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蹙眉不语,赵师爷说得简单,但以她现在的身份,想当面见到霍明锦并非易事。
王大郎乖觉,又掏了一枚银角子给杂役,请他帮忙转交鱼佩。
不必交给霍明锦本人,只要他身边的属下拿到东西就成。
杂役拿了银角子,拍着胸脯保证会办好差事。
傅云英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楼里的乐声忽然停了下来,接着响起众人劝酒的喧哗声。
杂役灰溜溜折返回来,把鱼佩还给王大郎,挠挠头道:“公子勿怪,那些官老爷说什么都不肯收鱼佩,还把我骂了一顿。”
“无事,劳烦你了。”
傅云英皱了皱眉,果然还是不行。她转过身,正想去找范家仆人,请他们把鱼佩送到姜伯春手上,却听身后一道懒洋洋的声线响起,“傅云是哪个?”
周围侍立的仆从围了过来,簇拥着说话的少年走下台阶。
傅云英怔了怔,慢慢转过来。
少年站在轻纱飞舞的长廊上,大眼睛,浓眉轩昂入鬓,皮肤黑得发亮,居高临下,打量傅云英两眼,“就是你?”
傅云英沉默了一瞬,向他颔首致意。
“你过来,我二哥要见你。”少年漫不经心扫傅云英几眼,转身拾级而上,态度傲慢。
杂役凑到傅云英身边,小声说:“这位是阮少爷,是霍大人认的义弟,公子小心伺候,可别惹恼他。京师的贵人咱们得罪不起!”
傅云英愣了半天,谢过杂役,跟在阮君泽身后拾级而上。
一开始她根本没认出来,只觉得有点莫名的熟悉,听杂役说少年姓阮,她才认出对方是谁。
…………
前世。
胖乎乎的少年双手托腮,蹲在河岸边,眉头轻皱,望着垒石头准备炊米的女子,发愁道:“英姐,如果我逃出去了,以后隐姓埋名,你找不到我怎么办?”
他很认真地思索了半晌,忽然两眼放光,拍拍手,拉着女子的衣袖,笑着说:“我晓得了!以后我就叫阮君泽,跟着你母亲姓,这样你就能找到我了。”
…………
他变了许多,不止相貌气质,连说话的声音、走路的样子也变了,整个人脱胎换骨,完全不像一个人。
连傅云英这个看着他长大,曾和他相依为命的人和他面对面站在一起,都认不出他来。
难怪霍明锦敢把他带在身边。
他小小年纪,族人全部惨死,从北边一直逃到南边,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她死了,他躲在甘州继续逃亡,直到被霍明锦找到,还没到长大成人,却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也不知他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变化竟然如此之大。
傅云英默默想着心事,冷不防前面阮君泽突然停下不走了,她没抬头,等看到前面一双镶边锦靴的时候,来不及收住脚步,直直撞到他身上。
阮君泽眉头紧锁,不满地啧了一声,退开两步,甩了甩袖子。
仿佛很嫌弃的样子。
傅云英一哂,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怅然。
他是定国公府的小公子,娇生惯养,养尊处优,只要事情有一点不如意,就胡乱发脾气,嫂子常常被他气得倒仰,打他吧,自己舍不得,骂他吧,他左耳进右耳出,我行我素照样跋扈,嫂子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后来亡命天涯,他身上那些坏脾气全都没了,懂得乖乖跟在她身后躲过乡间甲长的盘查,走几天几夜的山路,鞋子磨破了,脚底长满血泡,他偷偷抹眼泪,咬牙继续走,找到一点能吃的果子,自己舍不得吃完,藏在袖子里留给她。
那时的他实在太可怜了。
现在的阮君泽一身锦衣华服,气派尊贵,恍惚又变成那个天天颐指气使的国公府小公子。
傅云英没有笑,但阮君泽却捕捉到她眼底一闪即逝的笑意,眉头紧皱。
“你笑什么?”
傅云英没说话。
阮君泽上前两步,俯视傅云英,刚要开口,那边潘远兴走了过来,道:“二爷请傅少爷进去。”
…………
宴席上高朋满座,气氛热烈。
霍明锦端坐于席前,手里捏了只酒杯,却并未吃酒。旁边侍立的美姬犹豫再三,畏于他的气势,终究不敢贸然上前添酒。
歌舞助兴,席上众人却心神不定,霍大人太难伺候了,喜欢还是不喜欢都是一张冷脸,摸不清上官的心思,他们连讨好的话都得斟酌再斟酌才敢吐出口,一顿饭吃得战战兢兢的。
这时,一名锦衣卫快步走到霍明锦身边,附耳道:“二爷,又有人把那块鱼佩送过来。您交代过,除非傅少爷本人来,否则不能收下鱼佩,小的按您的吩咐,没收下。不过傅少爷确实来了,只是没进来。”
霍明锦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扫一眼微风轻拂中飞扬的轻纱间露出的一角碧蓝晴天,“他在哪儿?”
“傅少爷人就在底下,差役把鱼佩拿下去给他了。”
霍明锦没说话,右手抬起。
旁边的知府范维屏忙给身边伺候的下人使眼色,下人转头对着乐班摇了摇头。
乐曲声戛然而止,席上安静下来。
官员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干笑几声,接着吃酒。
霍明锦推开酒杯,站起身,径自出去了。
官员们忙放下酒盏杯箸,跟着站起来,噗通几声,几个小吏动作太大,把椅子带倒了。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范维屏也一头雾水,找到一个属下打听。
那人道:“二爷有要事要办,大人无须紧张。”
众人齐齐松口气。
第76章 学长
傅云英被带进正对着长江的阁楼里,凌空的栏杆外就是起伏的翠微青山,隔着山谷,浩渺江水自西向东奔流汹涌,眼前一片辽阔琼宇,蔚为壮观。天气晴朗,江上船只来来往往,舟楫如林。
翘起的飞檐仿佛展翅欲飞,朱漆立柱上题了很多对子,她忽然想起傅云章常来黄鹤楼,不晓得他有没有被同窗怂恿着题诗。
锦衣卫出去了,门是敞开的,半天没见人过来,也没人告诉她要等多久。
她等了一会儿,漫不经心看墙壁上贴的字,结果竟然真的找到傅云章的名字。
那次黄鹤楼上赛诗会,他拔得头筹,自然要留下墨宝。虽然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了字,但他的字迹,她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她走到刷了一层金粉的墙下,细细看上面的诗句。
山上风大,扯动栏杆前的轻纱猎猎作响。
忽然响起一道温和的嗓音,“喜欢这首诗?”
声音离得这么近,人已经到背后了。
傅云英吓了一跳,转过身,高大的黑影罩下来,将她挡在墙壁和立柱之间,她抬起头才能看到对方的脸。
英挺俊朗,颊边微微一层浅青胡茬,眉宇间略带倦色,双眸幽黑,看不出情绪。
是霍明锦。
不愧是武人,走路悄无声息的,她算是警觉的了,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霍大人。”
她退后一步,拱手道。
霍明锦没看她,目光落在墙上,“傅云章……也姓傅……他是你什么人?”
傅云英怔了怔,答道:“他是晚辈的堂兄。”
霍明锦唔了一声,“姜山长说你的文章写得很好,他教的?”
姜伯春和他提起过自己?
傅云英垂目道:“是。”
霍明锦没接着问了,伸出手,“鱼佩呢?”
傅云英又怔了一下,既然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还这么直接找自己讨鱼佩,那为什么之前试了那么多次鱼佩都送不到他手上?难道是他的属下在从中作梗?
她按下疑惑,取出鱼佩,郑重揖礼后,双手平举,“承蒙霍大人搭救舍妹,家母和晚辈不胜感激。”
霍明锦垂眸,拿走鱼佩,手指擦过她的掌心,指腹粗糙,冷冰冰的。
“既是救命之恩,你准备怎么还?”
傅云英收回手,抬头望着霍明锦,发现他神色如常,不像是在开玩笑。
她思忖着答:“请大人明示。”
霍明锦低头看她,她比同龄人高,举止风度像个稳重的青年,如果不是事先打听过,可能没人会相信她的真实年纪。
不过再早熟,在他面前,她终究只是个孩子,面容稚嫩,仰起头才能和他说话。
这么小,他单手一握就能把她抓起来。
“湖广的桂花酒很好。”他沉默了很久,轻声说。
傅云英呆了一呆,明白过来,忙道:“晚辈家中有间酒坊,桂花酒是用乡间一年一开的百年老桂树开的桂花酿造的,馥郁芬芳,还算能入口,常卖到北方去,若大人不嫌弃,还请笑纳。”
随即想起霍明锦马上就要离开武昌府,迟疑了一下,“只是不知如何送到大人府上……”
连小小的鱼佩都送不出去,何况一坛坛酒。
霍明锦似看出她的为难,说:“我要去开封府,送到开封府天清寺,我会在那儿落脚。”
她应了一声,心里觉得有点古怪。
霍明锦的态度太温和了,甚至可以说善解人意,和傅四老爷他们打听来的那个狠辣偏执、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指挥使一点都不像……
难道是因为上次在山道上借了他一套雨具,他感激自己,才会如此?
不过细细回想,她印象中的霍明锦一直是这样的,话不多,但很可靠,比哥哥们踏实多了。她听说了很多他在战场上如何杀人如麻的可怖传说,等见到本人时,才知他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冷酷暴戾,明明是个举止有礼的翩翩少年郎,身上完全没有一般公侯子弟的浮躁骄纵。
只是太沉默寡言了一点,女眷们围在一起说笑话,拿他打趣,他面无表情,弄得女眷们讪讪的,有点下不来台。
他要报仇,要对付沈党,要震慑锦衣卫,自然得拿出暴烈威严的一面,私底下还是和以前一样。
不然阮君泽不会被他照顾得这么好。
“呼啦”一阵巨响,轻纱被山风高高扬起,舒展成一张巨大的幕布,挡住外边的光线,房里顿时暗了下来,笼下一层淡淡的嫣红色。
两人站在角落里,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粒,一个怔怔出神,一个垂眸不语,脸庞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风从牡丹形窗格涌进来,吹得傅云英遍体生寒。她回过神,微微打了个颤。
霍明锦看她一眼,转身大步走出去,“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早些回去。”
锦衣卫送傅云英下楼,一直将她送到山下,看她和王大郎主仆两个拐进通往书院的大道,才回去复命。
傅云英怀疑霍明锦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但他什么都不问,直接打发她出来,又不像有所察觉的样子。毕竟是故人,如果他有所怀疑,应该抓住她彻查才对。
霍明锦也不信鬼神,霍家人出去打仗,老夫人到处求神拜佛,还捐出大笔私房钱重塑金身,供长明灯。他很不赞同,因为这事还和老夫人起过争执,气得老夫人骂他是孽障。
她想来想去,觉得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可能霍明锦对其他人也这样,她心里藏有秘密,才会觉得心虚。
其实他真看出不对劲也没什么,没有人会想到死而复生上面去。她在傅四老爷和傅云章面前就没有收敛过,两人都认为她幼年丧父才格外早熟,没有深想。
翰林院有个叫汪石的,是南直隶出了名的神童,五六岁就出口成章,九岁中秀才,十三岁中举,十七岁官拜侍读学士,她还差得远呢。
…………
装饰富丽堂皇的包厢里,曲终人散,宴席结束。
范维屏领着下属们恭恭敬敬送霍明锦下山。
马蹄声如闷雷,从山上飘向山脚。
眼瞅着锦衣卫簇拥着沉默寡言的男人离开,范维屏长须一口气,抹了把汗。
虽然刚才不算宾主尽欢,但霍大人似乎也没什么不满,而且办完差事还席时竟然还赏脸和席上的人扯了几句闲话,可见这差事办得很好,霍大人回京后应该不会弹劾他。
数十名锦衣卫全都骑马出城,马鸣咻咻,声势浩大。
城门口列队等候的商旅平民听到远远传来马嘶声,慌忙避让,还是被扬起的尘土扑了个灰头土脸。
大江东流,两岸峰峦叠翠,南方天气湿暖,虽是冬季,山上依旧郁郁葱葱。
行到一半,霍明锦猛然勒住马,骏马吃痛,嘶吼一声,前蹄高高扬起。
山道旁边就是高耸的悬崖,底下是汹涌的江流,众人生怕他被摔下马背,不禁惊呼出声。
霍明锦不动声色,拍了拍马脖子,黑马瞬时安静下来。
“阮君泽呢?”他轻声问。
潘远兴心里咯噔了一下,忙回头去找,不一会儿,连滚带爬跑回来:“二爷,少爷不见了!”
霍明锦抬头看一眼天色,大江对岸,武昌城沐浴在冬日和煦日光下,群山环抱,秀丽清幽。
是个好地方。
“回去找,他去了渡口。”
潘远兴抱拳应喏,爬上马背,转身做了个手势,队列中立刻分出十几人,跟着他往来时的路驰去。
半个时辰后,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过来,潘远兴领着属下折返回来,后面跟了两匹空鞍马。
阮君泽被人五花大绑丢到马背上,一路骂骂咧咧。潘远兴扛他下马,把他丢到霍明锦面前。刚好脸着地,嘴里啃了一嘴的泥巴,呸呸几声,吐出污泥,继续叫骂。
霍明锦手执缰绳,俯视着他。
潘远兴给旁边的人使眼色,锦衣卫纷纷下马,牵马退后百步。
直到周围只余波涛拍打岸边山石的声音,霍明锦才慢慢开口:“要去江陵府?”
阮君泽趴在地上,试图挺起脖子,道:“我只是想给魏家人上炷香而已……霍大哥,魏家人对我有恩……”
“我知道。”霍明锦眼眸低垂,“魏家人对你有恩……所以你要拿他们当借口来骗我?”
阮君泽一愣,双眼微微一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