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傅四老爷常年来往于水上,人脉广,还真让他打听到潘远兴的下场——他死在锦衣卫手里,霍指挥使亲手杀的。
  人死了,傅四老爷心里那点怨怒自然而然烟消云散。
  傅云英也早就忘了潘远兴这个名字。
  直到刚才,在包厢里,她看到那个给霍明锦奉茶的随从,才想起潘远兴这个人。
  他戴了毡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相貌,似乎伪装过,看着不大像,但那双手,傅云英却记得一清二楚。
  她当时差点被潘远兴掐死,怎么可能忘记那双让她喘不过气的手?
  那随从手上的伤疤,手指关节处的刀痕,掌心怪异的线条……全都和潘远兴的一模一样。
  而且声音也一样,虽然随从说话的时候故意变了调子,但她听得出来差别。
  霍明锦故意当众“杀死”潘远兴,其实把人救了下来,留在身边使唤。
  傅云英听傅四老爷说过,潘远兴以前是定国公府的护兵,定国公出事的时候,他在外地,侥幸逃过一劫。锦衣卫在渡口设下陷阱追捕潘远兴,是为了将保护徐延宗的人一网打尽。
  她想起徐延宗曾经说起,他们家的下属分散各地,只要他们逃出甘州,肯定会有人来接应他,想来那个接应他的人就是潘远兴。
  大水冲了龙王庙,潘远兴竟挟持了她,最后落到霍明锦手里。
  霍明锦没杀他。
  不仅没杀,还留在身边。
  看来,霍明锦已经完全掌控锦衣卫,至少北镇抚司的人全听他的指派,不然他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包庇潘远兴。
  公开处斩徐延宗,就和“杀死”潘远兴一样,只是用来掩人耳目,骗过崔南轩、沈介溪,骗过深宫里的皇帝,从而保护徐延宗的一场戏。
  所以今天公开处斩出现太多古怪之处,完全不像锦衣卫的办事风格。
  霍明锦明显在等什么人,他把潘远兴带在身边,可能是想以徐延宗为诱饵集齐定国公的部下,好收为己用。
  他利用徐延宗也好,真心怜惜好友的亲人保护徐延宗也好……
  不论如何,那一刻,傅云英恍然大悟,法场上的少年,不是真正的徐延宗。
  宗哥现在很安全。
  沉默谦逊的明锦哥哥,果然还没有泯灭良知。那个会微笑着帮她保守秘密、小心翼翼扶她下树的少年,一如往昔。
  他只是被仇恨烧红了眼,行事偏激了一点而已。
  这让傅云英觉得轻松了很多,好似压在肩上的重担陡然间变轻了。
  她心中一片明朗,本是合目假寐,因为放下心事、加上前两天心神不宁的缘故,实在疲倦,又刚吃了酒,不知不觉真的睡着了。
  …………
  咚咚几声,包厢的门被叩响。
  小厮前去应门。
  门打开,穿青袍的男人淡扫一眼房内,问:“傅云呢?”
  听到男人说话的声音,哗啦一片响动,正揎拳掳袖、踩在凳子上吆五喝六的赵琪等人呆了一下,脸上顿时烧得发烫,忙整理好散乱的衣襟,规规矩矩站好。
  “傅云吃醉了,刚睡下。”
  赵琪答了一句,看一眼竹丝落地大屏风背后的香榻,“先生,要不要唤起他?”
  崔南轩没说话,举步往隔间走去。
  赵琪想了想,忙跟上。傅云刚才跑到楼上在几位贵人面前胡言乱语,可能惹怒先生了,这会儿又醉得不省人事,先生必定不喜,他得帮傅云说几句好话才行。人是他带出来玩的,他就得事事打点好。
  香榻前罗帐低垂,微风从罅隙吹进来,轻拂罗帐,影影绰绰的,依稀能看到床上一人侧卧酣睡,身上盖了条落花流水纹薄毯,毯子慢慢往下滑,一角落在脚踏上,堆叠出皱褶。
  崔南轩双眉略皱,走到香榻前,手指掀开罗帐。
  榻上少年侧身躺着,合目安睡,脸颊红扑扑的,像染了一层胭脂,怀里抱了只大迎枕,和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同,熟睡的姿势透着股我见犹怜的乖巧劲儿。
  这熟睡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人。
  崔南轩垂眸看着傅云,半晌没说话。
  赵琪蹑手蹑脚跟着进了隔间,见崔南轩久久不说话,不知怎么的,心里觉得有点别扭,尤其视线落到傅云脸上,看他睡得双颊生晕,更加觉得古怪了。
  “先生,学生不知傅云不善饮,刚才强拉着他灌了几杯,他才会在先生面前失礼,请先生见谅。”
  崔南轩沉默不语,忽然俯身捡起薄毯一角,盖回傅云英身上。
  隔着毯子,右手在她肩上停留了片刻。
  赵琪张大嘴巴,崔先生知不知道他帮傅云盖好毯子的动作看起来好像……有点温柔?
  正因为温柔,所以才怪怪的,气氛古怪,他胳膊上都炸起鸡皮疙瘩了……
  崔南轩似乎也怔了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眉心轻皱,双手慢慢收回袖子里。
  他转身走出几步,对着大屏风上镶嵌的刺绣山水图出了会儿神。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石头领着两个属下奔入房内,走到崔南轩身边,附耳道:“大人,宝通禅寺那边什么都没有,小的找到那个叫花子了,信是从沈家出来的。”
  崔南轩双眼微微一眯,眼底一道精光一闪而过。
  沈介溪果然一直防着他,也只有沈家人才能将他的字迹模仿得这么像,像到能够以假乱真。
  沈家是不是发现他最近的动作了,所以用这封信来警告他?
  还是姚文达拉拢他的事被沈党发觉了?
  他记得沈介溪刚入阁的时候,就是靠一封伪造的书信陷害首辅张桢的得意门生,借机踹走次辅,取而代之。
  一时之间,七八种猜测从崔南轩脑海里一一闪现,他皱着眉,带着石头几人离开包厢。
  至于傅云,他早忘在脑后。
  一个吃醉酒跑到锦衣卫面前胡闹的少年郎,用不着大惊小怪。
  …………
  漕粮街街尾,一所二进宅院内。
  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武昌府知府范维屏带着一群官府吏员、兵士迈出门槛,走下石阶。
  范维屏对送客的文吏道:“下官告辞,若大人还有差遣,但请吩咐。”
  文吏扫他一眼,淡淡应一声,目送他出了巷子。
  宅院里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几个锦衣卫背脊挺直,手搭在弯刀上,沿着长廊来回巡视。
  厢房忽然响起说话的声音,堂屋通往抱厦方向的门应声而开。
  一名身材颀长的少年走出房间,轻袍皂靴,又瘦又黑,因为肤色实在太黑了,一双大眼睛显得格外清亮,像一汪幽泉里嵌了一对黑珍珠。
  院子里值守的潘远兴看到他,忙迎过去,“少爷。”看一眼左右,压低声音道,“从今以后,您不用亡命天涯了。”
  少年嗯了一声,左顾右盼,“二哥呢?”
  “二爷在间壁处理公文。”
  少年皱眉道:“我看未必,崔南轩那些人已经上当了,二哥还要处理什么公文?”
  “这小的就不晓得了,二爷的事,小的不敢多问。”
  少年叹口气,小声道:“我想去江陵府祭拜魏家长辈们……”
  “不可!”不等少年把话说完,潘远兴连忙打断,“少爷,虽然‘徐延宗’死了,可谁知江陵府那边有没有陷阱?二爷为了救下您担了多少风险,您又不是不知道,何苦为了一点小事坏了二爷的大计……”
  少年脸色一沉,面露不悦之色,道:“我知道轻重,所以不曾对二哥提起。”
  按照承诺,霍明锦保下他,他把暗中忠于定国公府的人手全部交给他指挥。他这个唯一的定国公后人也必须听霍明锦的吩咐,不能任意妄为。
  潘远兴忙拱手告罪,“小的逾矩了。”
  少年笑了笑,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何来逾矩之说,徐延宗已经死了。”
  他沉默了一瞬,转身离开。
  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权,牺牲了多少人,他才能保住性命,连英姐也死了……
  迟早有一天,他要手刃沈介溪,亲手为家人和英姐报仇。
 
 
第74章 山间
  傅云英翻了个身,身上盖的薄毯滑落在地,半梦半醒间,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屏风外赵琪他们还在斗酒,输了的人必须作一首应景的诗,作得不好的得吃满满三大杯山西酒。
  刚好赵琪输了,表少爷们强压着他灌了两杯下去,他不服气,双手直扑腾,不小心碰到桌沿的攒盒,哗啦啦一阵脆响,碗碟杯盏摔了一地。
  表少爷们哈哈大笑,赵琪摸了摸鼻尖,“别闹了,傅云还在睡呢!”
  话音刚落,一双手拨开罗帐,傅云英走了出来,衣冠整齐,脸上的嫣红渐渐淡去,面色平静,道:“我该走了,下午还要去长春观一趟。”
  看他和平时一样冷淡,站在那儿就像一竿刚褪去笋皮的嫩竹,清秀俊逸,和刚才熟睡时的乖巧恬淡判若两人,赵琪心里那点古怪感顿时烟消云散,笑道:“我记得你前些时才刚去过?”
  傅云英道:“难得有假,今天过去探望妹妹。老夫人那边,请赵兄代为照应。”
  傅云有个妹妹身子不好,跟着张道长修道,书院里的学生人人都晓得,赵琪答应下来,“你去吧,若三爷爷问起,我帮你应着。”
  言罢,让伙计装了一攒盒精致果子,饴糖、松花饼、金华酥饼之类的,“你妹妹能吃这些吧?”
  傅云英谢过他,出了酒肆,王大郎牵着马在楼下等她。
  落雨了,天地间垂下万丈雨帘。
  她接过斗笠戴在头上,肩上披蓑衣,催马径自往长春观行去。
  主仆两人穿过闹市,拐进人烟稀少的山道,雨声轻柔,嘚嘚的马蹄声回荡在山间。
  行到拐弯处,她抬起头,凝望沐浴在缠绵雨丝中的青山。
  雨下得不大,山谷间氤氲着一团湿漉漉的雾气,仿佛九天之上漂浮而下的云朵,将山巅笼罩其中,山岚被雨水和雾气浸润得油光水滑,碧绿幽深的密林中偶尔探出一角朱漆飞檐。远处一道泛着粼粼波光的银色水线奔涌而过,那是烟波浩渺的长江,隔得太远,听不到响遏行云的浪涛声,翻腾的浪花和灰色天际融为一体,看不到尽头。
  山中忽然响起清脆的马蹄声。马跑得很快,光听声音,眼前便浮现出马掌踏过泥泞,泥水四溅的情景。
  傅云英扯紧缰绳,示意王大郎退到路边等候,以免和对方撞上。
  山道崎岖,不比府城大街宽阔平坦。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一人一骑撕开雨幕,眨眼间已驰到傅云英跟前。
  她漫不经心瞥一眼冒雨在山道中疾驰的男子,霎时一怔。
  男人未着蓑衣,纱帽和曳撒已经被雨丝淋得透湿,脸色苍白,雨水顺着鼻梁往下滚落,双唇没有一丝血色。
  看起来有些狼狈。
  霍明锦什么时候上山的?
  她目送霍明锦的背影消失在山道之中,低头想着心事。
  突然听到一声尖利的马嘶,马蹄阵阵,霍明锦又折返回来了。
  他也认出她了。
  傅云英思忖片刻,先拱手行礼,“霍大人。”
  霍明锦催马上前几步,雨水浇在他五官深刻的脸孔上,“你妹妹闺名叫云英?”
  他生得高大,两人都坐在马上,他也是居高临下的。
  但这一刻身边没有锦衣卫簇拥,没有崔南轩和武昌府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他并不像酒肆时那样气势凌厉,虽然脸上面无表情,可傅云英却觉得眼前的霍明锦态度温和。
  不是高高在上、冷酷暴戾的锦衣卫指挥使,此刻的霍明锦,只是霍明锦而已。
  她怔了怔,答:“是。”
  霍明锦望着她,神情淡然,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雨势遽然变大,山风卷过,豆大的雨滴砸在帽檐上,明明隔了几层竹篾,仿佛还是能感受到雨滴砸下来的泼辣力道。
  傅云英不动声色,斟酌着反问:“霍大人,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妥吗?”
  她没有想到会这么快遇到以前认识的人,不过即使想到了,她也不会改名字,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比如“月姐”,大江南北不知有多少人家给自家小娘子起这个闺名。光是黄州县,她知道的叫月姐的小娘子就有十好几个。
  霍明锦没说话,盯着她看了半晌,才轻声说:“没什么。”
  雨下得越来越大,他身上的几层衣衫全都湿透了,现出起伏紧绷的肌肉线条,遍地金细褶子不停往下淌水,汇成一道晶亮的小瀑布。
  “雨这么大……”
  傅云英看一眼重重雨幕,扭头给王大郎使了个眼色。
  王大郎会意,翻开马鞍旁盖了一层毡布防雨的布口袋,掏出一件蓑衣和一顶斗笠。滚下马,托着蓑衣送到霍明锦面前。
  “大人不嫌弃的话,可以挡挡雨。”
  霍明锦扫一眼蓑衣,“你知道今天会落雨?”
  上午还是大晴天,不然也不会选在今天公开处斩。
  傅云英笑了笑,道:“刚才在漕粮街买的。”
  货栈老板十分精明,看到外边变了天色,立刻摆出雨具叫卖。斗笠一顶五十文,蓑衣一件三十文,王大郎怕东西不经用,特意多买了两套留着备用。少爷体格不健壮,要是淋了雨一定会生病的。
  霍明锦抓过斗笠戴上,披好蓑衣,手指按在斗笠帽檐压了压,目光望向远方,道:“刚吃过酒,还是不要吹风的好。”
  言罢,不等傅云英说什么,拨转马头,向着下山的山道疾驰而去。
  雨势太大,不过几息间,一人一骑的身影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渐渐融于青翠缥缈的山光水影之中。
  傅云英怔愣片刻,抬手摸了摸脸,睡了一觉,醉态应该没那么明显了吧?
  随即想到在酒肆时离得那么近,她能看清霍明锦眼睛里的红血丝,那么对方自然也能闻到她身上的酒气。
  山上确实冷,落雨之后更是一下子冷到骨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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