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宫城。”
陵安坐在车前板,回头恭敬道:“是,督主。”
幽暗的乾清殿里,朱景煜才到不多时候,太医方才替他上了药,他的伤口不深,箭刚刺进皮肉一寸,便被秦衍拿住了。
他银色丝绸质的里衣外,只简单套了一件长袍,手撑在案桌一角,旁边的吕德海几次想开口,最后还是没发出声音。
“你先回去吧,等会儿,秦衍他会过来。”
“是,陛下。”
若是以往,吕德海只觉得秦衍两个字刺耳,现下遭逢过生死之间,仔细想想,他好似也没什么好怨恨的,闲闲散散当个傀儡,也没见被什么人拿捏住。
这次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朝中上下盼着皇上死的人,还不就是祁王张怀安那一派的,他大概是以前被蒙了心,还以为皇上死了他也能辅助新君,如今算是明白了,他的命和皇上,才是一道的。
吕德海将门带上,朱景煜一个人突然蹲在了桌角,他的身影清瘦,罩在袍子下,烛火晦明的亮光照不清他的神色。
门外终于传来的脚步声急重,朱景煜心里一紧,蓦地有些害怕。
砰——门带着巨响被推开,秦衍冷着脸跨进殿门,身后是陵安合上门守在门侧,透过窗棂看守。
知道是秦衍,朱景煜起身站起,却还是不肯抬头直视。
“你今日在干什么。”冷冽的声音传来。
秦衍站在朱景煜面前,眼神似利刃,话里的怒意比那支箭还让朱景煜打颤。
朱景煜撇过头去,咬牙道,“命是我的,我便连死都不能决定么。”
“这么多年了,你难道不累么。”
“就算你不累,我也累了!”
朱景煜发脾气一般地说完,看向秦衍右手缠绕着的锦帕,那素色的花纹,一看便知是女子的贴身之物。
他的声音忽然就低了下来,“你也早就想甩开我了,为什么还要救我。”
秦衍看向朱景煜,若是他当真想甩开,七年前便是最好的机会,何必等到今日。
然而他只是冷笑一声,道:“你忘了为你死的人了么,你没资格寻死。”
...
***
太妃的寿康宫里,一道珠帘隔在正东边配殿的主位与客座。
张太妃躺在帘后的贵妃椅上,贴身的宫女则跪在地上,替她十指涂上殷红色的丹蔻。
“哥哥,你这次怎的又失利了,哀家失望的很。”张太妃的声音柔腻,她生祈王生得早,再加之保养得当,比起后宫一些年纪稍大的嫔妃,姿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说这百转千回的语调,教人听了都能酥到骨心。
张怀安看向帘后的妹妹,虽说张太妃是家中幺妹,但自小他们就都不敢欺负,那弯绕起来的心思,从还在张府之时,便已经教他们吃尽了苦头。
此时,他也不敢大意,“太妃娘娘,几次行事,都是那些个阉宦挡道,几年前,叶青替他挡了一刀,这次又有秦衍,不过,按着皇上的身子,该是活不了两年的。”
“这话,从他登上皇位开始,你就说了这么多年。他每日饮的药都快能淹掉哀家这后花园的池子了,怎么还好端端得活着。”
这一点,其实张怀安也想不通,他们在朱景煜每日饮的药汤里加了□□,他的人也的确诊脉诊出带了毒性,可他怎么就还能活着呢。
“娘娘,此时待我回去定会好好细察。”
“东厂的那个厂督,你可曾收买过?”
张怀安哼了一声,“五年前试过,不过,他实在是嚣张,竟直说看不上祁王殿下,将我的人赶出了督主府。”
“为何?”
什么为何?张怀安看向张太妃,他有些不明,秦衍这般直白地说了,难道他还要去上赶子问哪里瞧不上么。
张太妃凤眼瞥了一眼张怀安,细声细气道,“一个百姓眼里的宦官奸佞,无端护着一个从来在朝中都失势的皇帝,硬撑了这么些年,你不觉得奇怪么?哀家倒是奇怪的很。”
张怀安闻言,陷入了沉思,或许,是他漏想了什么关键么。
...
第六十三章
苏宓回督主府之时, 门房的小虎子见春梅扶着苏宓下马车, 赶忙乐呵呵地拎着一个布袋子就跑上了前来。
“夫人, 这是昨日苏家的大少爷送来的, 他见您不在,就吩咐小的转交给夫人!”
“大哥?”
春梅接过那袋子, 将之展开, 放到苏宓的面前, 冯宝就立在一侧, 顺道借着机会看了两眼。
“是桑果子呐, 小姐, 您统共就那么几个喜欢吃的,大少爷都记得呢。”春梅惊喜地抬头道。
“夫人喜欢吃桑果子?”冯宝有些好奇地开口询道。
“我小时候爱吃, 后来便吃的少了。”
苏家做的是绸缎庄的生意,以前还未开起庄子时,常向一些桑农收丝, 他们便会送一些果子回来, 只是后来,苏家绸缎庄做大了,承包了大片桑园自种,苏宓反而不怎么吃了。
这满满一袋的桑果子, 紫灿灿的泛着光泽, 饱满水润, 一看就知是被挑选出来最好的。
“小姐, 以前在宅里奴婢倒也觉不出来, 现在看,大少爷对您是真的好。”
苏宓往院内走去,春梅跟在苏宓后头,拎着袋子边走边说道。
“春梅,那这么说来,大哥是不是已经到了京府了。”
“应该是的吧,小姐您上次不是说老爷夫人都来了么,隔了这么久,大少爷也应该到了的。”
苏宓点了点头,其实以前未出嫁时,苏琦便常带这些吃食回来,只是那时,她还以为是顺带而已,哪知现在还能每次都收到,那就当真是他的一片心意了。
不过,大抵是想起年前栗子糖的事,苏宓还吩咐春梅将桑果子先放到了她的房里,省的到时候督主看到又买一堆回来,果子放不住,可不能再浪费了...
原以为这桑果子已经送了来,苏琦便不会来与她见面,谁知过了几日,门房传来,说是苏家大少爷又来了。
苏宓带着春梅和冯宝走去前厅时,苏琦正负手等在门口。
他的眉目清朗俊气,似乎有些不苟言笑的冷然,但在看到苏宓走过来时,神色还是几不可见地变得柔和了一些。
“大哥。”苏宓轻声地喊道。
这种称呼,她其实是有些不惯的。
因着赵姨娘,他们儿时玩在一起的机会就不多,后来稍大,她被分到了角落的小院里,苏琦又常去县郊历练,所以他们并不相熟。
“嗯。”
苏琦看着眼前的妹妹,虽说绾了妇人的发髻,但情态还像是个小姑娘一般,他冷淡惯了的双眼覆上一层柔意。
忽然的,苏琦很想像小时候那样伸手去摸摸她的脑袋,然而伸到一半,他只是顺势掸了掸衣袍。
“昨日的桑果子吃了么。”
“嗯,很甜的,是县城里的桑农送来的么?”
苏琦摺起衣袖,藏下手上被树枝刮到的划痕,“嗯,反正也吃不掉,就送来给你了。”
“谢谢大哥。”苏宓一时无言,她以往与苏琦甚少有聊天的时候,也不知这话题该如何行进下去。
沉默了一阵,苏琦才又开口,
“娴儿前几日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事夫人该与你提了,不过你大概还不晓得,珍儿与虞知秋的婚事定在了下个月初十,你.....”
他斟酌了一下,“你就别去了,虞知秋虽说发了请帖过来,不过我会替你把贺礼带到,省的见那些无谓人。”
苏琦看向苏宓的脸色,生怕这事惹的她不高兴,当初苏宓被退婚两次,他是气的很,但也不能将虞家小子打一顿,现在倒好,还是成了他的妹夫。
苏宓点了点头,“娘给我的信里提过这事,我也与她说了我不去。”
苏娴生产的事,她知道,不过因为李修源,她和苏娴已然不可能回到从前。
至于苏珍的婚事,她对虞知秋没什么印象,对苏珍更没什么好感。最重要的是,她答应过秦衍,不再见虞知秋的,她才不会白白惹秦衍生气。
苏琦以为苏宓是想起退婚的事不高兴,也就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苏家的绸缎庄在永安街开张了,不过,你以后不要再求督主做这些事,苏家有我在,不要管爹跟你说的什么。”
苏宓闻言,看向苏琦,她的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暖意,苏琦大概以为是她跟秦衍求来的,所以才怕她日后被看轻,眼前的人明明不是自己嫡亲的哥哥,却比许多人想的还要周到。
“哥哥,你...午膳要不要留在这一起用?”
苏琦听苏宓这么说,脸上现出一抹笑容,道,“不了,我就是来看看你,现在就走了。”
他说完看了苏宓身侧的冯宝一眼,声音又大上几分,“总要让督主晓得,你娘家还有一个大哥在呢。”
...
冯宝去东厂送食盒之时,将苏琦来的事,正好转告给了秦衍。
原本以为秦衍会生气,谁知他执着笔,只是笑笑,
“苏家,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
皇宫的御苑里,朱景煜正在林径小道散步,赏赏春花。
他时不时向后瞥那暗处的阴影,试着往前走两步,那阴影就跟着走两步,他一停下,那阴影也随之停下。
自那日秦衍走之后,陵安便被安排在了他身边,每日盯着他,虽说他之前那次是有些寻死的意味,但也是应了情景,平日无端端的,他也不会自己拿了把剑便了结的啊。
吕德海跟在其后,陵安没有刻意遮掩身形,他也能猜出秦衍的心思,其实他是没什么意见,多了一个本领高强的人守着,可不是更安心么。
“咳——”
一阵暖风吹过,朱景煜喉口一痒,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这是今日的第三次了。
吕德海忙上前扶着,“陛下,要不要回去歇息?”
如今春暖宜人,不似秋冬,本该是不咳的。不过朱景煜前两日遭逢了刺客,皮肉伤,也是伤,他那身子骨哪里受的起任何磋磨。
“朕没事。”
朱景煜推开吕德海的手,余光突然瞥见下头一只毛绒绒的小东西,正攀着他的袍摆抓玩,那杏黄色的长绒毛下露出圆滚滚的小肚子,不是春狩那日的小狸,还能是哪个。
朱景煜在看到小狸猫时,不期然的,脑海里突然撞进了一双无辜的杏眼。
她是第一个看到他失态的女子,不知道她心里会怎么想他,会觉得奇怪,还是厌恶呢。
蛋心见朱景煜没立刻抱他,隔着衣料又挠了他几下,然后转头扑腾扑腾地往道上走去,小屁.股颠颠的,还时不时回头望他两眼,一副等朱景煜的模样。
朱景煜心下暗笑,不由自主得就跟上了它,最后抬头时,竟是到了储秀宫的门口。
吕德海跟在后头一直未出声,此时看了看门口的匾额,他自觉的与皇上也算是生死之交,亲近了几分,提醒道:“陛下,这如今还是白日...”
朱景煜掩唇咳了一声,“不是,我是跟着它——”
他的话说到一半,可哪里还有小狸猫的身影,他抬头问向吕德海,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张月儿,是住的哪里?”
张月儿.....不就是上次的那个答应。
“奴婢记得,记得。”储秀宫有份位的妃嫔,他哪个不记得,那张月儿的位置更是好记,在最西南的角落,父亲不过是个县城的县官,她也没钱疏通,最后便只得了一个西晒的小院。
“走吧,朕想去看看。”
储秀宫是秀女被选上之后,最初呆的住所,若是得了皇上的宠信,如沈若柳,再受封其他宫殿也有可能,但大多在这住着便是一生。
宫内饰着苏式彩画的梁枋,另有东西配殿,三室六馆,也就只有明顺帝后宫不充裕,先帝在世时,这储秀宫是装的满满当当的。
朱景煜经过庭院里两棵苍劲的古柏,再穿过一个堂廊,走过几道隔扇门,行了一阵才到了最西南的小院。
西南角的院子原本是一个小的浣衣坊,后来因储秀宫的秀女少,内室监便减了人手,这院子空置了好久,最后给张月儿住时也没经过什么大的修整,杂物间堆着好些旧的竹架,院里带着两口老井。
朱景煜跨进小院门槛时,张月儿还爬在树上没下来。
双福背对着门口,看向树上,自然也没留意到后头的朱景煜。
“主子,奴婢看您还是下来吧,蛋心不在里头。”双福叹了口气,养了一只小狸跟个祖宗似的,一上午又不见了。他是天生不会爬树,没想到张月儿爬起来还挺快,拦都没来得及拦,她已经窜了上去。
“它还能跑哪去,我看就躲在这树里头,前两日还看它爬上去的。”
初夏已至,老树上抽出了新芽,别的秀女常笑他们这个院子日头太烈,她反而觉得极好,只要躲过了最毒的那几个时辰,寻常的时辰都还是不错的嘛。
张月儿拨开了几丛嫩绿色的叶子,细细地查看,蛋心的身子小,一躲进去不细瞧,影都看不见。
果然,她拨动了一会儿,听到了蛋心的叫声。
“瞄~”
张月儿咦了一声,可这叫声,怎么似乎是从下头传上来的。
双福也听到了,他低头四下一找,黄灿灿的一团不就窝在他的脚边么,摇着小尾巴,一副讨食的样子。
“主子,您下来吧,蛋心跑回来了,奴婢看以后不要寻它,到了饭点,它自己就回来了。”
“哈哈哈。”
张月儿看着底下的黄团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两颗小梨涡挂在嘴边,明眸皓齿,煞是动人。
她笑了一阵,恍然感受到一股视线,扬起头,就看到朱景煜站在院门口,正盯着她这个方向,也不知道是看蛋心,还是在看她。
“皇,皇上。”张月儿不可置信地低声开口。
双福正在低头逗着幼狸,“主子,您就别想了,都被半夜赶出来了,皇上怎么还会理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