命令的人是谁,去查司礼监太监、锦衣卫和内阁大臣。”
顺藤摸瓜太慢了,他要直接将对方连根拔起,有嫌疑的总归只有那么几个人。
至于下手的人,跑不了。
乔嘉应喏。
傅云英昏睡,霍明锦这会儿根本无心多谈其他事,问:“到底吃了什么,她为什么还不醒?”
这两天都守在傅云英身边,傅云章更清楚她的身体状况。
“张道长从宫里观礼回来,给她看过了。”他顿了一下,说,“一来吃了某种含有毒性的东西,脾胃受不了,二来最近她身兼数职,天天熬到凌晨才歇,身体早就扛不住,吃了两杯酒,加上不干净的东西一激,引发旧疾。”
霍明锦眉心猛地一跳,引发旧疾?
傅云章回头看着半开的窗,从这里能看到罗帐掩映中的床榻,道:“只能温补,等她慢慢好起来。”
两人说着话,里面侍女忽然低低惊叫了一声。
霍明锦立刻拔步冲进去。
傅云英趴在床前,头朝下,双手攥着衣襟,不停干呕。
侍女跪在脚踏上,轻拍她的脊背。
地上早备了铜盆之物,显然她这两天常常呕吐,侍女都习惯了。
霍明锦走过去,矮身坐在床沿边,抱起傅云英,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被坚实的手臂托着,意识不清的她下意识紧紧攥住他的衣袖。
她全身打颤,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衣衫下的身体冰凉,瑟瑟发抖。
犹如万箭攒心,五内俱裂。战场上刀剑无眼,霍明锦身上满是伤疤,但刀剑砍入骨肉的疼痛,都不及此刻的痛苦真实。
所有旧伤都隐隐作痛起来。
喉咙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没法呼吸,只能笨拙地拥着她,试图减轻她的痛苦。
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都是清水,衣衫汗湿,片刻后,实在吐不出什么了,蜷缩成一团,窝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傅云章走进屋,看到霍明锦抱着她,接过侍女手中的巾帕,温柔为傅云英擦拭。
他的衣袍都被弄脏了,一片狼藉,他好似没看见,双眼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动作轻柔。
老太医赶了过来。
霍明锦摸摸傅云英的脸,轻声问:“我怎么觉得像伤寒?”
老太医道:“是有些像,不过她没有持续发热,而且多汗,还是脾胃不适引起的痉挛和昏迷,这两天会一直吐,熬过今晚就能好。”
“有没有缓和的办法?”
老太医摇摇头,想了想,又道:“瞧着厉害,其实没什么大碍,睡几天便没事了。”
这病来得快,病势汹涌,好起来也快,只是头两天会很难受。
霍明锦眉头紧拧,吩咐侍女去准备热水。傅云英刚刚出了一身冷汗,他抱着她,隔着几层衣裳也能感觉到她不舒服。
傅云章没说话,站在屏风一侧看了一会儿,转身出去。
霍明锦即将成为她的丈夫,他知不知道崔南轩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要是她再喊出崔南轩几个字,霍明锦会怎么想?
好在她之后没有再说胡话,想来在马车里喊出崔南轩的名字,应该是因为自己用方言叫她,让她联想到了什么。
等她醒转,得好好和她谈一谈。
第133章 凉粉
落雨声淅淅沥沥。
夜风推拉窗棱,咯吱咯吱响。有人走过去,把没关好的窗扇合上了。
脚步声很轻。
床上,傅云英眼皮颤动,肩膀剧烈抖了几下,蜷缩成一团,双手无意识攥紧盖在身上的锦被。
一双坚实而有力的臂膀立刻将她抱了起来,轻拍她的脊背,拂开她鬓边的乱发。
她靠在他怀中,眼皮黏在一起,意识朦胧,什么都看不清,只能依稀感觉到床前一片黯淡的灯光,干呕了片刻,并未吐出什么,身子不停发抖。
五脏六腑好像被什么东西蛮力地撕扯捏拢,她没法抵抗,唯有佝偻着身体,以此减轻痛苦。
温暖干燥的大手扶着她的肩,手指隔着里衣轻轻摩挲底下冰凉的肌肤。
怀抱很温暖,衣衫底下肌肉紧绷,像环抱府城的青山,沉沉地矗立在广阔苍穹之下,巍峨而静默。
这两天浑浑噩噩中,好像都是这个人照顾她,温和,耐心,沉稳,镇定。
她靠在他身上,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是这么靠着。
“二哥?”
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贴在他胸前,喃喃道。
头顶呼吸声粗重,男人垂下眼帘看她,低低应了一声,一手环抱着她,一手轻抬起她的下巴。
唇边一阵微凉的触感。
她张开嘴,齿间清凉,男人喂她喝了几口温水。
清醇柔滑的茶水滑入喉咙,她试着吞咽,只喝了两口就喝不下去了,摇头推拒。
眉头紧皱的男人却松了口气,这是她几天来第一次喝下茶水,之前几次刚吞下去就全吐了出来。
看她摇头,他立刻把茶杯撂到一边,接过捧盒里的柔软巾帕,温柔擦拭她的嘴角。
两名侍女在一旁拿东递西,收拾铜盆等物,见男人没有别的吩咐,躬身退下。
干燥的大手慢慢挪到后脑勺上,托着傅云英,似乎想把她放回枕上去。
她抓紧他,眉尖紧蹙,生病的时候思维迟钝,所有的防备都卸下了,她好像又变回那个脆弱的、
无助的,在冰天雪地里蹒跚前行的魏云英,眼角泛起湿润,轻声呓语:“哥哥,我难受,我疼……”
好疼,全身都疼,骨头疼,心口也疼,她要冻死在雪地里了。
男人的呼吸停滞了一下。
很快,他眼圈泛红,抱紧她,吻去她颤动的眼睫上晶莹的泪珠。
“云英,我在这儿。”
她却似乎没听见,双眼紧闭着,攥着他衣襟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全身酸疼,躺着太难受了,手指头动一动都像是要用尽所有力气,靠着他能舒服一点。
男人捧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吻她。
吻是咸而苦的。
接着,双手发颤的男人单膝跪在床上,俯身要把她放下。
她不安地抖动了两下,手还抓着他的衣领。
男人在她耳畔沉声低语:“别怕,我不走。”
他单手脱下脚上的靴子,坐上床,靠在床栏上,大手托着她柔软修长的娇躯,让她倚着自己的胸膛睡。
一手轻抚她披散的发丝,一手为她盖上滑落的锦被,怕风从肩膀的地方吹进去冷着她,干脆抓着锦被不放。
像是被雄伟的峰峦给包围起来了,外面的风霜雨雪都吹不进来,她无意识扭来扭去,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侧身枕在他结实的胸前,沉沉入睡。
一室昏黄烛火摇曳。
男人低头看她,幽深的眸子,似融进浩瀚的银河,揉碎的星光闪烁。
仿佛是泪光。
半夜时分,云销雨霁。
到天将拂晓的时候,浮动的泛着青白色的浅光被碧绿窗纸细细筛过,漫进屋中,伴随着天际缓缓蒸腾的霞光,蓊郁的树丛里响起清脆悦耳的鸟鸣声。
傅云英睁开双眼,眼睫交错间,看到一团团晃动的明亮光束。
窗前小石潭边栽了几株柳树,北风吹乱千丝万缕的柔韧柳条,疏落的影子罩在窗前,风动,影子也动。
天气渐渐变冷,早起时庭院假山上湿漉漉的,水汽凝结成白霜,枣树的叶子落尽了。
傅云英眼神放空,盯着投射在屏风上如水波般晃动的树影看了很久,额角一抽抽的疼。
她抬手想揉眉心,一动,浑身骨头疼,轻轻嘶了一声。
发了会儿呆之后,她意识回笼,发现自己被一双胳膊紧紧箍着,而且自己靠在对方怀里,双手搂在对方劲瘦的腰上。
姿势亲密。
男人呼出的热气萦绕在她头顶,呼吸声很轻。
她抬起头,额头蹭过他的下巴,短硬的胡茬磨得她前额生疼,她这会儿从头到脚都不舒服,一点点触碰也觉得敏感。
男人醒了,还没睁开眼睛,先搂紧她,手盖在她肩膀上,怕她被风吹着。
她看到他线条深刻的侧脸,浓眉星目,鼻梁挺直,双眉微微皱着,眉宇之间一股浓重的疲惫之色。
总是英武沉着、从容不迫的男人,此刻竟透出几分憔悴来。
傅云英呆了一呆。
他不是在山西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几天照顾自己的人是他?
她盯着他发怔,对上他温柔俯视自己的视线,半天回不过神。
霍明锦双眸黑沉沉的,黯淡无光,看到她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仰视自己,卷翘眼睫扑扇,眼波潋滟,也怔了怔。
一瞬后,他抑制不住心底的狂喜,低头吻她。
只轻轻啄吻了几下,他很快松开她,低声问:“哪儿不舒服?”
傅云英想坐起来,松开抱着他腰的手。
霍明锦动了动,半边身子都是麻的,皱眉闷哼几声。
这一点不适轻如鸿毛,他扶着傅云英坐稳,手搭在她额头上,摸摸她的脸,又探进被子里,去摸她的脚底。
粗糙的手擦过脚踝,轻轻握住脚掌,酥麻感直冲头顶,傅云英颤了一下,下意识要躲开。
霍明锦揽着她,她一躲,往后撞在他胸膛上,反而把脚送到他手里了。
“是不是想洗澡换衣?”
确定她没有发烧,手脚也没有那么冰凉后,霍明锦抖开被子裹住她,把她从脖子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温声问她。
她喉咙干哑,说不出话,动一下手指的力气也没有,虚弱地点点头。
霍明锦抱起她,像捧着玻璃人似的,生怕哪里磕着碰着,让她先靠着床栏坐一会儿,下床出去。
傅云英听到他吩咐侍女预备香汤热茶的声音。
不一会儿,他走了回来,手里端了一杯热茶。
他坐在床边,杯子举到她唇边。
她垂眸不语,茶水的温度刚好,是她喜欢的清茶,低头,就着他的手喝几口。
温茶入腹,空虚的肠胃熨帖舒服。
侍女将香汤送了进来,屏风后面水汽氤氲,传来水声。
等侍女收拾妥,霍明锦直接连被子抱起傅云英,送她进净房。
她全身黏腻,衣衫贴在肌肤上,很难受。
霍明锦解开包着她的锦被。
接着,一双手自然而然落在她衣领上。
傅云英清醒过来,按住他的大手,双唇轻抿。
霍明锦反应过来,飞快收回手,怕她摔下榻,眼神示意旁边两个侍女过来搀扶她。
等侍女走过来扶住傅云英,他才出去。
傅云英双眸低垂,视线往下,刚好落到他脚上。
她醒来之后,他一直围着她打转,顾不上穿鞋,就这么在屋里走来走去。
……
洗了个澡,洗去一身潮冷汗水,换上干爽的衣裳,傅云英舒服了些。
不过头还昏昏沉沉的,站不起来。
两名侍女帮她把一头长发也洗了,擦得半干,用巾帕包着,送她回床上。
床榻已经收拾过,另换了干净被褥。
她躺回松软的衾被间,浑身乏力,但知道自己肯定睡了好几天,不想接着睡,硬撑着要坐起来。
霍明锦皱眉,扶她坐起,塞了几只绿豆壳做芯子的大软枕在她背后,“不再睡会儿?”
她摇摇头。
霍明锦也不多劝,喂她喝几口温茶。
老太医来了,这时候也顾不上忌讳什么,给傅云英诊脉,看看她的舌苔,端详一阵,微笑着道:“没事了。”
问她:“还想吐吗?”
傅云英腹内空空,连胆汁都吐尽了,嘴巴里一阵苦辛味,刚刚漱过口,略觉得好受了点,那种随时恶心作呕、五脏六都都要吐出来的感觉没有了。
霍明锦坐在一边,眉眼沉静,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摇摇头。
老太医扭头看着霍明锦,捋须笑道:“可以照常饮食,只是这两天不要一下子吃太多油腻的东西,鸡汤可以喝一点。”
霍明锦没有笑,但神色缓和了许多。
他起身送老太医出去,站在门边和老太医说话,絮絮叨叨说了很久。
侍女捧茶,傅云英慢慢喝完半盏茶,不要了。
霍明锦声音低沉,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不过从老太医的回答能猜得出,他在问老太医她能吃什么,有什么要忌讳的。
老太医脾气急,都要被二爷给问得不耐烦了,但一直以来畏惧二爷,没敢露出不耐神色。毕恭毕敬、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说过的话,再三保证屋里那位已经好了。
霍明锦眉头轻皱,清冷的日光笼在他脸上,刀斧镌刻的五官,弥漫着淡淡的阴郁。
侍女坐在床边帮傅云英绞干长发。
灶房很快送来汤粥细面之类的东西,鸡丝面,黑鱼面,燕窝粥,都是清淡而又滋补的,怕她不喜欢,什么都做了一点,连杏仁豆腐也有。
霍明锦进来了,坐在床边,看她眼眸低垂,乌黑光泽的长发像一匹精美的绸缎,披在肩上,整个人懒懒的,不像平时腰板挺直的严肃模样,凑近细看她。
呼吸近在咫尺,傅云英抬起眼帘,看着他。
他问:“想吃什么?”
她望一眼漆盒里的碗碟盘盏,最后盯着一碗绿豆粥看。
侍女伸手捧起粥碗。
“出去!”
霍明锦忽然低喝了一声,语气少见的严厉。
两名侍女吓得一哆嗦,忙跪在地上,面面相觑了一阵,躬身退出屋子。
傅云英反应比平时慢,眨了眨眼睛,望向他。
霍明锦抓住她的手腕,动作轻柔,却又带了几分不容许她挣开的强势,神情克制,又问一遍:“云英,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