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月无边——尤四姐
时间:2018-06-14 09:34:14

  打定了主意,探手去抱那蛋,谁知劲风忽然狂卷而至,吹得她睁不开眼。她忘了,凤鸟夫妇除了例行回琅嬛,繁育时节总有一个会留下看守巢穴,即便一时不在,很快也会回转。
  她暗呼不妙,抬臂抵挡,这时广袖下猛地探进个狂躁的凤首,尖利的喙,血红的眼,几乎和她脸贴着脸厉声咆哮。兽和人是一样的,护犊起来不惜一切代价。单只的凤,有极强的攻击力,它挥动双翅腾空而起,一双利爪如鹰般降落下来,若不是她眼疾手快跳出巢穴,恐怕要被它刺穿臂膀了。
  凤的本意也是要将她驱逐出去,毕竟在窝里打斗,一不小心会伤着蛋。到了空旷地就不一样了,她还没站定,凤口喷吐的烈焰便向她袭来。她阻挡不及挥动广袖,火势虽被阻断,可素纱却烧出了恁大的两个窟窿。
  凤见一击落空立刻重整旗鼓,锦羽覆盖的龙骨突处鼓胀起来,撑开的皮肉下火焰翻滚如岩浆。
  这是积蓄了多大的力量,空手白刃恐怕不行了。崖儿大喝一声“君野”,那凤分明顿了下,也许很少有人叫它的名字吧。等回过神来愈发恼羞成怒,较之先前威力更胜十倍的火焰,向这入侵者疾射而去。
  好在它愣神的一瞬已经够用了,崖儿以最快的速度召回剑灵,那两柄剑穿云破雾飞至,震出两道呼啸的剑气。烈焰袭来时,左右相交筑起气墙,恰好化解了君野的攻势。
  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打破宁静,而且又那么难对付,换了谁都会气不可遏。君野晃动头顶的羽冠,残阳下迸发出无数碎芒扩散向天幕,眨眼山林间的飞鸟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此,遮天蔽日地在檀芽峰上空盘旋。
  撞羽和朝颜嗡声震动起来,对手强大,才能激发战斗的欲望。崖儿紧紧握着他们,浑身的血液开始浩荡奔涌。两年多了,除了虐杀兰战那晚曾有这样的感受,后来就再没体会过。她喜欢激战,拼尽全力,大汗淋漓。对手是人,赢了也没什么稀奇,但对战神兽,生擒驯化,对她来说有极大的吸引力。
  在碧梅扫了三个月的地,拳脚尚未生疏,她足尖一点,身形上拔,将撞羽抛向半空护法,手执朝颜全力向君野刺去。朝颜的战斗力比起撞羽更为凌厉,破空时分裂成无数剑影,转瞬又归宗。那赤凤毕竟是兽形,尾羽累赘,平衡力也不佳,待看清时,剑首已经近在眼前。
  这一招应该可以定胜负了,崖儿没想伤害它,中途便下意识收敛,可一道惊雷忽然从天而降,打在她身旁三尺远的地方。仰首看,撞羽在她头顶旋转,鸿蒙色的剑身上方,是闻讯赶回来的凰。青蓝的光球在它口中不断吞吐,要不是有撞羽抵挡,先前那道雷应该劈在她身上。
  百鸟终于齐声鸣叫起来,或长或短,声势浩大。崖儿抬头的刹那,头鸟率众向下俯冲,隔断了她和撞羽的联系。她舔舔唇,双眸因兴奋熠熠生辉,朝颜在她手里发光发烫,一人一剑陷入癫狂,谁也没有要休战的意思。
  电光往来,火轮奔突,所幸檀芽峰和紫府相距甚远,否则恐怕要惊动所有人了。这场以一敌百的战斗,激发出了朝颜所有的潜力,打得痛快,当然也打得混乱。凤凰终究是鸟类,有时候攻击难免失了准头,忙乱中的冲口而出,竟朝自己华丽的窝劈去。这么一来可就彻底覆巢了,崖儿要救急,发现鞭长莫及,只得掷出朝颜。脱手的剑灵,灵力会大打折扣,朝颜无法和撞羽汇合,击破雌凰的雷电后,便跌落在了地上。
  可惜他们没法在蓬山现人形,这就是妖和灵的分别。妖有形质,灵是虚无缥缈的,只能寄身在炼化的武器上。
  崖儿要去捡回她,匆匆之间落足没有算计,结果被什么套住了脚脖子。等发现时已经晚了,人像弹弓上扣住的石子,铮然被弹射出去,一片天旋地转后才意识到,自己被吊起来了,她上了那两只凤凰的当。
  崖边的那棵乌桕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枝干粗壮,高有两三丈。乌桕春秋的季节里叶是赤红色的,比枫树红得更好看,如果忽略她是被倒吊的,在这敧生的枝桠上栓好秋千,“身轻裙薄易生力,回回若与高树齐”,倒也是很美的画面。
  千年的老藤,拽也拽不断。她尝试去解开脚腕上的死扣,发现绑得那么紧,没有利器很难脱身。再看那两只凤凰,暗忖这时候它们要是想泄愤,她无力招架,只有做烤肉的分了。
  还好,仁兽终究是仁兽,它们除了交颈互问安好之外,至多昂着头,在底下趾高气扬地溜达,边溜达,边以嘲笑的眼神望她。崖儿从来不知道,鸟类的面部表情也能这么丰富。她在它们的注视下长叹了口气,没想到行走多年的老江湖,最后居然败在了两只鸟手上。
  又挣了挣,挣不开。半空中的撞羽躁怒,骤然发力,杀出一条血路冲向她。可在即将抵达时,被一道虹击中,重重跌落下来。
  崖儿吃惊,这檀芽峰上除了她和那对比翼凤,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人被倒吊着随意旋转,她控制不了自己的面向。只是转过一圈后,赫然发现凤凰台的边缘站着个人,她每转一圈他就走近一些,三圈过后,人已经到了她的正下方。
  血都往脑子里流了,她艰难地求助:“救命……”
  底下人微微仰起脸,与她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彼此翻眼互视。五官都是颠倒的,只看见那人高挺的鼻梁,和眸底的一线波光,然后扭头问那双凤凰:“改吃人了?”
  崖儿气结,君野和观讳却很高兴,拍动翅膀雀跃不止。她心里知道,这人应当就是紫府君,否则那对鸟儿不可能同他这么亲近。然而他来得不是时候,剑灵没能顺利撤回,自己又是这样一副狼狈模样……
  有点儿冷,光致致的大腿暴露在山岚渐起的黄昏,她才想起袍子底下只穿了条亵裤。奋力把袍裾压回腿上,至多也只能压住腿根,早知道今天会被倒吊起来,出门前就该加条长裤。
  不过这紫府君不是修成正果了吗,怎么还能见死不救?她忍不住搭讪:“仙君,凤凰是仁兽,您不该教唆它们吃人。我是奉青娘子之命,上凤凰台洒扫的杂役,我还穿着紫府的衣裳呢,都是自己人,你看!”
  底下的人再度抬起头,随意瞥了她一眼,“看不出来。杂役怎么会和凤凰打起来?凤凰台上不能带兵戈,你不知道吗?”
  话虽说得无情无绪,办事倒还算讲情面,抬指一挥,那藤蔓抽丝似的瞬间消失了。此刻还要装柔弱,就得再使使司命殿里的那套。转念一想他来了不知多久了,现在补救,恐怕为时已晚。
  她调转身姿平稳落在地上,收起双剑后向他拱手:“多谢仙君。”
  夕阳缓缓沉下去,最后的光芒,为他勾勒出了金色的轮廓。
  本以为紫府君应当是个蓄着胡须,精神奕奕的中年人,没想到全然错了。他至多二十出头,生得湖畔春波的清俊模样。一身素色蝉衣立在晚风里,落发随衣衫轻摇,有种难以描述的,如药如酒的气息。这样的人,放进红尘必定孤独无匹,身处方外却能与天道完美契合。崖儿没见过比他更别致的男人,即便抿嘴沉默,也照样占尽风流。
  她忽然蹦出个奇怪的念头,这念头来得汹涌,十万巨石也压它不住,于是望住他,“仙君刚才看见我的腿了?”
  他转过眼,眼神清澈,如月落碧潭,“看见了。你穿成这样闯入凤凰台,难道是对君野有想法?”
 
 
第15章 
  崖儿楞了一下,发现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可能在他眼里那只雄凤俊美无双,但于她来说,不过是飞禽而已。
  她怎么可能对一只鸟有想法,况且还是只有家室的鸟!
  “仙君说笑了,碧梅人手不够,青娘子不便前来才托付我上凤凰台的。春天不是到了么,凤凰窝里要孵蛋,总得保持洁净……”她颇有些委屈,缠绵的语调和眼波幽幽回转,“可是那对凤凰好像误会我了,看见我就大打出手。我不敌它们,才被它们吊了起来。”
  紫府等级最高的仙,有种可望不可即的气度。即便是大司命,也难以和他相提并论。大司命其人,总有种杀气腾腾的暴怒感,仿佛随时可能将你手刃。而这位府君,更多的是俯瞰人间的平和澹宁。也许活得太通透,看破了一切,没有什么能让他焦躁,也没有什么能令他不安。
  他目光如水流淌过来,“能和凤凰交手的凡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有这样的身手,却进紫府做杂役,大材小用了。”
  她说不,“我是一介凡人,花拳绣腿哪里配入仙君的眼。不瞒您说,我进山是为拜师学艺,可昨日问过大司命,大司命嫌我年纪太大,不愿意收我。我不甘心就此下山,只好留下来继续做杂役。”
  紫府君似乎有些意外,“年纪太大……大司命是这么说的?”
  难道还有转机么?崖儿心下蓦然一喜,“是,大司命确实是这样告诉我的。”
  她当时就怀疑大司命是有意推脱,看来果不其然。眼前这位大人物,终究已经大有所成,比起手下的仙官来,应当有更加广博的胸怀,愿意帮助凡夫俗子超脱。
  结果在她满含期待的目光里,紫府君平静地点了点头,“他说得对。”
  所以呢?神仙就是这么说话的?是不是因为山中时光难以消磨,喜欢把一句话拆成两句来说?还好她这些年在波月阁受训,已经历练得水火不侵,否则大概要把一团怒气顶在脑门上了。
  这个话题谈不下去,只好另辟蹊径。她探首看了他身后的凤凰一眼,“这对凤鸟的脾气真烈,刚才我还在想,要是没人搭救,我得在这儿吊上多久,可巧仙君就来了。檀芽峰离紫府有段路呢,仙君是特意来看凤凰蛋的?”
  紫府君掖着两袖,不置可否。凤凰台上火光冲天,别人看不见,他那里瞧得分明。本以为是凤凰在捕猎邪祟,谁知一上凤凰台就看见这个挟裹了满身野性的人,头下脚上地吊在乌桕树上。晚风摇曳,火红的叶片哗哗颤动,她也随之款摆。要不是他视力好,乍一见还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
  终究鱼龙混杂,紫府虽然是福地洞天,但相对于正统的仙府,还是有区别的。既然立在红尘中,就难以跳出三界外,来往都是血肉之躯,入门的弟子是这样,自愿进碧梅的杂役也是这样。只不过这次的杂役里,出现了个身手不凡的凡人,虽然有些稀奇,但还不足以令他诧异。
  抬头看看,日与月完成了交替,月华下的凤凰台笼罩在一片稀薄的蓝里,他说:“时候太晚,不便打扫,你回去吧!”
  他转身要走,却发现腰上的穗子被她牵住了,不得已站住脚,“做什么?”
  崖儿扬眼微笑,“也没什么,只是想讨要个说法。”
  难道是败在凤凰爪下不甘心?紫府君心平气和告诉她:“要钱,去琼山馆找少司命。要下山,直接告知青娘子就可以。紫府百年内不收新门徒,这事大司命已经同你说了,求到我这里也没用。碧梅的杂役每年能得一颗灵珠,灵珠只对修行的妖有用,人吃了会坏事,你想要,也绝不会给你。”说罢轻轻抬了抬手,“好了,请讲。”
  崖儿眨巴了两下眼,生平头一遭被人抄了后路,一时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只听见和悦的嗓音在耳畔涓涓洄转,他阐述自己的观点,一字一句不骄不躁。那平稳的语调,平缓的吐纳,即便是惊飙拂野的怒夜,也有令人镇定的力量。
  不过太凉,叫人感觉疏离。可她喜欢这种味道,有些人对面不识,有些人却一见如故。奇怪么,面对如此来历的人,居然没有半点敬畏之心,因为她从来不惧鬼神。在她眼里人没有高低,只分男女,而府君也好,司命也好,统统都是男人。
  她笑意盈盈,把先前扔下的话柄重新拾了起来,“我同凤凰打斗落败,这不要紧,要紧的是仙君来得巧,看见了我赤身裸体的样子。我是个还没出嫁的姑娘,就像画好的字画儿没人落款,既然仙君钤了印,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总得给我个交代。”
  果然是这样啊,紫府君不由叹气。早年他也行走天下,见得多了,对人之常情有先见之明。天下哪有白看的大腿,把君野拉来做挡箭牌没起作用,人家还是打算深究到底了。当然姑娘的清白是应当捍卫的,这是三途六道统一达成的共识,但有时候具体情况还需具体分析。
  紫府君略作思量:“这是凤凰台,是本君豢养凤凰的地方,你以这种方式迎接本君,本君想捂眼睛都来不及,怎么能怪本君呢?”
  崖儿自有她的说法,“可将我吊起来的,也正是你的凤凰。你是得道上仙,我本不该说这样的话,但若是你百般推脱,我就不得不怀疑,这双比翼凤是受人指使的了。”
  对付男人的手法其实多种多样,譬如大夫对症下药,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手段。目前看来以色惑人这套,在他身上暂且不好用。一本正经的人,先得一本正经地胡搅蛮缠,才能收到想要的效果。
  紫府君觉得很棘手,他重申了一遍:“是本君救了你。”
  崖儿说是,“我也可以以身相许。”
  也许有生之年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女人吧,如此毫不做作,单刀直入,连见惯了大场面的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他不过是来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事,结果竟沾上了麻烦。这是个没有修行,但能驾驭剑灵的女人,说平常也平常,说复杂又有点复杂。如果她是同道,倒可以算一算究竟是什么来历,偏偏她是凡人,推步那套不能用在她身上,否则就坏了九州的规矩。
  紫府君轻叹:“你想要什么说法?”
  本以为她会问他能不能娶亲,毕竟男人对女人负责,无非就是那些。但她没有,月光下一道清丽的剪影,极具妩媚的风味,柔声道:“今天是我与仙君第一次见面,虽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但彼此终归还不熟悉,贸然说嫁娶,实在太儿戏了。我在未入紫府之前,听说过一些关于仙君的传闻,对仙君很是敬仰……仙君缺不缺杂役?贴身的婢女也可以。多一些相处的机会,也方便咱们多了解彼此,你看怎么样?”
  她做杂役做得执着,这个不怎么样的提议,紫府君认为可以接受。
  他慢慢盘弄手里的玉菩提,“琉璃宫里只有我一人,除了每天清理炉鼎、洒水除尘,没别的事可做,你愿意就来。”
  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没有外人打搅,她可以专心完成她的目标,总比一直隔着山岳眺望琅嬛的好。琉璃宫和琅嬛同在九重门之上,只要进入那里,就再没有关隘可过,至多花点心思破解琅嬛入口的布局,距离成功便是一步之遥。
  她心里称意,嘴上也说得动听:“仙君一个人多冷清,我去了正好可以作伴。”
  紫府君还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反正没有人能在九重门之上久留,至多十天半个月,她就会被无边的寂寞逼走,所以他并不担心她有毅力坚持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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