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拂过,吹动霍明锦身上衣袍猎猎。
“你要去沈家。”他看着阮君泽,面无表情道,“故意装成任性骄纵的公子哥瞒过我,然后去找沈家人报仇,对不对?”
阮君泽避开他的眼神,没说话。
“英姐救了你……你就这么回报她?拿她当幌子?”
霍明锦手中的鞭子划过阮君泽的脸,像一个个巴掌甩在他脸上。
他眼圈微红,嘶吼道:“那要怎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临死前多杀几个沈家人,我不亏!躲了这么多年,为了保住我,死了那么多人……我受够了……”
霍明锦看着他,眼神冰冷。
“沈氏族人和你有什么仇?你杀了沈介溪留在家乡的儿女,就能为你的家人报仇?”他平静得近乎冷漠,“滥杀无辜,你和沈介溪,和那个下令追杀你的人有什么分别?”
阮君泽无言以对,沉默良久,嘴角一扯,“那你呢?霍大哥?”
霍明锦收起鞭子,拔出腰间佩剑,割断阮君泽身上的绳索,“我是我,你是你。”
他已经陷进仇恨的深渊里爬不出来了,犯不着再搭进去一个。
霍明锦回头看一眼武昌城的方向,轻声说,“你还是孩子。”
阮君泽挣脱松开的绳索,爬起身,揉揉胳膊,“我不小了。经历过那么多事……霍大哥,我没法置身事外。”
霍明锦拨转马头,“那就老实听话,我需要的是帮手,不是拖累。”
阮君泽咬咬牙,翻身爬上马,跟了上去。
远处潘远兴看他们两人好像和解了,忙招呼其他人从山林里出来,一行人穿行于狭窄的山道间,马蹄声渐渐远了。
…………
傅云英回到书院,上午刚散学,学生们一边交谈一边往斋堂的方向走。
她从不缺课,今天头一次告假,想把时间补回来,回斋舍匆匆吃了些点心,回东斋继续用功。
看了会儿书,旁边一声轻响,一本手札递到她面前,“今天梁先生讲了几道截搭题,是往届会试真题。”
她抬起头,苏桐手指点点手札,“我做了笔记。”
傅云英没说话。
苏桐面不改色,望着她,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英姐,我不曾得罪你,也没有为难你……我不明白……”
他不明白傅云英的防备从何而来,她从没有说过他一句不是,没有露出过厌恶鄙夷之态,但她恰恰也是那个最防备他的。他不敢说自己风度翩翩能迷倒一众闺秀,但他可以确定傅家的小娘子有一半都暗暗倾慕他,另一半也对他抱有好感,毕竟她们足不出户,能见到的外男不多。
唯有傅云英是例外。
苏桐语气平淡,但话从他口中说出,隐隐有种控诉的感觉在里头。
傅云英沉默不语。
她以为这种事苏桐自己心知肚明,他显然对傅家抱有敌意,或许他不会做什么有违道义的事,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无论他能不能出人头地,他不会回报傅家的养育之恩。苏桐有心机,这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她从来不觉得有心机就代表那个人居心不良。让她时刻保持警惕的原因是:苏桐和崔南轩很像。绝不能把他们当朋友,这样的人只适合在利益一致时做短暂的盟友,不能以真心相待。
傅媛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和苏桐自幼青梅竹马,如果不是苏桐一直不拒绝也不接受,若即若离,态度反复,傅媛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为他忤逆自己的父母?
和他们为敌倒是不用担心什么,他们绝情起来坦坦荡荡,毫不遮掩。
明知苏桐没有恶意,傅云英也觉得他想利用自己。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和苏桐保持距离,两不相欠,井水不犯河水。
她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苏桐忽然笑了一下,在她身边坐下,手指抚摸手札,“我娘回了一趟黄州县……英姐,是不是因为媛姐的事,所以你在怕我?大可不必。我对二哥发过誓,不会做任何不利于你的事。我知道你看出来了……那没什么,我这人恩怨分明,不关二哥的事,也不关你的事……”
他脸上在笑,但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目光幽深。
这一刻的苏桐,才是真正的苏桐。
傅云英回望他,放出全部锋芒的少年,眼中涌动着森冷之意。
他们倒是两清了,他知道她是女儿身,她手里有他的把柄。谁都不会越雷池一步。
正因为此,苏桐干脆放下伪装,在她面前毫无顾忌地展现真正的他,而不是众人口中内敛斯文的桐哥。
傅云英有些头疼,这个时候,她忽然觉得还是那个虚伪的苏桐更好相处。
至少那时的苏桐做事很有分寸。
苏桐留下手札,起身走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很佩服你,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是啊,他们可以当朋友……然后将来有一天互相给对方捅刀子。
傅云英摇了摇头。
她有那么多的事要做,不想把自己的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和苏桐勾心斗角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无所畏惧。
…………
这天傅云英坐在窗前读书,赵师爷过来找她,告诉她崔南轩不来书院讲学了,那本书他没找到机会还。
“据说京师突然来了一道诏令,把崔大人调到南直隶去当差。事情突然,我听山长说崔大人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就坐船走了。”
听起来,崔南轩似乎是被人强行赶出湖广的。
傅云英没往心里去,崔南轩不在武昌府最好。那本书还给崔府管家就可以,崔家总不至于和锦衣卫一样管得那么严吧?
她让铺子里的掌柜给傅四老爷带口信,她要十坛桂花酒。
结果掌柜的直接带了一船酒回武昌府,“大官人说十坛太少,让我把酒坊存的酒全都带过来。送人体面!”
傅云英无语了一会儿,道:“用不了那么多,只要今年新酿的桂花酒,要那株百年丹桂的桂花酿的。十坛够了。”
又不是只送一次,以后每年送一回,足够霍明锦喝半辈子。
掌柜奇道:“这当季新酒通常是自己喝的,甜丝丝的,酒味不重,送人不大好罢?”
“就这个,我心里有数。”
霍明锦不善饮。
有一次半醉的魏家少爷们强拉着他灌了几杯下去,他的脸登时就红了,大家没见过他脸红的样子,觉得好玩,逼着他多饮几杯。
后来傅云英路过院子,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假山瀑布底下发怔,瞧着怪可怜的,怕他着凉,走过去推醒他。
噗通一声,他就这么直挺挺倒在石台上。
她吓了一跳,忙叫下人过来搀他去厢房醒酒。
事后阮氏把儿子们一通训斥,大家才晓得霍明锦这个侯府二少爷竟不是贪杯之人——几代国公爷都是远近闻名的酒葫芦,号称千杯不醉,喝酒从不上脸。
再后来,霍明锦上门做客,阮氏不许管事上烧酒。
桂花酒打点好了,掌柜问傅云英要不要送些其他土产,只送酒太简薄。
她道:“其他的不必费心,送去那边未必肯收。银两可以备一些,预备打点的花费。”
阎王好见小鬼难搪,霍明锦只要酒,她还是不要自作主张了,麻烦的是他的属下会不会把酒退回来。
酒送去开封府,十天后,伙计回到武昌府,到傅云英跟前回话,“那些官爷好说话得很,客客气气收了酒,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小的塞了几回银子,他们都退回来了。”
傅云英让王大郎抓果子给伙计吃,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打发走伙计,她翻出一沓毛边纸,看窗外几枝淡黄色腊梅开得从容,蘸浓墨,随手在纸上画下一枝主干。
正想添细枝,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钟天禄跑进南屋,“云哥,袁三和启哥打起来了!”
傅云英皱了皱眉,放下笔,拿镇纸压好画了一半的梅枝,起身迎出来,“怎么打起来的?”
钟天禄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好久,方道:“说是为了一件衣裳。”
袁三身无长物,唯有一件长袍是好料子,他从夏穿到冬,宝贝得很。昨天他用淘米水将长袍浆洗得笔挺簇新,趁着天气好放在屋檐下晾晒。刚才傅云启给他送羊肉馒头,看到长袍挂在那儿,走过去摸了摸,被袁三探出头吼了几句。袁三不让他摸,他偏要摸,结果摸出事了,装羊肉馒头的提炉里有炭火,他不小心碰翻提炉,木炭飞溅出来,把长袍烧出个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洞。袁三气得眼睛都红了。
听钟天禄说完前因后果,傅云英的脚步放慢了一点。
看来是傅云启咎由自取,让他长点记性也好。袁三那人粗中有细,大概只是吓唬吓唬傅云启,不会真的下手打他。
她走到甲堂长廊前,却被人拦下了,几个学生瞄她一眼,为难道:“云哥,不是我们不放你进去,堂长刚刚吩咐过……”
杜嘉贞又来了?
傅云英懒得和看守门禁的学生纠缠,朝里面几个正探头探脑往这边观望的甲堂学生道:“劳烦你们把袁三和傅云启叫出来。”
那几个学生正愁不知该怎么和他搭话,听了这话,点头如捣蒜,“你等着!我这就去!”
守门的学生对望一眼,脸上讪讪。
傅云英只等了一会儿,袁三和傅云启就出来了,一个挺着脖子冷哼,一个缩着脖子唉哟直叫,两人中间隔了几丈远,互不搭理。
“老大,你让我停手,我就停手。不过他必须给我赔礼!”袁三出了甲堂,一字字道。
傅云英唔一声,看向傅云启,他脸上涨得通红,衣衫凌乱,发鬓松散,除此之外,身上看不出一点刚刚被揍了几下的痕迹,走起路来雄赳赳的,一看就知没受伤,“九哥,你给袁三赔不是了么?”
傅云启忸怩了两下,满腹委屈,“一件衣裳罢了,我赔他五件都成,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嘛……”
他不说还好,这话一出来,袁三更怒了,双手握拳,牙关咬得咯咯响,要不是傅云英在场,估计他能把傅云启按在地上狂揍一顿。
“是你有错在先。”傅云英皱眉道,“道歉。”
傅云启望一眼傅云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傅云英不为所动。
傅云启嘴巴一瘪,差点哭出声,含恨给袁三赔不是。
袁三脸色缓和了点,摆摆手,道:“算了,你别哭啊,我刚才就轻轻地拍你几下,你要是哭了,我找谁说理去?”
傅云启一抹眼睛,瞪他一眼,“你才哭了!”
说完话,转身跑远。
风中传来他满含怨愤的抽泣声。
傅云英摇摇头,示意王大郎去把袁三那件衣裳取来给她看。
衣裳取来了,衣襟袍角果然烫坏了一大片,最大的一个洞有拳头那么大。
“能补得和以前一样吗?”袁三问。
傅云英道:“补是能补的,不过补好的衣裳肯定不好看。”
“不要紧,能穿就行。”袁三挠挠脑袋,道。
“好,我家中绣娘针法好,衣裳交给我,我让绣娘试着补。”
这事只能请绣娘帮忙,韩氏做不了这个细致活儿。傅云英把衣裳交给王大郎,转头看着袁三,“你身量和九哥差不了多少,我让他的书童拿几件新袍子给你。”
这一回袁三没有推辞,“好啊!多拿几件,他穿过的也成,我不嫌弃!”
傅云英想了想,问:“九哥不是成心的,他刚才说要赔你衣裳,你为什么不要?”
不仅不要,还扭打起来了。
“他是他,你是你。”
袁三说完,低头拍拍自己的胳膊,他生得并不健壮,不过力气很大。
傅云英没有继续问下去。
下午上课,向来喜欢黏着她的傅云启破天荒找了个离她很远的位子。
她没说什么,散学后,朝傅云启勾了勾手指,“九哥,过来。”
傅云启不理会她,收拾好书本文具,拔腿就要走。
刚迈出两步,呼啦一阵响动,丁堂学生一拥而上,架起傅云启,送到傅云英跟前,拍拍他的脑袋,“唉哟,兄弟俩闹什么别扭!”
傅云英朝周围的学生点头致意,学生们嘿嘿傻笑,勾肩搭背着走了。
课堂里只剩下傅云英、傅云启和通常总是等斋堂那边的人都快走光了才去领消夜的苏桐。
傅云英扫一眼苏桐,轻声问傅云启:“生气了?”
傅云启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看她。
她蹙眉道:“袁三入学考试那天穿的就是那身衣裳,他的文具破破烂烂的,大冬天还穿一双破草鞋,那件衣裳如果拿去典当,也许能换点钱,可他没舍得,可见这衣裳对他来说很重要,可能是他娘亲手给他做的……你把衣裳烧成那样,袁三能不生气吗?”
傅云启还是不吭声。
“我听钟天禄说,袁三一开始没动手,是你自己火上浇油,怪袁三小题大做,还说那件衣裳不值钱,送你你也不要……如果有人这么说你娘给你做的物件,你会怎么样?”
傅云启一直贴身带着小吴氏给他绣的荷包,样式早就不新鲜了,可他一直没舍得换。
他背过身,瓮声瓮气说了一句:“我没为这个生气……”
傅云英点点头,“这么说,你是为了我没偏心你才不高兴的?”
傅云启豁然转过身,幽怨地瞥她好几眼,垂下眼帘。
她被他这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气笑了,“我当着袁三的面偏袒你,你就能高兴了?”
傅云启竟然点了点头,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
傅云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抓起一本书敲敲他的脑袋,“好了,再有下次,我也不会偏心你。”
傅云启得学会自己处理这种纠纷,而不是靠她帮他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