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掌柜也没走,他擦干眼泪,拍拍另外三个人的肩膀,道:“好了,吓住他们了,现在我们赶紧把契书整理出来。”
傅云英其实只掌握了两个掌柜的罪证,所以能够明确说出他侵吞的银两数目,其他账本,是吓唬他们的。
明天那些掌柜就能反应过来,不过那时候早已改天换地,争取到一晚上,够她用了。
三个掌柜面有难色,道:“老高,就算拿到契书和钥匙,等他们发现那个四老爷是假的,族里的人还是会过来霸占铺子的,我们这是拿鸡蛋碰石头,斗不过他们……”
傅云英摇摇手,说:“有契书和钥匙就够了。”
这些铺子留下来没有用,傅四老爷不在了,他们守着铺子,就犹如小儿持金过闹市,太招眼,宗族利欲熏心,撕破脸也会不择手段来抢夺家产。
她望一眼沉浸在暮色中的庭院,轻声道:“都卖了。”
哪怕折价卖掉,也不能让宗族的人得逞。
留下一座空壳子,让他们去眼馋罢。
……
马车离开东大街,刚拐出石桥时,忽然被人拦了下来。
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傅云泰吓得瑟瑟发抖。
傅三婶把他抱在怀里,“泰哥,别出声。”
傅云启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脸色一沉,守在石桥的人竟然是吴家的亲戚。
傅云泰刚刚告诉他,吴家的人和宗族里的人勾结,以傅四老爷舅舅的身份堂而皇之住进傅家,砸开库房,把里头都搬空了。
赶车的人掏出陈知县的腰牌,在吴家人面前晃了晃,“找死呢?我们家县太爷的马车,你也敢拦?”
吴家人忙让开道路,赔笑道:“得罪了,得罪了,您请。”
马车继续往前走。
一路平安无事,终于到了渡口处,赶车的人道:“老太太和太太只能坐船,少爷说让你们坐船走。”
傅三婶心有余悸,不停回头张望,“他们不会追过来吧?”
车把式道:“太太不用担心,这是陈家的船,别人进不来。他们追过来也无事。”
傅三婶和傅三叔吁了口气。
车把式送几人上船。
傅云启去舱房看望大吴氏、卢氏和傅月、傅桂,陪大吴氏说了会儿话,安置好叔婶和傅云泰。
一家人终于逃了出来,抱头痛哭。
船家问傅云启要不要马上动身。
他犹豫了片刻,“先等等。”
英姐还没出来,她引开其他人的注意力让他们找机会逃走,她一个人留下来,要怎么脱身?
他站在甲板上,眺望远处的东大街。
岸边忽然传来一声带着疑惑的呼喊,“启哥?”
傅云启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一愣。
开口叫住他的是一个衣着体面、年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妇人,戴抹额、箍包头,簪观音送子银对簪,打扮得素净雅致。
他没说话。
妇人认出他,神情激动,提起裙子朝他走过来,“启哥!我是你娘啊!”
傅云启闭上眼睛,转过身。
片刻后,他擦干眼泪,叮嘱船家,“我下去见一个人,你在这里看着,如果情况不对,马上开船,不用管我。”
他是男孩子,宗族的人抓到他,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船家点头应下。
傅云启下了船,小吴氏快步迈至他面前,抬手摸他的脸,又笑又哭,“你长大了。”
他眼圈微红,“娘。”
“欸!”小吴氏响亮地应一声,拉住他的手,“好孩子,跟娘回去,家里现在有钱了,你是娘的儿子,娘养活你。”
傅云启站着没动,脸上的表情冷了下来,“娘,家里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小吴氏愣了一下,眼神躲闪。
“吴家的钱,是舅舅们趁着四叔死了从傅家抢出来的,对不对?”
小吴氏强笑着道:“你还小,不懂这些,你舅舅这是在帮你奶奶多拿点家产,不然就都便宜外人了!我们家是你奶奶的娘家,本来就应该多拿一点,你奶奶不会计较这些的。”
傅云启呵呵低笑,推开小吴氏的手,“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骗我。”
小吴氏眼圈也红了,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掉,“启哥,我没办法,这些事都是族里的人拿主意,我能怎么办?好孩子,你不是傅家的亲生骨肉,他们不会对你好的,娘把你养大,只有娘才是真心对你好,现在傅家落魄了,族里的人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你这孩子从小娇生惯养,娘不忍心看你受苦,你回来跟着娘过吧……”
她声泪俱下,紧紧拉着傅云启不放。
傅云启再次推开她的手,“你说错了,我不是你养大的。”
小吴氏愣住了。
“娘,我是傅家的嗣子,我吃的穿的用的,全是四叔供养。娘,你在傅家的时候,四叔和婶婶们对你那么好,你是傅家买来的,还拿钱填补娘家,婶婶从来没说过一句刻薄话,后来你要嫁人,四叔给你出嫁妆,光是压箱子的钱,就够你一辈子吃穿不愁……”
“那天你说要回娘家过节,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我跪下来求你,我抱着你的腿不让你走,我求你不要丢下我,我求你,我给你磕头,我说,娘,不要丢下我,我会孝敬你一辈子!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那时候还病着,你丢下我,就这么回娘家去了。”
“你走了,我怕得不行,我怕韩氏欺负我,我怕四叔不要我,我怕他们把我赶出去,我什么都不会,被赶走了只能去讨饭吃,学堂里的人都笑话我,我怕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我让丫头去吴家找你,你只顾着你娘家人,不想管我……后来我去缠着英姐,要她对我好,不然我就一直缠着她,我故意不吃饭,逼英姐过来,英姐那时候不耐烦……可她对我真的很好……”
傅云启说一句,小吴氏就抖一下。
听到最后,她满面羞红,泣不成声。
“我知道你要嫁人,我不会拦着你出嫁,我只是想要你记得我,时不时回来看看我,你没有,出嫁以后,你就把我忘了。”傅云启抬手抹掉眼泪,“我不是傅家的亲生骨肉,可我知道他们真心对我好,我是傅家老大的儿子,英姐的哥哥,我不是你的儿子。”
“娘,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以后,韩氏就是我娘。”
他掀袍,跪下给小吴氏磕了一个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开。
小吴氏哭得两眼红肿,踉跄着追赶他,“启哥,娘疼你,启哥,你回来……”
一声一声凄婉的呼唤,听得人柔肠寸断。
傅云启置若罔闻,踏上陈家的船,“出发。”
小吴氏看到他离开,一定会告诉吴家其他人,他们得赶紧离开。
……
傅家。
天已经黑透,族老们在屋子里等消息,满室灯火摇曳,仆人们送来热汤热茶,众人一边吃茶,一边议论该怎么和傅老四解释这些天发生的事。
太公道:“没事,反正傅月的把柄在我们手里,他只能听我们的。”
其他人点点头,放下心来。
这时,房门忽然被大力撞开,一个男人直冲进来,狠拍一下案桌,破口大骂:“妈的,那个傅老四是假的!那小子诓我们!”
众人大惊,纷纷站了起来,“假的?”
“对!那小子装得还挺像,把我们都骗倒了!傅老四明明死得透透的,渡船上下来的是个庄稼汉!”
众人恼羞成怒,牙齿咬得咯咯响。
太公脸色阴沉,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抓住那小子,敢毁我傅家灵堂,死不足惜!”
众人大声叫嚣,簇拥着太公,去抓傅云。
隔间突然传出几声大叫,几个仆人惊慌失措跑出来,“那几个绑起来的人不是老四家的!”
一片哗然,众人打着灯笼拐进侧间,提灯往前一照,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仆人把他们翻过来,灯光映出几张昏睡的面孔,这哪里是傅云启、傅云泰和傅三叔夫妇,分明是他们自己的人!
“你们快去守着街口,我们去账房堵人,不能让傅云跑喽!”
一群人抄家伙的抄家伙,扛门栓的扛门栓,齐刷刷冲进账房。
账房里点了灯,窗纸透出淡黄色光芒,众人冷笑,这一次绝不会再被骗了!
门被撞开,然而里面早已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油灯兀自烧得欢快,发出滋滋轻响。
众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气急败坏。
又有人从长廊另一头跑过来,一边跑,一边高喊:“傅月也是假的!妈的,人早就跑了,里头关了几个丫头!”
太公面色铁青,手中拐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咔嚓一声,青石板竟硬生生被砸出一条细缝。
……
夜色浓稠,无星无月,山里很安静,静得能听见夜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远处隐隐传来蛙鸣,天气热起来了。
山道前,傅云英蹬鞍上马,乔嘉和另外几个伙计紧随其后。
高掌柜暂且留下不走,帮忙处理剩下的事,等交接完所有账册就走。
这段时日没有跟着傅家族人同流合污欺负卢氏等人的伙计,傅云英叫高掌柜全部记在名册上,留下一笔钱,让他们坐船去武昌府,她会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地。
高掌柜大喜,差点跪下给她磕头。
这几天很多看不惯宗族行事的伙计、长工被赶走了,没了营生,又被旁边人耻笑不会做人,他们正在发愁,少爷肯收留他们,给他们饭吃,他们没有跟错人!
傅云英已经和县里的大户交换契书,黄州县周围的铺子庄田,她全部都卖了。
买家也是本地大族,枝繁叶茂,不怕傅家族人上门扯皮,虽然趁机压了些价钱,但没有压得太狠。
莫欺少年穷,傅云英沉稳果断,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她又是名声在外的丹映公子,前途不可限量,对方估摸着她早晚会回来报复,留了个心眼,交下她这个小友,开玩笑说将来说不定还有要她帮忙的时候。
她一口应下,欺负过她的,她都记得,帮过她的,她也不会忘记。
武昌府、南直隶、开封府那边的铺子仍然在她名下,新开的书坊一直由她打理,族人连账本都摸不着。
傅四老爷没了,家里的生意还要继续做下去,舍弃黄州县这个荒僻小县城的铺子,几乎没什么损失。傅四老爷生前就打算以后专心经营书坊生意,她会替他手把手教会傅云泰怎么管理书坊。
孔秀才过来送她,看她要赶夜路回武昌府,欲言又止。
“英姐,对不起,我……”
傅云英挥挥手,扯紧缰绳,俯视着他,“孔四哥,话不用说得太明白,说出口,我们的情分就真的尽了……”
她明白孔秀才一开始为什么会袖手旁观,宗族内部事务,连官府出面都不管用,不然陈知县也不会装聋作哑。
傅云章远在京师,他是傅家人……如果这件事闹大,被有心人趁虚而入,傅云章很可能受到牵连。
也正因为此,傅云英利落处理好账务上的事,没给其他人搅混水的机会。
孔秀才一心为傅云章打算,他怕影响到傅云章,想等傅云章回来之后再出手。
他没想到傅云英竟然这么快就猜出他的想法,脸色有些发白。
不管怎么说,是他自私了一回。
傅云英收回目光,望着前方黑魆魆的山道,“等二哥回来,告诉他我一切都好,无须为我担心。”
孔秀才轻咳两声,道:“夜晚行路不安全,不如等天亮了再走。”
“不了。”傅云英摇摇头,送走卢氏她们,保住傅四老爷留下的家产,她一刻也不想多待,“我四叔那人爱漂亮,南直隶时兴什么新样式,他立马照着样子裁新衣裳穿……他死在外乡,我要去把他带回来。”
傅四老爷爱讲究,怎么能让他暴尸荒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要亲自把四叔找回来。
她轻斥一声,催马疾走。
第88章 上山
天将拂晓,山色空濛,道旁村落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嘹亮鸡鸣声,辛勤的农人早已起身炊米造饭,犬吠声声,炊烟袅袅。
乔嘉扯紧缰绳前行几步,“前方有一处庄子,歇歇脚再走。”
傅云英唔一声,走了一夜,马疲人倦,确实得停下休息。
几人几骑慢慢驰下大道,拐进田边阡陌小路。
村子旁有座小池塘,几个妇人蹲在大青石上浆洗衣裳,手中木棒捶得啪啪响。
乔嘉瞥见妇人们正在清洗的东西,忽然停了下来,“等等,村里来了其他人。”
他示意伙计们留下保护傅云英,独自一人走进村子里。
片刻后,他走了出来,神色平静,“杨大少爷也在这里。”
傅云英愣了一下。
那头朱和昶还在酣睡,吉祥进屋推醒他,告诉他傅少爷来了。他立马翻身起来,来不及梳洗打扮,披头散发、光脚趿拉着睡鞋冲了出来,踏过泥泞的小路,一径跑到在村前池塘边喂马的傅云英面前,抓着她左看看右看看。
“云哥,你没事吧?”
傅云英拍开他乱摸的手,继续喂坐骑吃豆饼,这匹马是傅四老爷给她买的,跑了一夜,马儿累得够呛,“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这个问题,朱和昶顿时变了脸色,肩膀一垮,颓然道:“我想去帮你,可只能走到这里。”
他是王府世子,未经过允许,不得离开武昌府百里。上次他去黄州县逛花灯会是偷偷溜出去的,这一次没有事先打点好,刚出城没一会儿就被拦下来了。他只好在村子里留宿,预备等天亮再派人回城去找楚王帮忙。
听朱和昶说完夜里的遭遇,傅云英抬头看他一眼,他头发散乱,身上只穿了件轻薄纱衣,春寒料峭,又在山中,日头没出来前特别冷,他都冻得开始打哆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