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秉安撒了些府上炒的甜米,煮了一锅粥凑合。用完之后,便开始继续答题。这一场的题量不小,不抓紧时间,很可能出现鸣鼓之后卷子答不完的情况,那可就糟了。要知道这第一场考试可是最重要的。
士林中传言,试官往往都是“止阅前场,又止阅书义”,意思是说如果第一场所写的三篇《四书》义得到试官的赏识,就可以中试,成为举人了。
当然这传言真真假假无从知晓,但也因为从没人跳出来证明过,所以大家也就存了几分忌讳,要是真的怎么办,涉及到功名这么重要的事情,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好。
在狭小的号房里,赵秉安挥笔疾书。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只这一题的释义便不止三百字,但卷面格式有限,考生们的发挥空间都被限制死了,赵秉安没有死板的把答案塞进模板里,而是灵活的按文路走,活通文意,做出了一篇精彩的小论文。
待他罢笔,时间已溜走了一个多时辰。此时,赵秉安已经完成了一道《论语》,一道《大学》,四书里便只剩一道《中庸》了。
“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解中庸最费气力,因为它是孔门传授心法之书,想答得出彩,就不仅要解出原文的道理还要深入挖掘,掏出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句话,解出本意及格,言之有新物加分!
赵秉安思忖了少时,先在草纸上记下了自己脑子里的几个精彩的论点,删删改改,便定了大纲。
刚刚做完一题,所以赵秉安也不急,饮了一口凉茶舒气,便开始预备午膳。
如此有条不紊,在考场中怎么能不惹人注意。至少赵秉安旁边两个号房的学子已经完全被打乱了节奏,渐渐手忙脚乱了起来。
考场里大家下笔都谨慎的很,少有想赵秉安这般下笔如神的。
号房的隔音效果再好,那锅碗瓢盆摆动的声音也不可能一丝都听不到。再说赵秉安的肉脯一下锅,旁边一连串号房基本都写不下去了。既是因为心里焦躁,也有那香味袭人的缘故。
高汤吊出来的肉脯,刚刚成型,尚还存着几分鹿肉的鲜嫩,汤汁锁的不紧,所以下锅不过刻钟,醇厚的香气便四散开来。赵秉安还特意带了几把白案乌丝云吞面,裹着汤汁,吸溜的吃了一大海碗。
文濂望着赵秉安,实在是有几分哭笑不得。昨儿刚舍了一张虎皮,今儿又想在考场里头做大厨了是怎得,悠闲成这样,哪像是来应试的人呐。
“此子难得沉稳。”
胸中有谋虑,才能不慌不忙,底下那小子才思敏捷,步步紧凑,一直在按照自己的计划走,丝毫不受周围环境影响。倒是他周围几个,明显心生摇曳,被人家带歪了节奏。
主考官虽未点明身份,但高台之上都清楚他指的是谁。再说永安侯府那位小公子从昨日入场便一直高调的很,他们想不注意也难。
“尚可吧。”
身为主考官,最忌讳当众做这种表态,孟薛涛斜了文濂一眼,帮他把话圆了回来。老友这个学生想的什么他也约莫能猜着三分,但这话可以等到批卷之时再谈,现在就给那孩子架势还太早了些。
赵秉安吃饱喝足,就着秋日的微风小憩了片刻,便正式开始他下午的征程。
这道《中庸》对赵秉安来说不难,但他捉摸了一个时辰还有些意犹未尽。最近赵秉安温习四书常有奇得,思绪较之从前更有展阔,拟好的几点看来各有千秋,考量着几位主考官的身份,赵秉安还是选择了最靠近他们口味的论点来写。
考的我都会,蒙的我都对!这应该是天下士子梦寐以求的事了。赵秉安从巳时末至申时末,三个时辰再无停歇,一口气答完了三大页卷子。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该点烛了。
从旁边的竹篮里摸出昨夜那只残烛,小心点上。而后,赵秉安倚在兽皮上轻呼了几口气。一连三个时辰保持注意力高度集中,他此时都有些脱力了。
眯着眼,正打算修养一下眼睛,忽然,赵秉安嗅到了空气中一股淡淡的涩腥气,这股气息很淡很散,似有若无的,若非赵秉安常年看顾蒋氏的药炉,他都不会发现这股气息的不对。
北直隶一旬之前下过一场暴雨,这些日子天象也一直不好,号房里有些潮气不足为奇,这股苦腥气掺杂其中,十分隐蔽。
赵秉安睁开双眼,将自己挪了一个位置,不动声色的继续嗅着,这次他闻出来了,好像是乌头!
蒋氏早年身上带了些体寒的毛病,太医院的胡太医特意开的药方里就有乌头这味药材,当时这个药方只能由太医院专门的童子煎,就是因为其中乌头的火候十分重要,虽说这味药材效果奇佳,但只要稍微煎过了头便会成为毒药。服下之后轻则昏迷重则暴毙,所以赵秉安给蒋氏用过一帖之后便坚持让人换了药方。
当年赵秉安在蒋氏喝药之前特意闻了一下,就是这股涩腥气,悠悠淡淡的气味闻下去便让人觉得喉头发苦,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念头。
这号房里的东西几乎都是赵秉安自己带进来的,唯一能做手脚的就只剩下派发的那几根蜡烛了。
赵秉安低头用手帕掩住口鼻,装作咳嗽的模样靠近烛台。
大根的粗蜡烛,外面是半透明的乳白色,烛心火苗跳跃,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棉芯下方浊黄的烛柱,在火焰炙烤下,时不时会有一两个细微的颗粒发出被烤裂的噼啪声。
赵秉安从蜡烛周边捻起一个细嗅,确实是川乌头。
好歹毒的算计!将川乌头这样的毒物磨成颗粒掺入烛心,一旦火焰燃到定点,便会把乌头的药效熏烤出来,按照科场里常见的情景,赵秉安至少还要在这样的烛火下应考两个多时辰,届时一整根蜡烛都会被吸进去。
以手上这药量算,不用等下一场,赵秉安就能死在这号房里。最妙的是他会不知不觉的昏过去,一如往昔考场中那些猝死的士子一般,丝毫不会引起外人的怀疑。就算有人进来查验,蜡烛也已经烧完了,死无对证,这就会成为一桩悬案。日后就算永安侯府知道这事和谁脱不了干系,他们也找不到证据,只能任下这个闷亏。
今日若非赵秉安粗通药理,他恐怕就得栽在这一劫上了。
用手捻灭灯芯,赵秉安蕴含暴怒的视线直接杀向了高台,恨不得立刻剐了年处仁,这一手太阴毒了!
第158章 乡试(四)科场大难
握着手里这根燃到半截的蜡烛,赵秉安恨不得直接扔到年处仁脸上去。
可眼下这时机不合适, 如果在考场将这件事闹开, 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届时主考官很有可能为了维持考场秩序强迫他提前离场, 赵秉安手头还有大半页试题没有答完,此时出场,极有可能功亏一篑。
可让他吃下这个闷亏,那也是妄想!
以他此时的心态根本不宜再继续答题,号房里的客观条件也不允许,赵秉安只能提前休整,他勉强压住自己的怒火, 将桌板上的东西收拾一空。随后将三根蜡烛摆在其上, 这在外人看来, 委实怪异。
用力的敲击了几下房框,边上的戍卫军士立即不动声色的挪了过来。
这军士也是一早安排好的自己人,在这一片就是为了照应赵秉安的安全。他赶来之时背对着场中高台,谁也没看见他和赵秉安对了什么口型。
未过一句话的功夫, 这军士便转过身来站立, 以一种戍守的姿态守在赵秉安的外面。
高台上的考官们都是一头雾水,不明白那位又想折腾出什么幺蛾子,唯独年处仁神色大变,几近失态。
孟薛涛这辈子风里来雨里去,什么妖魔诡窍没见过,底下那小子摆明是想告诉所有人——蜡烛有鬼!
文濂身为圣上心腹, 朝廷中独掌一司的三品大员,自然也不是蠢货。瞧着那排排站的三根蜡烛,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这种手段实在是太过下作!
这个时候,文濂和孟薛涛还以为是蜡烛中藏了什么作弊的机关用以陷害应试的士子,他们根本不会想到居然有人敢在考场中行谋害之事。
谁也不知道这蜡烛是随机派发还是有人故意送到赵秉安手上的。如果是后者,那没什么难处理的,安抚住赵家那小子,将这件事悄悄地藏下去,大家都好。若是前者,那今科秋闱就要出大麻烦了。谁不知道有多少学子拿到了含有玄机的蜡烛,等到批卷之时若出现成批雷同的答卷,那涉及此次乡试的所有官员,恐怕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孟公,何解啊?”考试已进行大半,这个时候什么补救措施都来不及了,文濂现下只能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只要这件事是单独冲着赵秉安去的,那他们就不难把自己摘干净。
“巡检官下场,去检查那三根蜡烛,看看到底藏了什么玄机?”孟薛涛还稳得住,现下事态未明,就凭赵家小子几根蜡烛就弄的满场风雨,绝对不合适,还是先派人下去摸清楚情况,再做应对比较稳妥。
“下官请命!”
“孟老说的是巡检官,您这位同考凑什么热闹,莫不是做贼心虚了。”让年处仁去检查侯府那位,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吗,再说任重从这件事一冒头就怀疑姓年的是幕后主使,让他过去,难不成让他毁灭证据吗?
“杨大人,你身为提调,巡视考场也在你职责之内,此番就由你入场吧。”
别看这几个月任重名誉受损,但按资排辈,他仍稳压年处仁一头。再说,布政使大人从刚才就未接年处仁的话茬,底下人自然明白风向该往哪边倒。
“下官领命。”这位是承德府的知府,因靠近北直隶被总督府抽调辅考。他不从属于布政使司衙门,所以由他下去,在场的其他官员也都比较信服。
夜色渐深,一连串烛火黄明的号房中间突然闪出一个幽黑的地段,怎么看怎么诡异。
前头两个军士执着火把,这位杨府台亲手提了一盏阁灯,直奔赵秉安的号房去了。
而赵秉安此刻正端坐在卧铺之上,面沉似铁,他绝不会让这件事轻飘飘的过去,谁敢朝他下手,那他怎么也要敲断那个人的爪子,鱼死网破可能不至于,但怎么也要撕下他一块肉来。
杨参进来一瞧见赵秉安的脸色,就觉得事情不好了。
他只是区区一个四品知府,哪惹得起眼前这尊小菩萨。没办法,只能好声好气的试探了一句,“汝何以停考,是否身体有恙?”
赵秉安抬眼望着这位大人,嘴角挑起一抹极不屑的笑容。
“有恙,太有恙了……”
呃,人提调官说这话只是客气一番,你怎么不按照套路来呢。
杨参越发肯定今日要出大事,紧张的咽了口唾沫,稳着声音想把话题往别上引。
“科场重地,当以应试为首务,尔若非病入膏肓,不妨坚持一二。”这也就是赵秉安,搁其他人身上,哪用费什么话,早叉出去了!
“小子亦想坚持,但就怕命不够硬,撑不过去!”用手将烧出乌头的那半截蜡烛推到桌边,赵秉安脸上诡异的表情越发让这位杨府台心惊胆战。
眼下这种情况明显已经不是他应付得了,将蜡烛默默藏于袖中,这位杨提调装模作样的在附近转悠几圈之后立刻快步赶回了高台。
台楼上,四位同考,两位主考官盯着这一截蜡烛瞧了半刻钟,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此子最喜故弄玄虚,说不定这又是他一时兴起的玩闹罢了。以下官看,这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玄机,全是那竖子仗势胡为!”
年处仁在做最后的挣扎,他当初没拦住那些人已是大错,这会儿只能将错就错,尽力闹腾,惹人注意,把这盆脏水往自己身上引。
他是恩师的学生,却已成了丢在河北的弃子,在党派之中,他的话已经渐渐失去分量。但若能保存衡泽背后的那些势力,那他在河北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年处仁没有对赵秉安下过手,就算把他查个底朝天,也查不出什么东西来,最后纠缠到底也不过是一个查无实证,所以他心里一点都不害怕。
“他刚才对你说了什么,一五一十再说一遍。”任重懒得去理会年处仁,在他看来,姓年的现在的表现妥妥的就是被踩到痛脚了,他才不信这里面什么猫腻都没有。
杨参夹在两位参政大人之间是苦不堪言,虽说他们地方衙门主从属于总督府,可凡是钱粮补给,军政要务,布政使司哪个不插一手,他今儿一句话说不对,得罪了这两位里的一个,那将来的日子可就别想好过了。
心里再苦,嘴上还得按照人家的吩咐来。杨参统共就和赵秉安说了不过两句话,当即一字不差的全吐了出来。
孟薛涛听完之后,抬手将蜡烛举到鼻前轻嗅,似是想到了什么,随即脸色大变,一双眼如刀斧冷箭,直接扫向年处仁。
“封锁高台,将场中的大夫即刻请过来!”但愿不要是年处仁这个蠢货干的,否则以底下那小子的秉性,恐怕绝不会善罢甘休。
“传信巡绰、监门,召集附近医者。”他得做好最坏的准备,这科秋闱很有可能已经毁了。
文濂凝视着这小小一截蜡烛,神色也是说不出的凝重,但愿只有这一根……
大夫小心翼翼的剖开蜡烛,露出与外围截然不同的黄色油面,围绕棉芯的烛柱里掺杂着细微的褐色颗粒,灯火照耀下挺显眼的。
他用刀刃挖出一小块,先照着光看了一下成色,随后慢慢架到火焰上,只是气味稍微展开,他就吓得双目瞪圆,赶紧丢掉了小刀。
“大人,此为剧毒啊!”
只这一句话,满堂惊起!任重一把把大夫从地上提溜了起来,粗声质问着,“你再说一遍,这是什么东西,若敢胡言乱语,欺瞒我等,你该知道是什么下场!”
“小民绝不敢向诸位大人撒慌啊,此为川乌,又名附子,煎服有落胎之效,熏烤则成迷毒,药性十分霸道,只要吸进小指节般大小,便能使人丧失神智,晕厥至死,以小民刚才剖开的那烛面看,应该刚好是半节的药量。”
“带下去严加看管,没本官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这天是要塌了,任重此刻也觉出事情的严重性来,没用孟文两人吩咐,便带人下了场去寻摸情况。
小半个时辰过后,任重带着两大筐未燃尽的蜡烛回来,这些都已经被剖开了,含毒的不在少数。
完了!这根本不是针对单个人的阴谋,这是科场大规模投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