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廊下守卫的亲兵见二爷深更半夜里突然牵着一个人走出来,而且姿态亲昵,交换了一个眼神,悄悄退下。
  院子里静悄悄的,雪落无声。
  夜色中看不清院子里栽种的花木,一眼望去,感觉很空旷。
  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雪。
  霍明锦带着傅云英走下台阶,雪落在两人身上肩上,风雨后的飘雪温柔和缓,簌簌飘落。
  没有风,因此也不觉得冷。
  又或者是因为霍明锦的手拉着她的缘故,他手心热乎乎的。
  傅云英走在雪中,没有想大理寺的差事,没有想即将到来的会试,什么都不想,只是静静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走到甬道拐弯的地方,霍明锦停了下来。
  傅云英抬头看他。
  他一双眸子像掺了揉碎的光,亮如星辰。
  “云英,对不起。”
  傅云英怔住。
  霍明锦捧起她的脸,“我知道,我们真正相处的时间,比不上傅家的人,比不上你的朋友。我认识你很多年,可之前什么都没告诉你,你真正认识我,其实也不过短短一两年……我之前太急切,一步步紧逼,你还没有准备好。”
  傅云英望着他,雪中双眸明若秋水。
  他指一指两人并肩走过来的那段路,“你看。”
  傅云英顺着他的修长的手指看过去,雪地中,几道浅浅的并行的脚印。
  霍明锦抬起她的下巴,“在感情上,我等了这么些年,走得太急太快了,你得追赶我,才能跟上我的脚步……”
  他低头吻她。
  “不要急,你的人生很长,可以慢慢走。我一直在这里,陪你一起,你走得慢也不要紧。你慢一些,我可以回头来接你,你快一些,我能跟上你。就像那些脚印一样,我们一起走。”
  他一笑,“不过你得迁就一下我,我明知你还没准备好,也没法和你保持距离。不管你怎么走,最后都得走到我这里来。”
  傅云英心头颤动,眼中渐渐浮起闪烁的泪光。
  落雪静静飘洒,落了两人满头满肩。
  像是走完了一生的道路,两鬓斑白时,他们还手拉着手,互为倚靠。
  她闭一闭眼睛,脸埋进霍明锦怀中,双手抱住他的腰身。
  这个人,当真是自己的劫数。
 
 
第140章 暴脾气
  雪下了一整夜。
  翌日早起,庭院一片冰雪琉璃,屋瓦假山,青松老柳,尽被白雪覆盖。
  小石潭仍旧水波潺潺,四周积雪映衬,池水呈现出一种清透的幽黑色。
  傅云英穿青色大绒氅衣,戴暖耳,上车时,问傅云章准备怎么处理傅容的事。
  他淡淡道:“不是什么大事,我心里有数。我让人去找她了,找到就送她回湖广。不用担心。”
  傅云英看他不想多说的样子,没有追问。
  陈老太太得到诰命以后,像是心满意足,安分了许多,不会和之前那样见到人就哭诉说傅云章不孝顺,把老娘丢在家乡不管不问。现在的陈老太太天天守着她的凤冠霞帔和赐予她诰命的圣旨,一遍遍不厌其烦讲她以前守寡时的辛酸,丫头们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却不敢不听。
  可怜,可悲,却也可恨。
  马车在大理寺门前停了下来。
  傅云英踩着松软的积雪步上台阶,走到门槛前的时候,听到里面吵嚷得厉害,喧哗声中夹杂着怒吼叫骂声,眉头轻皱。
  大理寺是衙署重地,怎么闹得鸡飞狗跳的?
  就是犯人跑出来,也不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难怪刚才下马车的时候,刑部和都察院的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窃窃私语,一看到她,顿时轰的一声作鸟兽散。
  躲开之前,还吃吃笑,尤其是曾被她打回案子的那几个刑部官员,看她的眼神明晃晃写满幸灾乐祸。
  傅云英抬脚跨进门槛。
  几个司直正好从穿堂一路跑出来,抱头鼠窜,看到她,忙不迭站稳,抱拳,“大人,长乐侯带着人打进来了!”
  长乐侯孔连,是孔皇后的嫡亲哥哥。
  朱和昶和孔皇后相敬如宾,他对皇后娘家非常优厚,给爵位给财宝给宅院给田地。孔家飞出一只金凤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父子俩都封了侯。
  有皇后妹妹撑腰,孔连飞扬跋扈,横行霸道,短短一个月间闹出好几桩事端。
  因他是皇亲国戚,皇上和皇后又刚新婚,蜜里调油。锦衣卫和兵马司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让人家的妹子是一国之母。
  大理寺卿神龙见首不见尾,今天也不见人影。少卿赵弼奉命协同阮君泽调查那晚傅云英中毒的事,也不在。
  傅云英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齐少卿呢?”
  司直们道:“齐少卿被堵在里头挨打呢!”
  接连阴雨,昨晚又下大雪,压塌了号房角落里一片房子,大理寺的差兵被叫去帮忙,只剩下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大理卿和右少卿都不在,官位最高的齐仁就是长乐侯要找的对象,其他人一时摸不清状况,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得罪长乐侯,就让对方给冲进来了。
  傅云英抿唇不语。
  掌决正刑狱的大理寺,竟然被一个没有实权的外戚给打上门了!
  刑部和都察院在一边看热闹,今天的事传出去,他们大理寺官员以后哪还抬得起头?!
  今天的事,长乐侯必须给大理寺一个交代。
  傅云英疾步往里走,入厅堂,过雨亭。
  号房前长廊挤满了人,乱糟糟的。
  阶前一张柳木大圈椅,一个圆脸方耳,穿锦袍、扎玉带的男人坐在椅上,周围着罩甲的护卫团团簇拥。
  号房里一阵乒乒乓乓响,门扇紧闭,齐仁被堵在里头,大声叱骂孔连。
  孔连无动于衷,拿了根簪子挖耳朵。
  其他寺丞、寺正、寺副、评事、典簿等人被护卫拦在廊前,不许他们进去帮忙。
  堂堂正四品少卿,岂能任外戚打骂!
  傅云英脸色阴沉。
  陆主簿等人见她来了,好似找到主心骨,缩着脖子拥过来,“长乐侯一冲进来就打人!我们还没反应过来……”
  长乐侯前几天把王首辅家的侄子给打了,王首辅没有计较,还勒令鼻青脸肿的侄子带着礼物去长乐侯家赔罪。
  纵得长乐侯愈发嚣张。
  齐仁倒是硬气,不知挨了多少拳头,硬是没有求饶,也没有呼痛。
  听得里屋时不时传出重物落地的声音,也不知他是被人按着打呢,还是在挣扎。
  有人问:“大人,是不是派人去刑部求救?”
  不等傅云英回答,周围的人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出声阻止:“不行不行!”
  那岂不是把脸丢尽了!
  齐仁平时为人吝啬,和同僚们关系不大融洽,又几次抢走其他人的功劳,所以并没有人愿意为他得罪长乐侯。
  傅云英心头火起,不去管号房里的齐仁,示意身后乔嘉等人:
  “把长乐侯绑了!”
  擒贼先擒王。
  乔嘉应喏,大手一张,飞快往长乐侯扑去。
  众人大惊失色,这时候应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把长乐侯先给劝气消了才对,寺丞大人怎么来一个火上浇油!
  这是真要和长乐侯打起来吗?
  长乐侯也吃了一惊,手里拿着挖耳簪,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乔嘉一脚踢下台阶。打了几个滚,一阵阵天旋地转,锦袍蹭脏了,脸蹭黑了,双手刺骨的痛,不知道是不是扭伤了,冰凉的雪顺着脖颈钻进背里,冷得他直打哆嗦。
  “大胆!”
  他睚眦目裂,倒吸几口凉气后,阴恻恻嘶吼一声。
  傅云英嘴角一扯,“擅闯大理寺,纵仆打骂朝廷大员,大胆的人是长乐侯才对。”
  这时,长乐侯带来的护卫反应过来,纷纷拔刀。
  傅云英毫无惧色,环视一圈,对躲在廊柱后瑟瑟发抖的评事等人道:“我们大理寺的人都死光了?被人欺辱至此,尔等有何颜面位列朝班?你们平日里就是这么秉公直断的?”
  她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不过是看不惯齐仁,故意袖手旁观罢了。说不定有人早就想看齐仁挨打,故意把长乐侯放进来。
  众人被她凌厉的眼光一扫,脸上顿时涨得通红,又羞又愧。
  陆主簿头一个冲出来,揎拳掳袖,怒骂长乐侯的跟班。
  他留了个心眼,不敢直接骂长乐侯本人。
  其他人也都站出来,和那帮护卫对峙。
  这时,穿堂那头骤然响起脚步声,闻讯赶来的大理寺差兵们健步如飞,拔出佩刀,护在傅云英面前。
  长乐侯指着傅云英,朝护卫们大吼:“还愣着干什么!”
  护卫们面面相觑,他们敢奉命揍人,但绝不敢真和大理寺的差兵起冲突。
  长乐侯怒极,还要再骂,乔嘉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长乐侯脸色青紫,喉咙里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护卫们对望一眼,先救主子要紧,拿着刀扑向乔嘉。
  乔嘉能以一当百,淡淡一笑,一边和护卫们周旋,还抽出空踢长乐侯几脚。
  长乐侯躺在地上,惨嚎连连。
  很快分出胜负,差兵们进屋,把长乐侯的护卫赶了出来。
  齐仁披头散发,官袍被撕得零碎,一只眼睛肿了,嘴角紫了一片,被两个评事搀扶着走出来,满嘴是血,捂着胸口直咳嗽。
  众人见了他的狼狈模样,啧啧几声,上前安慰他。
  齐仁怒目瞪向长乐侯,可惜眼睛肿了,嘴巴歪了,样子有些滑稽,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长乐侯的护卫见势不妙,拱手道:“傅大人,侯爷也是一时冲动,才会鲁莽冲进来,今天的事,都是误会。”
  他的意思很明白,齐仁挨打了,长乐侯也被乔嘉打了一顿,这事就算扯平了,谁都没占到便宜。
  要是闹大了,对哪边都不好。
  傅云英冷笑,不理会护卫,走到长乐侯跟前。
  乔嘉将长乐侯按在雪地上,长乐侯不住挣扎,奈何乔嘉力大如牛,他扑腾来扑腾去,脖子里灌进不少冰雪和尘土,干脆不折腾了,趴在雪地里怒骂傅云英。
  傅云英缓缓道:“长乐侯贵为侯爵,傅某得罪不起。可今日长乐侯侮辱我大理寺官员,冒犯大理寺权威,傅某若放你离开大理寺,以后也无颜做这个寺丞了。”
  长乐侯大惊,他都挨打了,这个年轻后生还想怎样?
  连王首辅都不愿得罪他,傅云竟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威胁自己?!
  傅云英嘴角轻轻一挑。
  几个差兵走过来,把长乐侯给五花大绑起来。
  长乐侯的护卫此刻都被差兵缴了佩刀驱赶至雪地里围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主子叫大理寺的人拖出去。
  雪地里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长乐侯没有被绑严实的两腿胡乱挣扎。
  “傅云小儿,今日之辱,来日必定十倍偿还!”
  傅云英面色不变,过了雨亭,忽然停下来。
  两边墙上挂了几副阴森森的刑具,差兵们挡在长廊两侧,不许人接近。
  长乐侯后怕起来,看到那几套血迹斑斑的刑具,手心发凉。
  傅云英回头,俯视长乐侯,“这里是衙门重地,所有人亲眼目睹侯爷硬闯进来,占理的是大理寺,傅某若是在这里将侯爷宰了,然后把您的尸首扔到刑部去,事后就说您自己醉酒胡闹,不小心跌了一跤摔死了,又有谁能奈我何?”
  长乐侯瞪大眼睛,梗着脖子怒道:“我妹妹乃堂堂皇后,你给我等着罢!你敢动我一根汗毛,定将你碎尸万段!”
  傅云英微微一笑,指一指围在身边的乔嘉等人,“他们都忠心于我,就算长乐侯的家人不肯善罢甘休,也会有义士甘愿为我顶罪。我身为大理寺官员,自然知道怎么利利索索把自己摘出去,顶多就是被罢免官职而已,用我的官位,换长乐侯一条命,倒也不算吃亏。”
  她面色沉下来,“长乐侯要出气,是你的事。大理寺容不得你这般撒野!”
  长乐侯横行无忌,京中权贵争相巴结讨好他。他从小小的下层军官,忽然发达,难免趾高气扬,轻飘飘起来,加上被身边一帮狐朋狗友整日奉承吹捧,愈发无法无天。昨晚又吃酒吃到天亮,头晕脑胀,酒意上头,经几个不怀好意的人一挑拨,哪还管什么天地君亲,让他提剑杀人他都干得出来!
  仗着酒意,一路寻到大理寺,好巧没人阻拦,心里更是得意。
  本以为打齐仁一顿只是件小事,免不了被皇后妹妹骂几句,但不会伤筋动骨,哪想到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傅云来!
  这人长乐侯认识,都说他和皇上有半师之谊,感情甚笃。皇上每次上朝后,都会叫他去乾清宫议政,颇为倚重信任。他在大理寺期间,不卑不亢,行事锋芒毕露,常常不客气地将刑部、都察院的案子给打回去,刑部的人听到他的名字就头疼。
  杀人这种事,傅云可能真的干得出来!
  长乐侯其实色厉内荏,被傅云英冰冷的语气吓得酒醒了一大半,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莽撞,吃了几口黄汤,又被人撺掇几句,就跑到大理寺来闹事。
  还是他头一回撞上硬茬子。
  见他眼神躲闪,看出他清醒过来知道害怕了,傅云英仍不放过他。
  “动手。”
  她转过身,冷冷道。
  乔嘉上前一步,捏捏拳头,指骨咯咯响。
  冰冷的手指扯开衣襟,捏住长乐侯的脖颈,稍稍使力。
  长乐侯魂飞魄散,抖如筛糠,当场吓得尿了裤子。
  溢出一股尿骚味。
  乔嘉一哂,松开手。
  仿佛真的在生死关头走一遭,长乐侯惊恐万状,一个字说不出来,瘫软在地上发抖。
  傅云英道:“把他拖出去,让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都看看。”
  乔嘉应了声是,将心惊胆寒的长乐侯拖出大理寺,丢在雪地里。
  周围惊叫声四起。
  刑部和都察院的人凳子搬好了,瓜子准备好了,茶水也备好了,呼朋引伴,一个个跟过大年似的,要多高兴有多高兴,都守在大理寺外边,等着看笑话呢!
  谁知没等到大理寺官员哭爹喊娘跑出来求救,只听到砰的一声响,刚才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长乐侯,被人给扔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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