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儿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等着,等我能下地了,给你把剩下的尾巴全剁了。”
胡不言下意识摸了摸尾椎部位,“别这样,我也是为你好。反正跑一趟,买回来以备不时之需,以后总会用得上的……”
她大翻白眼,“快去!”
胡不言吓了一跳,这回不敢再说废话了,立刻转身出门。崖儿见他走了,打算撑起来把衣裳换了,又听见那只狐狸惊喜的嗓音:“嗳,诸位都来了?”
崖儿心头一紧,料想可能是波月楼的人到了,但依旧探手拉过了佩剑。
还好,门上进来的确实是苏画,她身后还跟着魑魅和魍魉。
他们向她行礼,压声叫楼主。看她的模样不必询问,就知道是受了伤。两大护法随即退出去关上了门,到底都是办事的人,比那个胡不言有眼力多了。
苏画身上常年带着金疮药,知道崖儿不会让胡不言给她上药,便过来掀起她的衣裳,为她疗伤。那些刀伤虽然纵横交错,可喜的是控制得当,已经有愈合的趋势。她把药粉均匀撒在开放的伤口上,一面问:“怎么伤成了这样?是紫府君下的手?”
也许在她看来,世上除了紫府君,没人有这个能力让她吃这暗亏了吧。
崖儿说不是,“我夜探了岳海潮造兽的地方,被他的蛊猴发现了,引到城外打了一仗。”
“蛊猴?”苏画很意外,拿干净的白布为她重新缠好伤口,喃喃道,“云浮地界上,只有大食人炼蛊。蛊是邪门歪道,江湖人向来不齿,这岳海潮究竟想干什么?”
崖儿道:“大概为了巩固地位吧,那只蛊猴很难对付,单为杀它就让我自损八百。更可怕的是他另有杀手锏,他在城南的养兽场里炼人蛊,我昨夜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实在是阴毒至极。”一面说,一面嘶地吸了口气,“等伤好些,得想办法把那座楼毁了。如此魔窟,不该存在在这世上。”
苏画道是,“这两日你好好养着,余下的事我们去办。”
她话未说尽,但崖儿明白她的意思。苏画对她的底细大致是了解的,自己自然也防她一着。如果她不可靠,早就和当年兰战手下那些元老一起赴黄泉了。十几年的师徒,伪装三五年还可以,十六年……没有人等得了那么久,也没有一个阴谋能筹划那么长时间。
她缓缓匀了口气,“长渊府还剩一位长老,让魑魅抽个空,解决了他。”
苏画应了,这才注意她的衣裳,看来看去觉得眼熟,“紫府人马比我们快一步赶到苍梧城,据说包了龙息寺后面的院子,想必楼主已经知道了吧……昨晚上见了府君?”
崖儿简直想扶额,为什么他们对她的私情都那么好奇。她有些力不从心,哀哀叫了声师父,这一叫倒让苏画吃了一惊,这位楼主是不屑于表露小女儿情态的,这次不知是身体虚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连师父都叫得分外缠绵。
苏画有些尴尬,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了,便虚应了两句:“好好……你先歇着,我找掌柜把订银缴了。”
她退出来,关上房门正欲下楼,看见那只狐狸居然摆了个十分撩人的姿势,倚在楼口挡住了去路。苏画皱了皱眉,却仍是袅袅走过去,上下打量他,“胡公子闪了腰么?这段时间伺候楼主,辛苦了。”
胡不言自觉自己的身姿十分风流倜傥,苏画是风月场中的老手,要撩拨她,得拿出道行来。结果他辛苦拗了半天,她居然说他闪了腰。他不大高兴,但又不能发作,毕竟男人大度很重要,便咧嘴一笑道:“我和楼主怎么谈得上伺候呢,明明是陪伴。苏门主旅途劳顿,比我辛苦多了。我老胡向来善解人衣……意,你不必下楼,我已经替你们办好了。”
魑魅和魍魉都不在,想必是出去探访城中情况了。天热起来,她抽出汗巾掖了掖颈间的汗,露出个懒洋洋的笑,“那就多谢胡公子了。”
胡不言嘿嘿两声,“大家都是同门,这点小事还说谢,实在太见外了。”语毕殷勤指引,“我带门主认认屋子,咱们是一伙的,住得近些,彼此有照应。门主请看,楼主住的是玄字最后一号,隔壁黄字第一号是我的,第二号就是门主的。再边上,魑魅和魍魉住第三号,反正他俩不清不楚,住在一起方便。”
苏画瞥了他一眼,这狐狸的小九九她还不知道么,左右逢源,把他夹在中间,他美都要美死了。
她抱着胸,因为生得高挑,看胡不言时是一副睥睨的神态。那双玉臂往胸前一横,薄薄的缭绫包裹酥胸,呼之欲出的美好形状,令胡不言咕咕猛咽唾沫。
她说:“后生,你是不是很羡慕当皇帝?”
胡不言满脸呆滞,“没啊,为啥这么说?”
她高深地微笑,颊上精巧的梨涡像盛了蜜,“做皇帝多好,三宫六院围着你住,你想去哪间就哪间,不是正合你的意么?”说罢扭着蜂腰进房去了。
胡不言愣在那里,居然开始认真考虑她的话。其实当皇帝挺好的,这云浮大陆上有好几个国,好几个皇帝,等将来有空了,必须迷住个把,先体验体验再说。
头天晚上崖儿做下的案子,第二天终于在苍梧城里造成了轰动。主要是死者死状太凄惨,收尸的人想替他把肠子塞回去,因为时间太长尸身僵硬,且又将要入夏,那些肠子开始发酵了,胀大起来像水里泡发的海参,根本装不进腹腔。收殓的人很苦恼,抬着棺材团团转,最后没办法,只好先放人,再捧起肠子一股脑儿扔进去。当时把肠头上从竹子上解下来,那个场景终身难忘。肠衣上的脂肪融化,滴滴答答把小路上的沙土都浸湿了。肠子打完结发酵,那气味和手感……在场的人纷纷吐出了隔夜饭。
曾经风度翩翩的精舍书生啊,前半夜还在议事堂慷慨激昂呢,没想到后半夜就成了这样。不是说能整死岳刃余,也能整死他的孽种吗,结果三位长老短短七八天全死了,剩下的那位感觉刀被架在了脖子上,一蹦三尺高地叫骂:“当初我们四兄弟联手保举他岳海潮,现在门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缩在王八壳里不出来了,算什么掌门!”
长渊乱成了一团,不过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掌门,到底也还是露面了。
掌门一露面,人心立刻重新凝聚。城中继续展开搜查,捉拿杀死长老的凶手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找到夜闯南城的人。在岳海潮眼里,三条人命其实还不如一只蛊猴来得重要。
春夏相交的日照,总是特别的好。两天之后崖儿的伤已经愈合了大半,虽然绷带没有拆除,但痛感已经完全消失了。她坐在画楼上乘凉,挑了个临窗的位置俯瞰。算准岳海潮会从底下经过,一臂搭在栏杆上,手里摆弄着她的妆刀,等得兴致盎然。
高头大马笃笃而来,从这里望去,铜驼街上一览无余。人到了底下,崖儿变换了姿势,一手垫颌,看上去颇有柳困桃慵之感。
练武的人,习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这熟悉的街市,哪个地方有暗门,哪个地方加了酒幌,他都了然于心。因此高处凭空出现的曼妙风景,自然也一点不差落进了他眼底。
皎皎天光下,雕梁画栋中,有个穿绯衣的姑娘临街而坐。红色的鲛纱覆盖了她的半张脸,鲛纱边缘金珠勾勒的点缀,像眸底的流光,像岁月的罡风,看似旖旎,却棱角毕现。
他勒住了马缰,也不搭话,只是驻足观望。
崖儿探出了一点身子,栏杆下的手紧紧握了起来。
听人说,岳海潮和她父亲长得有点像。她没见过爹爹的样貌,但在说书人嘴里,长渊少主气度宏雅,五官俊美,否则也不能娶得云浮第一美人。她仔细审视这原本沾亲,如今仇深似海的人。论长相,岳海潮确实不错,人到中年了,眉眼间依旧残存着一丝清贵。但心术不正的人,眼神飘忽,唇角歪斜,即便他正色看你,也像在打坏主意。这样一张面相,不去细心分析,倒也能在所谓的侠客中蒙混。然而常年与蛊为伍,不见天日,他的脸色已经开始泛青。仿佛身体里养着一只食人的怪物,随时可能破皮而出,横行于街头。
两两对望,她眼里笑意盈盈,岳海潮终于还是搭话了,“阁下可是波月楼主?”
苍梧城早就加强了戒严,苏画和魑魅魍魉进城时,恰在她杀了精舍书生和蛊猴之后。这样倒歪打正着了,江湖人通常分不清她和苏画,只要两人不同时出现,波月楼就能与此事撇清关系。
崖儿说正是,嗓音和风细雨,毫无锋棱,“尊驾可是长渊岳掌门?”
同在江湖中闯荡,浊世滔滔,是非黑白早已模糊了界限。这世道尚武、尚狠、尚力量,所以即便是波月楼这样臭名昭著,以杀人为业的门派,在武林中也占据不容小觑的一隅。
坐在马上的人拱手:“在下岳海潮,幸会。”
突出楼体的鹅颈椅弯曲如美人的肩颈,倚肩而坐的妖娆佳人很是热络,“我与掌门同姓岳,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岳掌门何不上楼小坐,我请掌门品茗呀。”
那柔软的,甚至带着戏腔的语调,简直像暗夜里勾魂的红袖,定力不够些,恐怕真要上套了。可岳海潮毕竟是老江湖,他笑着婉拒了,“岳楼主的茶,岂是人人能喝的?楼主此来苍梧洲,不知所为何事?”
楼上的人长长嗯了声,像个城府不深的小姑娘,“受人所托办点小事,恰好经过苍梧城,进来打个尖,歇歇脚。岳掌门想喝我的茶,也不是难事,苍梧城这么大,总有我波月楼帮得上忙的地方,掌门不妨仔细想想?”
岳海潮略带嘲讪地牵了牵嘴角,“楼主的好意,岳某人记下了,如有需要,一定前来叨扰。”
简短的几句对话,他拱手别过,果然是个谨慎的人。魑魅在一旁小声问:“如果他真的敢上来,楼主打算如何?”
崖儿说:“杀了他。可惜他戒心太强,这种人满身弱点,只有远离所有危险,才能活得长久。”
“倘或他上门委托办事,咱们可以来个瓮中捉鳖。可他显然没有这个打算,毕竟五大门派不日就会汇聚苍梧城,人手一旦够用了,他就有恃无恐。”魍魉看了她一眼,“楼主接下去如何打算?”
崖儿的计划并不复杂,此行苍梧的目的就是铲除岳海潮,绝不因为仇敌齐聚便恋战。她到现在依旧坚守着当年的信条,贪多嚼不烂,事要一桩桩办。杀手性急是大忌,求稳不求快,求快,离鬼门关就不远了。
“还如烟雨洲一样,让苏门主扮成我,吸引岳海潮的注意,我在暗处见机行事。”
魑魅却忧心忡忡,“可行吗?长渊倒还是小事,要紧的是紫府的人也追来了。”
“紫府……”她如梦初醒般哦了声,“紫府君是讲道理的人,江湖恩怨与他无关,他不会插手。”
街角的别通和晋乘已经摩拳擦掌了很久,要缉拿的人就在不远处,只要一个箭步就能抓住,可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仙君还不下令。
“主上……”别通郁闷不已,“属下现在就去吧。”
紫府君漠然看了他一眼,“上哪儿去?”
别通噎了下,支吾着:“那不就是……那个妖……”在他寒冷的注视下,声调渐渐矮了下去。
大司命已经认命了,他心灰意懒,拉着脸背书似的说:“苍梧城里蛊毒遍地,长渊掌门是始作俑者,他该死。江湖上的事,江湖人解决,我们是方外人,不便参与。所以暂且不抓岳崖儿,等她解决了岳海潮,我等再黄雀在后,如此皆大欢喜。”
别通和晋乘面面相觑,不明白一向激进的大司命,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懈怠。
可紫府君却觉得仙心甚慰,他眉舒目展,一派繁荣景象,认同地点着头:“本君可是个讲道理的人啊!”
第49章
有的时候讲道理是好事,但大司命活了几千岁,还没见过这类罪犯近在咫尺,却容她先办私事的缉捕态度。
大司命看了仙君很久,“君上,卑职有些问题,想向君上讨教一二。”
紫府君知道他要说什么,抬了抬手道:“这里不是叙话的好地方,先回去,泡一壶茶慢慢聊。”
大司命最开始满腔的不平,经过他再三再四轻描淡写地搪塞,已经逐渐变得没有钢火了。他说好,“今年的明前,我让弟子准备。”
于是空手而归,回到暂居的那个院子。院门大开着,门外湖畔是笑闹的年轻弟子们,他们坐在草亭下,沏了一壶茶,听着龙息寺的暮鼓,打算畅谈大司命关心的话题。
原本想好的开场白,正色而谈时竟发现开不了口。大司命盯着眼前的荷叶盏,闷声道:“君上,您怀念蓬山的日子么?”
紫府君歪着脑袋仔细琢磨了一下,“为什么要想?我在蓬山驻守了一万年,这万年间除了偶尔找瓜农聊天,几乎没离开过那里。”
“因为住得太久,久而生厌么?”
他说不是,“并非生厌,只是倦懒。同样的山水,同样的景象,包括同样的人……单说你这辈,我已经看了三千年了,毫无新意,看久了想吐。”
府君说话一向很直接,他是个不愿意苛求的人,除非抱着某种目的,否则长话短说,短话不说,是他平时的生活习惯。可是他说想吐,令大司命有点伤心,“属下就这么讨君上的嫌,以至于看见我就想吐吗?”
今天的大司命似乎有些多愁善感,紫府君摇头,“我就是这么一比,你别多心。”
大司命从肺底里呼出一口浊气来,“咱们离开方丈洲,今天正满两个月。随行的弟子们修为不够,在这花花世界浸淫久了,人心恐怕要涣散。”
忧国忧民的大司命,是蓬山真正的主心骨。如果说紫府君是撑天的紫金梁,那他就是连通天地的脚手架。他在他的职位上燃尽一身薪火,发光发热,有时候紫府君觉得,其实他比自己更适合看守琅嬛。唯一一点不好的,就是脑筋死板,不懂得变通。这世上的机缘和因果,每天都在发生变化,人力所不能控时,就要学会适应它。
“世人都说蓬山是仙山,入了山门就能羽化成仙,可是蓬山创建至今,出了多少位地仙,你算过么?本君对门下弟子向来没什么要求,一切随缘就好。清修最苦,耐得住寂寞的留下,耐不住了回红尘中去,也没什么丢人的。”他曼声说着,伸出一指,在茶盏描金的杯口上摩挲,“大司命,你觉得这纸醉金迷的红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