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月无边——尤四姐
时间:2018-06-14 09:34:14

  他急起来,看样子打算派人出去查访,却听见苏画无关痛痒地调侃:“何必多费手脚,王舍洲这么大,要是能轻易让你们找到,你们也不会等到今日了。”一面说一面眨眼,“我有她的消息,仙君想听么?”
  大司命看不上她的风流做派,但又想从她口中探听消息,便一副不耻下问的样子,请她告知楼主的去向。
  苏画脸上挂上了历久弥新的诘笑,“大司命不是手眼通天么,这么一点小事还需要问我?掐指一算就什么都知道了。”
  大司命那两道浓眉皱得愈发紧了,“那么苏门主特意来找在下,就是想看在下算卦吗?”
  她耸了耸肩,“我好心提点你罢了,还要吃你一顿喧排,算了,告辞。”
  这下他终于服软了,很憋屈的模样,向她作揖,“还请苏门主指点迷津。你不是一心希望我等离开波月楼么,只要你指明方向,我等即刻就走。”
  苏画唔了声,花摇柳颤地逼近两步,一条无骨的玉臂借机搭在了他肩头上,“仙君这是有求于我么?”
  大司命尴尬地后退,“门主请自重。”
  “我听说过肉粽、红豆粽,自重是个什么?”她浑身的每一块骨骼都摇曳起来,上次他的那句“老妖精”让她耿耿于怀到今天。老妖精?老妖精偏要让他难堪!于是她得寸进尺,入了他的房门,让他不住后退。她脸上的笑蘸了剧毒,口中的声调却很哀怨,“小女子半生悠悠困风尘,若不是命途不济,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我以为仙君眼中众生平等,谁知并非如此……”她一直将他欺到桌前,他退无可退时,她把半个身子都压了上去,“仙君济世度人,今日何不来度一度我?”
  大司命慌起来,要不是因为她是女人,早就把她一掌毙命了。然而不能杀生,他必须守住这底线,在他想着如何脱身时,更糟糕的情况发生了,君上竟然就站在门前,很坦然地看着他们不雅的姿势。这下子他更急了,一把推开了苏画,结结巴巴道:“君……君上,属下……”
  紫府君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解释,“本君明白。”
  他唇角浮起淡薄的一点笑意,转身离开了。大司命愣在那里,一时百口莫辩,他明白什么了?苏画却很觉称意,到底是过来人,一点即通。
  她追出去,远远叫了声仙君,“我家楼主已经离开王舍洲了,仙君再在这里守候毫无意义。”
  紫府君略偏过头,曼声道:“你们应当贴身保护她才是,否则要你们这些手下何用?”
  他佯佯走远了,苏画长出了一口气。
  昨夜胡不言跑进波月楼一通大呼小叫,等她和护法赶到望江楼时,事态早已经平息了。紫府君没有借机抓住崖儿,原本是个绝佳的契机,可以将她一举擒获不是吗?看来男人同女人一样,有了私情便再也不能秉公了。法度虽严明,能奈人心何?
  ***
  崖儿和胡不言走进苍梧城的大门时,天上正下着雨。街道上有往来的行人,撑着大大小小的油纸伞,像满河漂游的浮萍。
  雨很大,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一把朱红色的油绸伞随波逐流,停在了高门大户前的长街上。
  微微抬起伞沿,看见长街尽头那座巍峨的府邸,匾额上豪情万状地写着“长渊”二字。她沉了眼眸,那扇门里是她父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二十二年前长渊还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名门正派,后来岳南星父子相继离世,未及多久门庭便开始败落,现在成了乌合之众狂欢的乐园。
  她喃喃说:“岳海潮,为人阴狠,急功近利。如果将他分成五份,野心占其三,拳脚占其一,剩下的一份是治毒和养兽……据说他有一个密室,室内养着他最凶狠的杀人武器。”
  胡不言不大明白,“什么武器要养着?难道那武器是某种奇兽?”说到兽他就熟稔了,“九州什么妖物没有,我还见过棒槌成精呢。异兽算什么,不管是穷奇还是肥遗,遇上了都能聊两句,这就是本事。”
  崖儿慢慢摇头,“见过兽的人都死了,所以没人说得清究竟是什么。”
  胡不言咋舌不已,“这么说来不能贸然登门,得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见机行事。”
  距离长渊府不远的地方,有个很别致的客栈,那客栈黛瓦粉墙,推开后窗,隐约能看见岳家的后院。崖儿和胡不言要了两间屋子住下,客栈里生意很清淡,连掌柜带跑堂的,统共只有两个人。
  “想当年啊,我们这里很热闹,众帝之台还没组建时,几场武林大会都在苍梧洲举办。可惜后来没落了,来去的客人不多,养活不了那么多张嘴,我就带着哑巴侄儿经营,勉强混口饭吃。”年过半百的店主送饭菜进客房,小心叮嘱着,“夜里要是听见什么声音,千万别出来,也别开窗看,只管睡觉就是了。”
  他越是这么说,越是引发人的好奇心。崖儿扣着那张胡人面具笑问:“莫非你这店闹鬼?”
  店主忙摆手说不,“我们店子干干净净的,这世上也没有那么多的鬼。江湖嘛,各形各色的人都有,大侠们难免有怪癖,客官记住老朽的话,事不关己佛跳墙,多管闲事断头饭。”说罢退了出去。
  胡不言听了大笑不止,“这鬼地方,开客栈的都是半个江湖人。”
  崖儿笑了笑,拿银针试完毒,便揭下面具和胡不言一同用饭。
  不过那店主的嘱咐倒确实是应验了,子时前后,城中回荡起凄惨的叫声,分不清是男是女,只知道是个人。那嗓音是不带拐弯的,像直着喉咙的长嚎,满含痛苦,又蓄着一腔怨恨,半夜里听来异常瘆人。
 
 
第44章 
  门上发出轻微的响动,注意力都集中在别处时,难免吓一跳。
  一个佝偻的黑影伴着客栈厅堂下值夜的油灯,斜斜铺陈在窗纸上,像个吊脚的无常鬼。崖儿噌地抽出剑闪到了门前,厉声喝问:“是谁?”
  门外传来胡不言的声音,抖抖索索说:“老板,是我。”
  她松了口气,打开门,“你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
  锋利的剑首指着他的鼻尖,他小心翼翼让开一点,压着嗓子说:“我就是来问问,你有没有听见哭声?这苍梧城里有冤鬼吧,我害怕。”
  门外的残光照亮他青白的面皮,狐狸怕鬼,可真有出息!
  崖儿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自己闪身到窗前,拿剑柄去挑窗栓。
  胡不言大惊:“不能开窗户,你忘了那个店主的忠告了?”
  崖儿更加鄙视他了,她来苍梧城可不是为会亲,是打算一举断了岳海潮的后路。这叫声分明和长渊府有关,关紧了窗户保平安,那还不如早早回王舍洲,搂着仙君睡觉。
  他见她不死心,还打算出言制止,被她一个瞪眼吓得噤了口。于是她在前面推窗,胆小的狐狸躲在她身后,切切叮嘱着“小心啊、当心鬼跳进来”。她嫌他聒噪,往后踹了一脚,直接把他踹开了。
  先前的雨已经停了,但月色凄迷,连星子都显得有气无力。苍梧不像王舍,这里没有无边的穷奢极欲,也没有彻夜不灭的灯火。入了夜的城池陷进一片死寂,连一声狗吠都不闻。她在支窗开启的缝隙里谨慎观望,奇怪那绵长的嚎叫忽然中断了,四周静悄悄,只有风吹过树叶,带起一片沙沙的轻响。
  她皱了皱眉,没有声源就不好追查。静候半天,那声音如滴水入海,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办法,看来今晚只好放弃了。
  她欲阖窗,就在准备松手的那一瞬,看见对面楼顶上蹲着个影子,身形像人又像猿。照着轮廓来看有丰泽的毛发,被风一吹,甚至翻卷起一片涌动的浪。难辨身份还是其次,最奇异的是那东西有双大眼睛,随着眨眼的频率,间断发出幽幽的蓝光。
  崖儿心头一跳,觉得那东西也在向她这里张望。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目光依旧给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她开始考虑,要不要追出去,可惜那怪物并未久留,蹲了一会儿便懒懒转身离开。但动作又奇快,在连绵的屋顶上极速起落,转眼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
  崖儿轻舒一口气,关上了窗,转身便看见胡不言那张大脸杵在面前,呆滞着两眼问:“你怎么不追?”
  崖儿绕过他,点上了蜡烛,“没摸清底细贸然出手,万一打不过它怎么办?”
  安全沐浴在灯火下的胡不言又活过来了,猖狂地拍胸,“有我,打不过咱们就逃,保证它追不上你。”复又不住琢磨,“到底是个什么怪物,长得那么奇怪……”
  崖儿撇了撇嘴,“你连棒槌成精都见过,不知道那怪物是什么?”
  胡不言有点尴尬,为了挽回颜面,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开始高深地揣测:“没准是个猴子精,也可能是个猩猩精。”
  崖儿十分不给面子地嗤笑了声,“如你所言倒也罢了,就怕是岳海潮造出来的。到时候派你出马,你和它大战三百回合吧。”
  胡不言立刻说不,“降妖伏魔找紫府君,我只能跑跑腿,打仗我可不行。”
  说起那位仙君,也不知他现在动身没有。波月楼设在王舍城的各处据点她都了然于心,挑在天亮有意让探子看见,也是为了传话给苏画。苏画是明白人,她必定已经通知紫府君了。他们老是霸占波月楼,难免影响暗线的交易,毕竟那么多人要吃饭呢,况且……她也有些想他。即便他依旧以抓她为己任,但只要得知他在不远,她就觉得安心。
  胡不言看见她那个样子,拈酸地哼了声,“别笑了,简直像个花痴!没见过被人追缉还那么开心的,果然睡多了就变傻。不过这紫府君也是够可以,一本正经地滥用职权,这么没原则的人,保不定将来还会借着追捕之名,为你保驾护航。”说着频频摇头,“老房子着火没救了,不烧个精光不会灭,真可怕。”
  崖儿没去和他讨论老房子新房子的问题,看了看更漏道:“明天去长渊府试试,看能不能混进去。刚才的叫声也许就是那怪物发出的,苍梧城里不知有几处豢养场,如果猜得没错,它最后会回到长渊。”
  胡不言说简单,“用不着乔装混进去,等夜深人静的时候看我的,我带上蒙汗药,把整个门派都药倒。到时候你大大方方进门,宰了那群王八蛋,自己做长渊的掌门。”
  崖儿牵了下唇角,“掌门就算了,反正我祖父和爹爹都不在了,长渊这几年也被糟蹋得不成了样子,这门派存不存在都不重要。我还有我的事要做,杀尽欺负我至亲的狗,接下来就是五大门派,直至攻上众帝之台。”
  她的双眼在灯下熠熠生辉,也许是因为自信,也许是因为仇恨。反正她怎么决定,胡不言就怎么支持,他举了举拳,“好!那我们就攻上众帝之台,干翻厉无咎,当上武林盟主,迎娶琅嬛仙君!”
  崖儿被他一通胡说逗得发笑,笑过之后愈发坚定了,当初推举岳海潮的那几位长老,一个都不能放过,明天开始逐个击破。爹娘赶赴烟雨洲之后,时任掌门的祖父被他们暗算围攻,那位使着化骨掌的家老,在掌门中毒后打碎他的脊椎,封了他的穴道。曾经的生死兄弟,最后为什么变成这样?仅仅因为掌门过于正直,损害了大家的利益。
  头一个,便从这位家老开始。
  过惯了安逸生活的男人,中年之后便开始发福。崖儿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刚办完事回来,那架宽敞的马车相对于他庞大的身躯而言,居然显得有些娇小。人到了这个年纪,脸上的线条开始软化。她静静看了良久,忽然失去了游戏的兴趣,同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玩虐杀,实在太浪费时间了。
  她没有等到晚上,趁着他午睡的当口,潜进了他的卧房。
  外面阳光正好,窗下一张榻,榻上躺着悠闲度日的老人,隔窗一池碧莲,开得分外妖娆。
  习武之人到了老年,那身功夫大概只用来强身健体了,连有人到了榻前都没有察觉。崖儿在鼾声震天里屈起两手的食指,狠狠对击他的太阳穴,只一下,人的大半机能便都丧失了。但他还可以睁眼,仓惶看向她,却说不出话。
  崖儿把脸上的面具摘下来,他一见便圆睁了两眼,甚至连瞳孔都骤然紧缩。她弯下腰,笑吟吟道:“认出来了?二十二年了,我来收账。”她语气很温柔,在他的注视下击碎他的脊梁,封住了他的气门。
  无法挣扎,窒息而亡。因为肥胖,表面看不出伤痕,就连验尸都摸不出损伤。他的家人也好,长渊那些首脑也好,没人知道他的真实死因,只会以为他太胖,得了某种发作便要命的疾病。
  她戴回面具,看那双眼睛里的光逐渐熄灭,瞳仁最终扩散。然后从窗口跳出去,大摇大摆走上了苍梧城的街头。
  临近傍晚的时候,和胡不言找了个馆子吃饭。长渊长老的死讯到现在才传出,他们坐在楼上往下看,人来人往,大多数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反正老了总要死的。
  胡不言冲她举了举杯,“老板,来干一个!”
  崖儿同他碰杯,一饮而尽。
  原本说好了,晚上由他进长渊府打探,顺便来个药倒满门,想杀谁就杀谁的,结果他兜了一圈回来,说岳海潮并不在门中。
  “我把上房每间屋子都查看了一遍,根本没人,想去找岳海潮的小妾使使杀手锏,可他连个女人都没有,这厮除了养兽,就没有点高雅爱好?”
  养妾玩女人难道是高雅爱好?崖儿调开了视线,“既然人不在,就别轻举妄动。”
  “所以我回来了,算白跑一趟。”
  那么人究竟去哪里了?如果不在长渊,应当是另搬了个僻静的地方。她想起昨晚上那个怪物,如果当时追上去,也许能查到他的落脚点。所以客栈掌柜上来送热水时,她便有意打听,“半夜也不知是什么,一声声叫得那么凄厉。原来你这店子不是闹鬼,而是闹妖啊。”
  掌柜望了她一眼,“同我这小店不相干。老朽是好意提醒,还是那句话,客官吃好睡好,其他的不用管。”
  “每晚都如此么?”她笑了笑,“只有你这店子听得见,还是满城都听得见?这么闹法,我怕是要换客栈了,夜里实在睡不好。”
  掌柜是个有脾气的人,拉着脸转身道:“客官既然要换客栈,那就请下楼结账。不过就算你换了客栈,也还是如此,别家掌柜嘱咐的照例是这几句,恐怕还要加上一句,‘若出了什么意外,皆与本店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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