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说不定又是一个武曌啊!
  皇上性情柔和,和当年的唐高宗何其相像!
  而现在,东北收复失地,西南民乱平息,东南倭寇已除,繁荣富庶,欣欣向荣,国力蒸蒸日上,几大政党互相牵制,没有一家独大,朝堂平衡,皇上不再是那个根基浅薄的年少藩王,和唐高宗隐忍几年后,借废后之机一举摧毁关陇贵族体系,终结几百年的世家门阀独揽朝政之象,打击相权,巩固皇权,扶持寒门庶族士子的局势实在太像了!
  王阁老回望白玉石阶上巍峨耸立的乾清宫,长叹一口气。
  莫非皇上故意挑这个时机,拿傅云英的身份当引子,以达到打击内阁、收拢皇权的目的?
  内阁牵制皇权,而能够和内阁对着干的司礼监已经被废,皇上肯定不甘心就这么让内阁辖制,早晚会想办法来打压内阁的。
  范维屏是皇上提拔的,他一定知道皇上在想什么。
  王阁老看着范维屏,目光锐利。
  范维屏一脸茫然。
  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
  傅宅。
  巷子里人声鼎沸,挤得水泄不通。
  傅云章归家的马车走了半个时辰,才终于一步一停、从汹涌的人流中蹭回家门。
  进门前,他撩起帘子扫一眼小巷,黑压压一片密密麻麻的脑袋。
  男女老少,黄发垂髫,有衣着体面的,也有穿打补丁破褂子的,个个神情激动。
  莲壳在一旁道:“爷,这都是给咱们家送东西的!”
  他都打听清楚了,这些天,各地赶来为傅云英求情的老百姓进京以后,先去姚家那边守着,等姚文达出门,砸他一身臭鸡蛋。然后去上朝必经的几条大路等着那些官老爷经过。再去大理寺送联名求情书,顺便逛到西城看戏班子唱女钦差的曲目,看完戏,将各自带的土产送到傅家,再约同乡的人一起回家。第二天再来。
  如今,京师老百姓要是闲着没事干,就跟着那些各地赶来的民众一起凑热闹。
  京师一日游蔚然成风,以至于车马行的车把式看到来雇车的外地人就问:“您要去傅大人家,还是姚大人家?”
  帮傅云英求情,俨然成了一件时髦事,大家乐此不疲。
  傅云章面色平静,一边听莲壳述说,一边走进花厅。
  杜嘉贞、赵琪、袁三等人都在,已等候他多时。
  “二哥。”
  看他进来,所有人都站起来朝他拱手。
  他摆了摆手,坐下,接过奉到手边的茶喝一口,问杜嘉贞,“福建书坊那几本书查封了没有?”
  杜嘉贞道:“已经查封了。”
  傅云章点点头,道:“查出背后指使的人,再有一本那样的书流传出来,把所有售卖的书肆都封了。”
  杜嘉贞心神一凛,点头应是。
  傅云英是女子,曾在书院求学。有些人趁机以此为背景,写了些乱七八糟的艳、情小说。
  有些人的恶意,好人是无法想象的。
  傅云章一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所以让傅家书坊提早准备好《女钦差》,并且全国同时刊印售卖,形成一定的规模后,占据市场主流,让那些污言秽语没有容身之地。
  他从小就懂得,想要让自己的好名声深入人心,首先必须把一切不利于自己的可能都提前压制住。名声打响后,不管有多少质疑,只要根基不毁,都能屹立不倒。
  现在各地都有他们的人手,发现市井流言有不利于傅云英的,立刻想办法扭转舆论,控制整个主流,所以目前为止,民间并没有出现大肆谩骂傅云英的现象,大多数人都把这个传奇当成热闹看。
  这一切看起来简单,只有他们知道背后有多艰难。
  必须先不动声色地引导民众的观念,让他们对傅云英形成一种先入为主的积极看法,以后再有谁跳出来辱骂傅云英,民众头一个不答应。
  男尊女卑,大部分男人是瞧不起女人的,可杨家将、花木兰这样的故事深入人心以后,其地位难以撼动。
  傅云章要做的,就是让傅云英成为这个朝代的花木兰。
  他擅长控制舆论。
  他手指微曲,轻抚茶杯,一桩桩吩咐下去。
  杜嘉贞、赵琪几人认真听他安排。
  他们比阁老早一步知道真相,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就被傅云章派到各地办事,办着办着,不知不觉就接受傅云英是个女子的现实了。
  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管傅云英出了什么错,犯了多大的事,只要她不谋反,他们都得维护她。
  傅云章吩咐完,杜嘉贞几个告辞回家。
  出了傅宅,杜嘉贞看着巷子里挤得脸贴脸、肩并肩的老百姓,神色复杂。
  “赵兄,你以前怀疑过傅云英的身份吗?”
  赵琪回想了一下,轻咳了几声。
  他还真没怀疑过。
  但是都拜傅云英所赐,他差点以为自己是断袖!
  谁让傅云英生得标致呢!
  半大少年正是多情的年纪,每天对着这么一个风度出众又才学过人的同窗,有时候难免就想入非非了。
  当时赵琪吓坏了,得知家里帮自己定下亲事,赶紧回家娶亲,娇妻在怀,他终于确定自己没有龙阳之好。
  这种丢脸的事怎么能说出来呢,打死也不能说!
  赵琪正色道:“没有,云哥那个人你也知道,谁会怀疑她是女子?”
  杜嘉贞摇头苦笑。
  他曾针对傅云英,给她下马威,多次在课堂上和她论辩,处处找她的麻烦。
  没想到最后,他们竟然和解了。
  原来傅云英是个女子。
  身为女子,入院读书,必定忐忑不安,时时刻刻都要提心吊胆,他还老找她的麻烦,也不知当年她背地里吃了多少苦头。
  他悔不当初。
  然而傅云英根本不在乎这些吧?
  他的刁难,对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
  送走杜嘉贞他们,袁三捏捏拳,喊住要回房换衣的傅云章。
  “二哥……老大她……真的成亲了?”
  傅云章回头看他一眼。
  袁三双手握拳,半是期冀,又半是忐忑地望着他。
  “那次成亲,是假的吧?”
  傅云章反问:“她当时和你说了什么?”
  袁三愣住。
  仔细回想,老大那时非常认真地对他说,她要成亲了,还说有件事不能对他说出口……
  袁三明白了。
  老大没有骗他,她真的成亲了。
  他一脸懊丧。
  老大可以告诉他实情的,他不会因为她是个女子就瞧不起她或者借机要挟欺负她。他怎么会做对不起老大的事呢?
  他知道自己配不上老大,可是……可是如果他更努力一点……
  如果他知道,至少有个参与竞争的机会。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老大已经成亲了。
  感觉自己好像错过特别重要的东西。
  袁三脑子里一团乱,一拳挥向旁边的廊柱,“咚”的一声,手指都青了。
  傅云章能看懂袁三的失落。
  不过他知道袁三很快就能想明白的。
  就像他从傅容口中得知英姐不是自己妹妹时一样。
  曾以为自己是不顾伦理的万劫不复,没想到柳暗花明。
  然而花期已过。
  往前走,为难她,也为难自己。
  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微微一笑,抬脚走出花影、光影交相辉映的长廊,风鼓满袍袖,洒脱清朗,飘逸出尘。
  ……
  姚家。
  姚文达年事已高,天还没亮就醒了,辗转反侧,怎么睡都睡不着。
  披衣起来,扬声叫老仆的名字,老仆半天不答应。
  他只得自己摸黑去屏风后面解手,燃灯看书。
  借着昏黄的灯火看了半个时辰的书,天渐渐亮了。
  “茶。”
  姚文达起身,拉开房门,道。
  没人应答。
  “水!”
  还是没人应声。
  姚文达两袖清风,这么多年身边只有几个老仆伺候。
  他忍气吞声,自己去灶房倒水洗漱。
  虽然穷了半辈子,他却没自己动手做过家事。以前老婆子在的时候,什么事都是老婆子干,老婆子疼他,说他是读书人,怕他伤了手,不让他干活。后来老婆子走了,就是老仆伺候他。
  他打了盆冷水,忍着刺骨的冷洗完脸,坐到桌旁,等着吃早饭。
  敢饿着他,今天就把老仆给赶走!
  催了好几次,老仆才懒洋洋应一声,“哐当”一下,把一碗剩饭往他面前一砸。
  “喏,吃这个。”
  姚文达拿起筷子戳了戳,一碗又干又硬的剩饭粒,一点菜都没有,这怎么吃得下去!
  他还没抱怨,老仆哼了一声,“官人,如今家里没米没菜了,这还是特意给您省着的,您将就着吃吧!”
  姚文达怒道:“前天才发了俸禄,全都给你收着了,怎么就没钱买米了?”
  老仆倚在门前,拿耳挖簪子挖耳朵,“有钱买,没人愿意卖啊!您陷害忠良,要皇上处死傅大人,那卖米的听说我是姚家的下人,当面吐我一脸唾沫!找人借吧,这巷子里的人家都不肯和我搭话,更别提借米给咱们了!”
  说完这些,老仆幽怨地瞪姚文达一眼。
  “您要是不挑拣,我把外边那些烂菜叶捡回来,好几大箩筐,能做不少菜呢!”
  姚文达气结,抄起筷子扒饭。
  吃完饭出门,刚走到门口,就被摔了一身烂菜叶。
  “恶人出来了!恶人出来了!”
  人群爆出几声高呼,烂菜叶帮子像落雨一样往他身上掉。
  姚文达脸色铁青。
  他这人脾气臭,性子执拗,当了阁老也依然没钱买豪宅大屋,护卫跟着他生活困苦,想方设法找门路调到其他地方去,宁愿守城门也不远跟着他。
  昨天刚好是调来的新护卫第一天上岗的日子,新护卫不知道他的脾气,被他臭骂一顿,今天没敢进巷子,站在外边长街等。
  姚文达颤颤巍巍,拍掉肩上的菜叶,昂首挺胸往前走。
  走出很远后,身后传来噗通一声沉重的撞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摔倒在地,随即响起一阵嘲笑声。
  他没有理会。
  “老爷……”
  听到老仆的呻、吟声,姚文达一愣,转身。
  老仆躺在门前地上,神情痛苦,嘴里直哎呦。
  姚文达转身走回老仆身边,“你这是怎么了?”
  老仆苦着脸道:“我给老爷捡菜叶……让台阶给绊了一跤,唉哟……”
  他脸上疼得一抽一抽的。
  “老爷,我骨头可能摔断了,起不来,您拉我一把。”
  姚文达气急,谁要吃烂菜叶了!
  弯腰要扶老仆起来,结果刚躬了一下背,就听到几声咔嚓响,年纪大了,骨头脆,根本弯不下去。
  老仆还在叫唤。
  姚文达抬起头,环顾一圈。
  周围的人立即躲开,姚大人是恶人,那他的下人也是恶人,他们不会救恶人的!
  姚文达咬咬牙,蹒跚着回屋,翻出老仆藏在米缸里的碎银子,出门找车把式。
  车把式认出他,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姚文达气得七窍生烟。
  老仆还躺在一对烂菜叶里痛苦呻、吟。
  姚文达要拉他起来,扶他回房。
  老仆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不让他碰,“老爷,我骨头断啦!动不了!”
  姚文达束手无策。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有人骂姚文达:“活该,狗官!”
  老仆疼得龇牙咧嘴,听到这句,立马板起脸反唇相讥,“我们大人是清官!好官!”
  周围的人撇撇嘴,不信。
  老仆躺在地上和他们解释:“我们大人真的是好官,真的!”
  姚文达脸上皱纹轻轻颤动。
  这时,看热闹的人群让开一条道路,一个身穿月白色交领大袖杭绸道袍的俊秀青年走了出来。
  他风姿出众,正在交头接耳的众人看到他,一时噤声。
  青年走到姚文达面前。
  姚文达轻哼了一声,抿唇不语。
  傅云章没看他,朝人群招招手。
  几个身穿窄腿裤的随从立马走了过来,合力抱起不能动弹的老仆,送到一辆驴拉的板车上。
  板车驶出小巷。
  姚文达嘴唇颤抖了几下,看一眼满脸是汗的老仆,无奈地叹口气,拔步跟上。
  傅云章命人将老仆送到最近的医馆里。
  坐堂大夫懂跌打损伤,给老仆正骨开药。
  药童把药抓来,姚文达摸出碎银子给钱,药童说傅云章已经结清账了。
  姚文达没说话。
  看完伤,随从把老仆送回姚家,把人抬回房间床上安置好。
  老仆感激不尽,谢了又谢。
  姚文达找出家中所有碎银子,要还给傅云章。
  老仆跟了他多年,他嘴上不说,心里早已把老仆当成亲人看,两个老家伙相依为命,如果不及时救治,老仆的腿可能真的摔断了。
  傅云章失笑,“老师何必同我客气。”
  姚文达看他一眼,“你还肯叫我一声老师?我在朝上弹劾你的妹妹。”
  傅云章淡笑道:“我知道,老师也很喜欢云哥,您肯定不想害她。”
  姚文达沉默不语。
  傅云章说:“老师担心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所以第一个反对此事,给云哥留一条退路。王阁老他们对云哥没多少情分,您不同,您看着她长大。”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庭院里几株老树光秃秃的,还没发芽,枝干枯瘦。
  对坐半晌后,姚文达忽然抄起一本书,朝傅云章身上砸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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