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如果她能成为赵师爷的学生,以后姻亲嫁娶,只要媒人说她和阁老夫人赵氏师出同门,求亲的人马就能踏平傅家的门槛。
  傅云章是为她好,但是她不想和赵家人扯上关系。
  “二哥,你当我的老师就很好。”
  她跳下最后一层台阶,一挥手,豪气干云,“将来我闯出名声了,你这个老师也会跟着名扬四海的。”
  傅云章知道她这是在说玩笑话,摇头失笑,揉揉她的发顶,让老师帮忙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以后傅家的人不会因为她跟着他习字而对她恶语相向,拜不拜师只是其次,随她喜欢罢。
  “别回去了,我包了间雅间,就在一楼,不仅能看到比赛全程,还可以看陈知县给获胜的队伍发赏钱,你去我那里看比赛。我娘不在……”他顿了很久,才接着道,“可以把你的哥哥、姐姐们一起叫来,人多热闹。”
  傅云泰和傅云启早不知道跑到哪里野去了,而且兄弟俩根本坐不住,傅云英道,“不麻烦的话,我把月姐和桂姐叫过来?”
  傅云章嗯一声,吩咐莲壳,“去请她们。”
  他神色落寞,眉宇间隐隐郁色,不像刚才那么轻松自在,傅云英扯扯他的袖子,“二哥,赵师爷那样的人都很清高,他肯帮忙,是不是你答应了他什么?”
  “嗯?”傅云章一时没回过神来。
  傅云英只好重复一遍。
  傅云章笑了笑,“没什么,老师只是要我陪他下一场棋。”
  赵师爷喜欢下棋,偏偏他的棋下得奇臭无比,性子又蛮横,常常悔棋,赵家人最怕和他下棋了。
  傅云章的棋下得一般,但他总能让每一个和他下棋的人找到下棋的乐趣。棋艺高超的,他可以和别人不分胜负,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比斗。棋艺不好的,他也不会把对方杀得片甲不留,总能给对方留几分余地,又让人看不出故意放水的痕迹。
  赵师爷太喜欢和傅云章下棋了,每次和他下棋,赵师爷都有一种自己是绝顶高手的错觉。
  “没别的了?”傅云英追问。
  傅云章鼻尖微微皱了一下,这让他显得年轻了许多,其实他也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郎而已,“没别的,我的五妹妹。”
  傅云英放下心,点点头。
  傅云章低头看着她,小姑娘双唇紧抿,表情严肃认真。他扬扬眉,心里觉得有点好笑,都说他少年老成,他怎么觉得年幼的英姐比他更老成?
  ※
  京师。
  皇上喜欢铺张奢侈,早在三月间就命钟鼓司排演歌舞,端午当天要举行盛大的庆典,与民同乐。
  礼部上上下下为此忙了一个多月,搭建起来的戏台绵亘十里,要动用数万宫人完成整个祝祷仪式。谁知天公不作美,端午这天,突然晴空霹雳,淅淅沥沥落起雨来。
  盼望了一个多月的庆典泡汤,皇上在宫里大发脾气,礼部官员挨了一顿骂,回到左顺门值班房内,唉声叹气。
  雨越下越大,雨声哗哗,穿圆领青袍的青年官员推开门,随从立刻撑起伞为他遮挡风雨。
  有人和青年拱手打招呼:“崔大人,这就回去了?午朝不当班?”
  青年淡淡一笑。
  回到崔府,管家惴惴迎上前,把一张名帖递给他,“老爷,这个人硬闯了进来,现在就在您书房里等着,他凶神恶煞的,武艺又高强,护卫们实在拦不住……”
  崔南轩扫一眼名帖,面色如常,清俊的面孔上不见一丝愠怒之色,淡淡道:“无事。”
  他打发走下人,解下斗篷,走进书房。
  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站在窗前,负手而立,凝望屋檐下垂挂的雨幕。仅仅只是一个背影,气势有如千军万马。
  “霍将军。”崔南轩开口道。
  男人转过身,扫他一眼,眼神像刀锋一样擦过他的脸,开门见山,“她是死是活?”
  崔南轩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刚从外面回来,袍角湿了半边,在桌角留下一道水痕,“霍将军日行千里,不眠不休,往返京师、湖广,是为了在下的亡妻?”
  霍明锦面无表情,深邃的眉目因为疲倦现出几分冷漠,“你觉得呢?”
  蓝底白花瓷杯口萦绕着乳白热气,崔南轩手指轻叩桌面,默然不语。
  “嘭”的一声,霍明锦取出一张腰牌,掷到他面前,“崔侍郎,我是个武人,喜欢直来直往,不必在我面前玩弄心计,我只问你一句话,她是死是活?”
  崔南轩不语。
  “我不像你们文人那么有耐心。”霍明锦笑了笑,眼底却冰冷,“一炷香后,如果你还不开口,只能请崔侍郎往北镇抚司走一趟。”
  北镇抚司可自行督查办理案件,而且只向皇上一人效命,权威颇重,朝中官员光是听到北镇抚司之名就能吓得半死。
  崔南轩一笑,平静道:“霍将军什么时候管起督查昭狱来了?”
  霍明锦也笑了,“这不重要。”他扭头看着窗外沐浴在雨中的丁香树,似是在计算时间。
  紫气东来,崔府好几座院子种的都是丁香树,只有她住的地方种的是几十年树龄的桂花树。
  崔南轩眸光微垂,片刻后,轻声道,“不知道。”
  像是对霍明锦说的,也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轰隆一声,惊雷闪过,刚好盖住他说话的声音。
  但霍明锦还是听到这句话了。他握紧双拳,嘴唇微微颤抖,似笑非笑,“不知道?”
  崔南轩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京师的,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他通通不知道。
  他有种直觉,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可他连她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都无从知晓。
  她如此干脆,连死都要和他撇清干系。
  “她走之前,故意放出流言,说先皇后临终之前,给了定国公什么东西。老师否认了这个说法,可皇上却坚信不疑……”崔南轩轻声说,“暂时没人知道这个流言是她散播出去的,一旦老师发觉,她必死无疑。我给她建一座衣冠冢,抹除了她最后的行踪,世人都以为她死了。”
  先皇后未曾留下子嗣,皇上和荣王都不是嫡子。皇上登基以后,以国丈定国公收留荣王家眷为由抄了定国公满门。
  她离开之后,京师里忽然传出一道谣言:先帝临终前留有一道遗诏,上面写着由荣王继承大统,而那道遗诏被先皇后交给国丈定国公保管,首辅沈介溪带人抓捕定国公的时候,把遗诏拿走了。
  这完全是谣言,道遗诏并不存在,锦衣卫抓捕定国公时,沈介溪也根本不在场。
  她知道新君登基不久,敏感多疑,故意放出这个流言。皇上果然不问细节,对沈介溪起了疑心,数次找他讨要先帝遗诏,沈介溪辩白说自己什么都没拿,皇上将信将疑。
  崔南轩知道流言是从她那里传出来的,帮她扫干净尾巴,沈介溪没有怀疑到她身上。
  她只是个深宅妇人,有个嫂子是定国公家的庶孙女,仅仅靠着这层关系,她居然真的成功报复沈介溪和皇上……虽然只是小小的挑拨离间,但往往君臣之间的矛盾,都是从互相猜疑开始的。
  他以为风头过去,等她气消了,她可能会回来,派出去的人甚至漂洋过海找到爪哇国,始终找不到她的踪迹。
  人死如灯灭,尚有几缕青烟环绕盘旋。她却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不留一丝痕迹。
  ※
  听完崔南轩的话,霍明锦闭一闭眼睛,缓缓步出书房。
  希望太渺茫了,她一个弱女子,家破人亡,孤苦无依,亲人都死了,她怎么可能独活?
  在孤岛的时候,他曾庆幸当年没有仗着家族之势威逼她,不然她肯定会被他连累。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什么圣人之言,什么君子之礼,全都是狗屁,只有抓在自己手里的,才是真实的。
  经过崔南轩身边时,他沉声道,“你为她修衣冠冢,其实只是为了洗清你自己的怀疑,是不是?”
  如果沈介溪查到谣言是她捏造的,难保不会因此疏远崔南轩。只有她死了,他才是安全的。
  崔南轩笑了笑,俊秀的脸似浸润了几分湿漉漉的水气,双眸黑白分明,坦然承认:“霍将军大难不死,学会洞察人心了。”
  霍明锦微微一笑,神情漠然,“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死了的人不会白死。崔南轩,你迟早要还欠她的债。”
  说完,他转身离开。
  她看似柔顺乖巧,骨子里却执拗,认准了一样东西,就坚持到底。
  那一次她的哥哥贬低她,她发誓如果哥哥不道歉,就不和哥哥说话。别人都当她闹小孩子脾气,没人往心里去。
  后来听阮氏和祖母拉家常时说,她果真几个月不理睬哥哥,直到她的哥哥真心实意向她认错。
  她心里有所坚持,不触碰那个底线的时候,她温柔似水,比谁都好说话。
  一旦真把她惹急了,她决绝得近乎无情。
  萤虫之火,不可能同日月争辉。魏选廉的死无可挽回,她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内宅妇人,不可能扳倒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沈介溪,更不可能接近皇帝身边,为家人报仇。
  她应该掩埋仇恨,明哲保身,继续当她的崔夫人。
  可她偏不。她毅然出走,临走前还故意给沈介溪挖了个坑,让皇帝疑神疑鬼,一辈子寝食难安,让这对君臣生出嫌隙,再难恢复以往的信任关系。
  接下来的事,让他来做。
  他本该和部下一同死去,侥幸不死,定要让害他之人血债血偿。
 
 
第26章 打群架
  竞渡开始了,五只狭长的龙舟如利箭一般,飞快撞断江面上低悬的彩绦,张开船桨组成的翅膀,翱翔于江面之上。
  江边吹吹打打,锣鼓喧天。
  妇人孩童,士子文人,州县百姓,像飞卷腾挪的海浪,层层叠叠,扑向河岸。
  呐喊助威声响彻云际,震耳欲聋。坐在竹楼里观看比赛的人能清晰感受到涌动的巨大声浪。
  傅桂忍不住站了起来,趴在窗沿边,指着其中一条朱漆彩绘的龙舟道:“快看,那是三房的五哥哥!”
  傅云英顺着她鲜红的指尖看过去,一条龙舟破开水浪,风驰电掣,直朝她们所在的竹楼扑了过来。船上的青年儿郎都光着膀子,穿白色大口裤,腰束大红巾子,肌肉贲张,像涂了一层油。他们跟随鼓声做出整齐划一的动作,飞溅的乳白水花在烈日照耀下折射出一道道彩色霞光。
  她是第一次观看龙舟赛,傅月在一旁低声为她讲解:“我们傅家和甘泉镇的郑家一条船,县里一条船,周家和李家一条船,杨家、齐家、郭家一条船,还有一条船是其他乡的。”
  五条龙舟每年参加竞渡比赛,舟中的儿郎俱是从各乡大姓家族遴选的健儿,个个身强体壮,力大如牛。
  傅桂凑到傅云英身边,一手托腮,笑着道:“我们家好多年没赢了,今年族里特地把五哥哥他们叫回来,五哥哥他们常年跑船,力气大,一定能得第一!”
  傅云英挑挑眉,抬起眼帘瞥一眼站在窗前的傅云章,他身姿挺拔,高挑清瘦,不知道族里有没有人想过拉他去参加龙舟比赛,黄州县的人这么迷信,怎么没想过把他塞进去震慑其他乡邻?
  小抓髻忽然被轻轻揪了一下,她捂住发鬓。傅云章低头看着她,嘴角微微勾起,“好玩吗?”
  她心虚地移开目光,不敢说自己正在想象他站在龙舟上挥舞着双槌鼓励族中儿郎的样子——那太滑稽了,他更适合月夜泛舟湖上,一壶茶,一炉香,一盘残棋,他沐浴在清冷月色中,风吹衣袍猎猎。
  耳畔传来傅桂咯咯的笑声:“快看,我们家的龙舟要赢了!”
  傅家和郑家的龙舟一马当先,远远将其他四条龙舟甩在身后。鼓点密集如雨,江边的百姓卖力地扯开喉咙嘶吼,楼上的陈知县请赵师爷起身,预备奖赏夺魁者。
  傅桂一脸笑容,拍着手欢呼:“要抢到彩旗了!”
  彩旗悬挂在竹楼前挑出的一支长竿子上,谁第一个扯下彩旗,就代表哪条龙舟赢得比赛。
  叫喊声,鼓劲声,欢笑声,还有其他乡民不满的嘀咕声汇集在一处,震得人耳膜嗡嗡一片响。
  傅桂都准备好跳起来庆祝了,喊叫声突然一滞,江面处骤然响起一声巨大的声响。
  一片哗然。
  两条龙舟撞在一处。其中一条龙舟翘起的龙首朝着即将获胜的傅家龙舟撞过来,顿时人仰马翻,傅家的龙舟直接被撞翻了,舟中子弟纷纷落入水中。
  其他三条龙舟上敲鼓的人愣了片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继续捶鼓。
  县里的龙舟飞快擦过傅家翻倒的龙舟,抢得彩旗。
  原本即将获胜的傅家龙舟突然被撞翻,岸上的百姓半天回不过神,直到陈知县出现在竹楼外,小吏们高声唱出最后夺魁的是县里的龙舟,两岸观者才后知后觉地为胜利者欢呼。
  当然,更多的人脸红脖子粗,正在大声咒骂撞翻傅家龙舟的周家和李家,各种粗俗污秽的字眼从他们嘴中蹦出来,竹楼里的妇人连忙捂住自家闺女的耳朵。
  傅桂气得揎拳撸袖,恨不能跳下去把周家人和李家人按进江底,“周家人太卑鄙了!肯定是周家人!”
  傅云章眉峰微蹙,嘱咐傅云英和傅月、傅桂,“你们待在这儿,别到处走动。”说罢他抬脚上楼,匆匆离去。
  竹楼上,陈知县神色尴尬,赵师爷此次来黄州县访友,他费了不少功夫才把人请到江边观看龙舟比赛,没想到竟然会出这样的岔子。
  赵师爷倒是觉得好玩,捋捋胡子,笑嘻嘻道:“早听人说贵县民风活泼淳朴,果然如此啊!”
  陈知县还能说什么?只好撑着笑脸陪笑道:“让赵师爷见笑了。”
  小吏们划着船救起落水的人。傅家和郑家的人眼看胜利在望,突然遭周家、李家暗算,和彩旗失之交臂,不肯放过周家、李家人,游到他们的龙舟前,合力把他们的龙舟也推翻了。
  “扑通扑通”,落水的人越来越多,汉子们在水里扭打扑腾,小吏们想把人扯开,人都在水里,怎么扯得动?岸上观看比赛的几家人群情激奋,也剥了衣裳,甩掉鞋子,跳进江里,帮自家儿郎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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