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他找到傅云英,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古人诚不欺我。”
  沉默了一瞬,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傅云英摇摇头,“下官不知道佛朗机人到底懂多少东西,不过下官可以确定,我们不该懈怠。”
  中原人一直以天、朝上国自居,程朱理学的禁锢导致大部分固步自封,瞧不起外夷。她和傅云章去扬州时,一面编书,也一面收集书,其中有几本是江南士绅翻译的外国书,其中说到的数学知识,浅显易懂,而且涉及到的范围非常广,让她想起之前学九章算术的那段时光。
  汪玫自小有神童之名,博览群书,自认眼界开阔,可那几个传教士说的东西,他以前从未听过。
  他负手站在廊下,长叹一口气,“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天底下,和我们一样聪明、甚至比我们更聪明的人,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汪玫走后,亲兵过来禀报,说白长乐手中有一份齐全的舆图,想要献给皇帝,感谢皇帝的宽宏大量。
  傅云英让白长乐把舆图拿出来。
  白长乐脸色尴尬,说他的东西都让官兵收缴了。
  傅云英派人去都察院找副都御使的部下,几个人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箱笼里翻找半天,最后找到舆图时,舆图已经烂了一大半。
  白长乐忙道:“我有详细的资料,可以照着这幅图重新绘制。”
  傅云英拿着破破烂烂的舆图看了几眼,道:“不能照着这幅图画,你给出资料,交由礼部的人绘制。”
  白长乐迟疑了一下。
  傅云英点点舆图,“这幅图上,我朝所在的亚细亚位于角落……”
  佛朗机人的舆图,画出了一个被海洋包围的世界,他们认为这个世界是一个球体,有五大洲,分别是欧罗巴,利未亚,南北亚墨利加和南方一片大陆。
  这张舆图不是非常准确,不过至少比目前宫里收藏的舆图要更全,舆图上标注的许多地方当年下西洋的船队曾经造访过。宫中有当年官员绘制的舆图,可以和白长乐的这一份互相比较,加以完善。
  只可惜舆图上中原不处于中心,这幅图如果献上去,朝中那帮大臣一定会把白长乐骂得狗血淋头,然后拒不承认这幅舆图。
  白长乐很快听明白傅云英话里的意思,赶紧道:“我这就改!中原当然属于中央之国!”
  这传教士果然精明。
  傅云英手指在舆图上滑动,漫不经心问:“每年佛朗机商船运送大批白银至吕宋港,这白银,莫非来自欧罗巴?”
  佛朗机国来自西方欧罗巴大陆。
  白长乐嘿嘿一笑,摇摇头,“实不相瞒,佛朗机国土狭小,白银储藏并不丰富,他们的白银,都是从南北亚墨利加找到的。”
  他手指大洋另一端的一块大陆,那块大陆距中原非常远,如果是船行,起码要走好几个月。
  傅云英眉心微皱。
  她进宫求见朱和昶。
  朱和昶命人去找出当年下西洋的所有文书资料,和白长乐的舆图互相比对。
  内官去了半天,回来复命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直打哆嗦,“回万岁爷,那些文书……奴拿不到。”
  朱和昶皱眉。
  内官说明缘由,下西洋的所有档案,都被王阁老下令看守起来了,没有王阁老的命令,谁也拿不着。
  朱和昶脾气好,又叫人去找王阁老要钥匙。
  这回他派吉祥代表自己去传召。
  吉祥去了一个时辰,回来时同样双腿打战,跪下磕了好几个响头。
  王阁老不给钥匙。
  朱和昶脸色微变,不小心打翻手边的茶杯,滚烫的茶水洒出来,常服袖子半边都湿透了。
  周围几个内官吓了一跳,忙上前收拾。
  有人取了烫伤药膏来,要为朱和昶抹上,他摇摇手,示意所有人退出去。
  傅云英扫一眼他挽起来的袖子底下露出的一截胳膊,烫红了一小块地方。
  “皇上息怒,王阁老此举,并不是有意和皇上为难。”
  朱和昶不说话,气呼呼打开银盒子,手指挖一点药膏,涂在自己胳膊上,疼得皱眉,嘶了一声。
  傅云英接着道:“下西洋虽然扬我国威,可每次出行,钱粮花费数十万,楠木都伐光了,如今国库紧张,王阁老也是为民生考虑。”
  朱和昶托着自己的胳膊,可怜巴巴看着她,“云哥,我手疼。”
  傅云英噎了一下,不说话了。
  看她无语,朱和昶扑哧一声笑了,朝她扬扬自己的手,“好了,我不气就是。”
  接着说起正事。
  傅云英建议由户部的官员去找王阁老讨钥匙,户部这些天算了笔账,越算越觉得海外贸易的钱很可观,他们已经改变态度,认为可以先在双鱼岛放开海禁,将双鱼岛打造成东南第一大港口,这样江南一带生产的丝织品、布匹、瓷器不愁销路,一定程度上可以遏制海寇。
  朱和昶嗯一声,吩咐下去。
  接着谈起关于治河的事,这个傅云英不大擅长,没有说什么,只推荐了几个人选。
  要告退之前,她眼帘半抬,目光在朱和昶脸上停了一停。
  他肤色依然是白,双眉略皱,神色有些萎靡。右手搁在书案上,抹了药膏的地方还是红的。
  刚才说手疼,不像是开玩笑。
  她垂眸,温和道:“皇上,您还年轻,刚即位不久,不可能事事都顾得到,您有爱民之心,有容人雅量,是民间百姓之福,路一步步走,治国也是如此,急不来的,老先生他们绝没有看轻您的意思,您用不着操之过急,更不用为此沉郁于心。”
  朱和昶受伤的右手颤了颤,神情震动,抬起头,乌黑双眸看她许久。
  她躬身站在书案前,看不清神情,只能看到她头顶的纱帽。
  墙角铜漏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
  半晌后,朱和昶嘴角微翘,轻声道:“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走到傅云英面前,双手放在她肩膀上,让她抬起头,朝她眨眨眼睛,“你别担心,我向来对自己很宽容。”
  都当皇帝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他开心逍遥得很,虽然偶尔会因为国事烦闷,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开心的。
  就和以前在武昌府做一个无忧无虑的世子一样,幼时的病痛折磨他好几年,一辈子无法踏出湖广一步,可他拥有别人几辈子都盼不来的财富,一辈子吃穿不愁,逍遥自在,有什么不满足的?
  能够当皇帝,什么都是他说了算,让老爹自由自在到处撒欢,给云哥当后盾,天底下的美人任他挑,比以前在武昌府更富裕,权势更大,他可高兴了!
  看朱和昶眉眼弯弯,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傅云英心里暗叹一口气。
  也许之前不该担心他。
  ……
  天气渐渐回暖。
  傅云章出城办了几件差事,回城的路上,不经意间瞥到马蹄上沾了些微青色。
  不知是在哪里蹭到的。
  快到城门了,他扯紧缰绳,下马。
  随从接过他手里的鞭子,笑着道:“爷,才刚路上看见一个戏班子,正在排演公子的戏,好多人围着看呢!”
  傅云章嘴角翘了一下,笑容清浅,转瞬即逝。
  随从知道他这是笑了,他在外面的时候疏冷清淡,难得感情外露,这么一个动作很难得了。
  傅云章拢紧氅衣,问:“什么戏?”
  随从忙答:“自然是公子为民伸冤的戏,刚刚唱到公子拿着尚方宝剑斩了一个皇亲国戚,看的人都拍手叫好。”
  傅云章失笑了片刻。
  民间话本故事编得越来越离谱了。
  随从又道:“听说南边有闺中小姐仰慕公子,专门为他写弹词呢!”
  弹词的故事大多曲折婉转,作者中有许多是江南士绅家受诗书礼乐熏陶长大的闺中小姐,故事大多讲的是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
  傅云章摇摇头,英姐要是知道自己被写进弹词故事里,和佳人谈情说爱,不知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走在前面,随从牵着马紧随其后。
  等候入城的队伍很长,他是刑部官员,本可以亮出身份直接进去,但他平时低调,没有这么做。
  一群等着进城的人看到傅云章,见他生得俊秀,气质不凡,忍不住频频抬头打量他。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负手站着。
  这时,那群人里忽然爆出一声惊呼:“二哥!”
  喊出声的女子一脸狂喜,拨开身边的人,往傅云章身边挤。
  “是我,我是傅容啊!”
  傅云章眉头轻皱。
 
 
第151章 (二)
  戴包头的年轻妇人穿过拥挤的人群,挤到傅云章面前。
  “二哥哥!”
  傅云章认出她,眉头轻皱。
  一旁的随从忙拱手道:“爷,小的不知道她会出现在这。”
  另外两个随从想将傅容带走,她抓住其中一人的胳膊,高喊:“二哥哥,你真要这么狠心吗?我有话对你说!”
  傅云章神色淡淡,扫一眼左右。
  俊秀男子被年轻妇人追着不放,着实吸引路人的目光,已经有不少人往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傅容还在尖叫:“我晓得英姐嫁人了!”
  傅云章瞳孔微微一缩,朝随从使了个眼色。
  随从会意,用隐蔽的方式让傅容没法出声,把她拖出人群。
  在外人看来,他们动作并不粗鲁,相反还很客气,加上傅云章生得体面,风度翩翩,一看就知是个教养很好的公子,又是傅容主动找过来的,倒是没有人指责他们,以为他们要去路边叙旧。
  等走出一段距离,城门那边的人听不到他们说话了,傅云章问随从:“她的同伴呢?”
  随从答:“爷,她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同伴。”
  傅容被随从攥着,没法挣扎,此时喉咙里呵呵两声,冷笑道:“二哥哥,你放心,托你的福,没有人愿意带我去见你,我只能自己想办法混进城。”
  她想方设法进京,傅云启他们很警惕,坚决不答应带她同行。后来她哭哭啼啼打动傅家的下人,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溜上船,就这么在阴暗的船舱里躲了几个月!好不容到了京师,傅家的人很快找到她,又把她送回湖广。她吃了很多苦,被人骗,还差点被卖到腌臜地方去,好在黄州县的人都认得她,不敢见死不救,又把她带回县里了。
  这一切都是傅云章害的!凭什么所有人都要听他的?
  朝廷选秀的时候,姑姑给她五千两银子,帮她打点关系,她差一点就中选了!只要中选,她就能飞上枝头做凤凰,进宫当娘娘,要不是傅云章多管闲事,打乱她和姑姑的计划,她岂会沦落到只能嫁给乡下人的悲惨境地?
  只差那么一点点而已,那个太监保证说只要五千两就一定能让她中选……
  这几年的遭遇在脑海里一一闪现,傅容双眼渐渐发红,狞笑几声,“二哥哥,这就是天意,天可怜见,总算让我碰见你了!”
  傅云章面色如常,看也不看她一眼,淡淡吩咐随从:“送回湖广去,这一次看牢了。”
  随从应喏。
  想起之前被关在乡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傅容打了个哆嗦,手指痉挛,“不,你不能关着我!”
  她先是恐惧,然后突然大笑,“你凭什么管我?我才是傅家的小姐,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个穷佃户家的下流胚子!”
  傅云章抬起眼帘,眼底倏忽闪过几道暗流。
  傅容推开随从,几步上前,抓住他的袖子,“你以为你是谁?要不是姑姑当年生的是女儿,非要抱养一个儿子才能保住宅子,你一辈子就是种田的命!你也配当傅家二少爷?你一生下来,就是傅家的仆人!生来就是任人作践的命!”
  姑姑是傅家的夫人,傅家的家产都该是姑姑和表姐拿,傅云章是姑姑抱养的,就是个奴才罢了!他现在这么风光,都是姑姑给他的!
  傅云章眸色加深,沉默下来,久久没说话。
  城门口风声呼啸,他站在大道边,风吹衣袂翻飞,神色有种近乎呆滞的平静。
  几名随从面面相觑,听到这样的秘密,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想了想,只能退开几步。
  傅容唇边扬起几丝阴狠的笑容,接着道:“一两三钱五分银,我爹还记得姑姑买你的时候费了多少钞,那钱,还是我爹给你亲娘的!不是我姑姑把你养大,给你傅家少爷的身份,你能读书?能考科举?能当探花郎?傅云章,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贱种!”
  傅云章负手站着,神情淡然,忽然转过头,日光笼在他脸上,双眸幽黑暗沉,“证据呢?”
  傅容呆了一下。
  听到这样的身世,他竟然反应如此淡然。
  就仿佛他一直如此高高在上,而自己只是个跳梁小丑。
  不!傅云章只是个奴才秧子,自己才是正经小姐!
  傅容挺起腰杆,冷笑几声:“你不信?我爹、我娘都是知情人,我偷偷见过姑姑,姑姑亲口承认的!还有表姐,我早逝的姐姐,才是姑姑的亲女儿!她就埋在我们家祖坟里!不信你挖开她的坟看看!还有接生的产婆,也能证明姑姑当时生的是个女儿!”
  傅云章嘴角轻扯。
  他现在知道傅容有多少倚仗了。
  “你也知道我是探花郎。”他轻笑出声,“谁会信你的话?整个傅家,黄州县,武昌府,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不会相信你。”
  利益相关,即使所有人知道他不是傅家亲生子,只是陈氏抱养来的佃户之子,又能如何?
  他们不敢承认这样的事。
  看到傅云章脸上的笑容,傅容双唇发抖。
  他语气温和,眼里笑意浮动,一如平时那个人人称颂的佳公子,可她却忍不住浑身战栗。
  二哥哥当年怎么收拾宗族的,她并未亲眼见过,但爹和娘都告诉她了,二哥哥报复以前欺侮过他和姑姑的人时,才只有十三岁!
  他变得平和圆滑,是以后的事了。
  傅云章带笑的眼神让傅容心惊肉跳,但是想起一事后,她很快恢复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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