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朱景煜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似是随意地说道,“那等你回来的时候,将枇杷膏带给朕试试。”
张月儿下意识地点完头,才觉出奇怪,“皇上,你是说我...能回涟水县么?”
朱景煜看着张月儿喜出望外的样子,心头一松,他第一次觉得当皇上也是有些好处的,“嗯,吕德海已经替你备好了马车,不过,朕只能准你回去五日。”
“臣妾谢谢皇上!”张月儿笑起了两个小梨涡,俏生生的充满了朝气。
朱景煜看了看周围的屋景,等月儿回来,他想封她一个才人,至少不要再住在这西晒的地方,最好,能离乾清宫近一点,他就能时时地看到她了。
...
储秀宫里氤氲着温馨,吕德海却面露急色,匆匆地走至储秀宫外,他在外连喊了几声陛下,才喊回朱景煜的思绪。
吕德海少有这么不知分寸,朱景煜起身疑惑地走至院外。
在听完他的所言时,朱景煜脸色一瞬间有些苍白,扶着门柱,“他当真这么说。”
“是,陛下。”
朱景煜回头看了眼张月儿,张月儿不明所以地冲他笑笑。
他转过身,低声道:“回乾清殿。”
“是。”
一回到乾清殿里,吕德海背过身关上深重的牖门,在确认了门外没有别人之后,才走近桌案。
朱景煜没什么表情,“他还说了些什么。”
吕德海艰难地开口道:“祁王只告诉奴婢,张怀安知道皇上,不是先皇的亲子,其他的,他说要亲自和皇上说。”
“有没有提过叶青和秦衍。”
“奴婢未曾听祁王提起,”吕德海面露焦色,“皇上,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告诉朱景琛,明日清早,朕在这里等他。”
“是,奴婢遵命。”
昏暗的烛火在朱景煜脸上映出变幻的阴影,他彻夜未眠,一直看着紧闭的木牖,从黄昏到黑夜,再到第二日的晨曦,从窗棂处射进了第一道光。
朱景煜坐在龙座上,双眸微垂,看着殿牖被打开一丝缝隙,下一刻,祁王便站在了殿中。
“你是何时知道的。”
“叶云霜告诉我,秦衍是叶青儿子的时候。”祁王抬头看向朱景煜,“他不惜一切,承受了腐刑也要进宫护着你和莲妃,死了连他的儿子都要守着你,这还不够明显么。”
朱景煜听到‘腐刑’二字时,指甲在黄色扶手上抓出了痕迹,咬牙说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张怀安。”
“他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要你自尽而死,以保住先皇的名声。”祁王顿了一下,继续道,“你应该知道,即使秦衍再厉害,就如同当年的叶青一样,也敌不过整个明殷朝的兵力,所以就算你现在不死,只要张怀安拿着那本医册昭告天下,你一样还是逃不过,到时候还要搭上秦衍的命。”
“我可以以我母妃起誓,只要你自尽,我就放过所有与你有关的人。”
朱景煜根本不信朱景琛是为了保全先皇的名声而要他自尽,但朱景琛的话说的没错,他其实根本没得选。
“好,我答应你。”
***
文渊阁内,张怀安接到祁王的密信,看完即放在烛火上烧成了烟灰。
“大人,王爷他是什么意思啊。”李执站在一侧不解地看向张怀安。
“哼,他还是想顾全先皇的颜面,要让朱景煜自裁。”
李执皱眉道:“可横竖是死,若不把太医的记册拿出来,有秦衍的人护着,朱景煜怎么会同意自尽呢。”
“琛儿说,是因为朱景煜想救他和沈贵妃唯一的女儿。”
李执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就说得通了,可与李执的想法不同,张怀安隐约觉得不是这么简单,可他也想不出其他的可能,大概,还是他想多了吧。
第九十六章
在这段时日里, 满京府的大大小小的商户世族皆是人心惶惶。
东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声, 并着应天府的衙役开始清查账数。不管是大户小户,但凡是有避开税目的,全以税目三倍以上抄没。
经商之人,哪有全部干干净净的, 这般算起来,自然是京府大大小小的家族富户都有涉及,只不过的确是事出有因, 纵然怨声载道也只敢小心议论。
苏明德哪怕知道李家亦在其列, 依旧是一点都不担心,毕竟谁都知道东厂的厂督是他的女婿,难道还能抄到自己家么。
城南苏宅的书房里,老管家上了一壶新茶,顺道道:“老爷, 赵姨娘都在柴房呆了大半个月了, 到底该怎么办呐。”
老管家跟了苏明德几十年,看着现在一点都没有生气的苏家,心里是愁的很,夫人不回来,赵姨娘关着, 只剩一个陆姨娘还在江陵城。
宅子里女眷都没一个,这可怎么是好。
苏明德对赵婉的耐心,在知道苏琦不是他儿子的时候就已经用尽,加之虞知秋也没考得什么功名, 她还害的他差点失去一个儿子,他现在是一点都不想见她,要不是为了苏家的名声,他早就送她见了官府。
“老爷,苏琦少爷回来了。”
门房处的下人站在书房门外禀告了一声,老管家接着说道,“老爷,您去青州的时候,少——苏琦他就回来过,说是想接赵姨娘出府,不过老奴没让他带走。想来这次过来,还是为了这个事。”
“好吧,让他进来吧。”
“是,老爷。”
苏琦被苏家的下人带到,他犹豫了片刻,跟老管家一样喊了一声,“老爷。”
苏明德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嗯,你是来接赵婉的么。”
苏琦点了点头,他的娘亲当年难产而死,就算赵婉做的再错,始终是照顾他长大,他不能置之不理。
“老爷,苏家的铺子地契,我从未动过,这么多年,谢过感激老爷的养育之恩。”
苏琦说完,庄重地跪下朝着苏明德叩了三次头。
其实他还想说,如果有机会,他也很想见一见简玉珏,他抢了属于简玉珏的人生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勇气说出来,现在或许已是太晚。不过他看了看苏明德不耐烦的神色,终究没有说出口。
苏明德挥手道:“好了,你走吧,告诉赵婉,以后不用再回到苏家。”
他说这话时也没有看向苏琦,养了这么多年竟然不是自己的儿子,他现在多看一眼都觉得厌恶。
“嗯。”
赵婉从柴房出来时还以为是苏明德原谅她了,谁知竟是要休了她,自然是哭闹不止,可苏明德的打算,是要借着这个让虞青娘回心转意,哪会理会她。
直到她被苏琦带上马车之后,整个苏宅突然笼在一阵安静之中,苏明德突然有一种错觉,这么做已经太晚,虞青娘或许还是不会再回来。
查账抄没一直延续了十日,在最后一天,周正才带着人到了苏明德那处。
苏明德看着周正拿出账册记簿,然后便是按着账数一点点搬空宅子里的东西,甚至连京府的商铺,院子地契都一并给收走了,他这两年花费财力心力在京府打点和经验都仿佛只是一场泡影。
他忍不住诧异着上前,指着周围的衙役和东厂的番子道:“周千户,你是不是搞错了,这里是苏家,这些人,你还不让他们住手!”
“应天府和东厂一道查的账目,怎么会出错。”周正一边指挥,一边严肃地说道。
为首的周正,苏明德曾经就见过,难道说此事亦是得了秦衍的默认。
“可是我——”
周正瞟了苏明德一眼,关于这个人的做派他也有所耳闻,将商人的精明发挥的淋漓尽致,连对着妻子儿女也是如此。
是以他不耐烦道:“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想说什么。”
“督主若不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就不会只抄没你京府的一处”周正冷淡地说道,“督主说了,既然你让夫人不高兴,那但凡是你因为夫人得到的,他都会收回,这已经是督主最大的宽容。”
其实这些话是周正胡乱诹的,毕竟他若是告诉苏明德,他当初问了秦衍时,秦衍只说一个字“抄”,苏明德怕是不会相信,还要纠缠。
“好了,你不要扰乱我们的人做事,这屋子,我们也要收回去。”
东厂和应天府的人走了,苏明德瘫坐在座椅上,看着被搬空的宅子和空空的地契匣子,他始终不明白,他精明了一生,为何最后会落了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
原本定下查避税的不止京府一地,当然少不了最富庶的江南,不过,江南首富上官家从一开始就直接捐送上百箱珠宝入京,出乎意料的同时也算是救了江南其他的富户家族。
所有筹得的钱款,一部分充入了国库,剩下的则是派人直接送往边州解决逃兵一案。
夏日的黄昏,黄色的琉璃瓦被余晖映射出熠熠之光,可只一会儿,天色便灰暗起来,风雨欲来。
朱景煜站在乾清殿的门口看着宫门,乾清殿下面的玉石台基很高,他习惯在这里看着远处。
他九岁登位,一开始靠垫着凳子,看的是叶青,后来他看的人变成了秦衍。皇宫是他永远出不去的牢笼,而为了让他好好活着,他身边所有的人,包括秦衍,又何尝不是在牢笼里。
吕德海抬头看了眼天色,“皇上,起风了,奴婢看马上就要有雨,您还是进去等吧。”
“再等一会儿,阿衍他就快来了。”
“是,皇上。”
吕德海替朱景煜披起一件玄色披风,大概是停了一段药的缘故,最近朱景煜的身子好了许多。
朱景煜看着秦衍走进皇宫,穿过乾清宫门,他才收回扶着石柱的手,“进去吧。”
秦衍走进乾清殿之时,朱景煜已经恢复如常地坐在了方正宝案之后,他神态自然,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上官家倒是通透,不知得了谁的风声,连夜送了上百个箱奁过来,加上这些边州应该能缓上一阵。”
“嗯。”秦衍抬头道:“你今日召我过来是为了何事。”
朱景煜沉吟了一阵,“这次的银两,由你亲自送去边州吧。我怕张怀安还有其他的打算。”
秦衍扬了扬眉梢,没有什么疑虑道:“好。”
朱景煜笑道:“阿衍,这么多年,我说什么你都答应,你都不嫌麻烦的么。”
这几年,秦衍对他的这些问题已经司空见惯了,他是最不喜欢听这种询问,根本毫无意义,“我说过我答应过叶青,会好好照顾你。”
朱景煜低头扯了扯嘴角,眼神有些暗淡,“我知道了。”
直到秦衍走到门口,朱景煜目光直直地看着他的背影,他曾经想了无数次,唯有这次,他终于敢低低地喊了一声,“哥哥。”
那声音虽小,但还是被秦衍听到了,他皱眉回头看了一眼朱景煜,脚步顿住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一声,“嗯。”
走至乾清宫门外,秦衍看了眼斜上的屋檐,陵安领命从暗处出来,恭敬地垂首。
“督主。”
“我不在京府的时候,你在宫里看着他。”秦衍总觉得今日的朱景煜有些奇怪。
陵安难得地犹豫,“督主,可是你这次去的是边城,属下想——”
秦衍冷冷看了他一眼,“本督难道还需要你的保护么。”
“是,督主!”
秦衍往乾清殿门口望了一眼,朱景煜的身影小小的,跟他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样,躲在柱子后面,就以为他看不见了,真是幼稚。
朱景煜目送秦衍离开宫门口,天边正好开始飘洒起小雨。
“吕德海,让月儿明日就走吧。”
“皇上,可原定的还有好几日才启程呢。”
朱景煜低声道,“你知道的,没多少日子了。”
吕德海无声地叹了口气,“那陛下今日要不要去储秀宫看看张答应。”
朱景煜转身走回乾清殿,“不用了。”
...
陵安既是得了秦衍的命令,只得并不怎么甘愿地回到了乾清殿,坐在檀木梁上守着下面的朱景煜。
朱景煜仰起头,明知故问,“陵安,上一次,秦衍在墨城受伤,你在么。”
陵安原本不想与他说话,但提起了秦衍,他还是答道:“不在,我奉命守在京府。”
“那若是这一次你没去,秦衍在边州受伤呢。”
陵安原想说督主是不会受伤的,但转念一想,上一次张怀安的人就盯上了督主...
朱景煜继续随意地说道,“秦衍虽然厉害,但若是有足够多的刺客出其不意地出现,他还是难以招架。”
“朕在这宫里,有御林军和锦衣卫,也不会出什么事,你大可以去跟上秦衍。”
陵安皱眉,“我不会听督主以外的人的命令。”
“可是朕知道,秦衍救过你一命,你若不去,秦衍与上一次一般受了伤,你会不会后悔。”
陵安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条裂缝,守着朱景煜当然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服秦衍一个,自然是只想呆在秦衍的身边。
“晚两日再去,你偷偷跟着他,他便不会发现。”
“.....嗯。”
***
翌日,顺贞门的门口,为首是一辆装饰华丽的宫车,后面则排着跟着好几辆不坐人的马车,上面放着十几个红色大木箱。
张月儿换上了进宫时候的常服,她进宫时年纪小,现在过了两年,才正是碧玉年华,明眸皓齿的让人看一眼就能喜欢。
哪怕是就快要上马车,她仍然时不时回头看向宫门,期待着什么。
“主子,走吧,陛下他真的不会来了。”双福紧了紧怀里的那道吕德海偷偷塞给他的诏书,无奈地摇了摇头。吕公公说了,不到涟水县,他就什么都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