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不大好,他发现自己的脾气好像变差了很多。以前遇事不过一笑罢了,现在却开始耿耿于怀,甚至想着如何倒戈一击,索性让这世界乱成一团麻。
天顶又开始风云汇聚,他厌恶地看了眼,不去管它。雷声大作起来,新一轮的天谴马上要到了,他依旧默默往前行走,就算炸雷劈在他耳畔,他连眉毛都不动一下。渐渐雨星子飘落下来,贴上皮肉还是有些冷的。他心头攒着火,必须要在这茫茫雪地上行走发散,才能消磨干净。
雨点过后,依然是密集的冰棱,痛了太多次,已经开始习惯这种感觉。他在极地里死过一次又一次,不停重复同样的折磨是必须的,再强的人也强不过天。但每次恢复所用的时间越来越短,身体里有某种力量在积蓄觉醒,自己知道,也许离堕入魔道只有一步之遥了。
冰棱滂沱而下,刺穿了他的肩颈,又刺穿他的脊梁。起先他还执拗前行,后来到底承受不住,扑倒下来了。
冰锥很快穿透他全身,他趴在雪地里气息奄奄,每次都觉得自己挺不过去了,但每次依然会苏醒。死不了,他就开始苦中作乐,从第一道冰棱穿透身体开始计算,基本数到八十九时,刑罚差不多就结束了。这八十九道酷刑施加期间最难熬,他得去想一些高兴的事,比如和她在一起时的种种。她当然是个长满獠牙但芯子柔软的可爱女人,比起她过于刚强的性情,他更喜欢她靠在他怀里时的温顺。
雪域的二十多天,现在回忆起来仍旧有滋有味。那时他每天都给她把脉,总要惹她一顿嘲笑。她像蛇一样在床上游曳,身子扭成一个妖娆的弧度,人趴着,倒竖着两条玉笋样的小腿,撑着脸告诉他:“我不急着要孩子,我将来还要一统江湖,称霸武林呢。”
他知道她是在顾全他男人的颜面,便心不在焉地唔了声,“那万一怀上了,你打算怎么办?”
她失笑,“你怎么会问这么傻的问题!”翻身枕在他腿上,盘弄着自己的手指,轻声细语说,“当然要生啊,比起一统江湖,你和孩子重要得多。”
他当时听见她这么说,心里充满了感激。可是明知自己要走,留下孩子会拖累她,甚至让她成为一个有软肋的人,往后还怎么刀枪不入?
趴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他,身上经受无数摧残都不怕。拼尽全力支起手肘,摊开手看掌中小小的一团光芒,那芒微弱如萤火,中央有个米粒大的人形。每次磨难过后,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看他。他最后的一口真气,永远停留在这里保护这一寸微芒,哪怕被抽筋断骨,里面的小东西都安然无恙。
冰刑结束了,他握起拳,艰难地翻个身。冰雪渗透进伤口,有种又痛又痒的感觉。身下的血,在苍白的大地上开成了花,他也不在乎,双眸望向天顶,依旧冷静又清醒。
***
琅嬛的缚地链还在不停松动,等不来天帝释放仙君的消息,大司命遵照他的嘱咐,把紫府弟子都转移下山了。
万年的紫府,忽然把人都遣散,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方丈洲是地仙的聚集地,他们在这里过着惬意松散的生活,万一这里有变,那他们这些人,上哪里找第二个圣地去?
修行者们惶惶然,其中缘故不用说,心下都明白。遥遥望向蓬山方向,“琅嬛要出大乱子了……”
“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紫府君不知所踪,琅嬛还太平得了吗?”
有的修行者已经打算收拾收拾,再入红尘了,“方丈洲不复存在,就再也不需要遵守紫府君定下的规矩了吧!这九州眼见要生乱,过不了多久,生州和精舍圣地也会不保,大家还是早作打算,早谋出路吧。”
人心涣散不过如此,难道你以为会扰乱红尘的只有妖鬼么?这些身怀绝技不肯登天的修行者,在失去制约后,一样会成为隐患。
所以紫府君下令大司命,让他遣散弟子是有目的的,如果琅嬛目前的危机还不够让天帝下决心,那就再加上舆论。紫府弟子在山门外徘徊不去,大司命领着三十五位少司命坚守在九重门上,反正看那阵势,蓬山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天帝寒声发笑,“这是要逼本君就范么?”他确实想到了妥协,可妥协之后天威何存?九天上的众仙虽然个个神通广大,也不是随便捡起一块硬骨头就能啃的。隔行如隔山,每个人有各自的强项,这种强项通常带着浓重的个人色彩,别人无法参与你的成就,你也无法操控别人的法器。
大禁束手无策,紫府上下显然早有预谋,但你要去责怪大司命,他此刻正与琅嬛共存亡,怪得上他吗?
天帝终于还是动用天眼看了紫府君爱上的那个女人,他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个与众不同法,能让聂安澜丢了魂似的。看完之后先是大叹“冤孽”,然后得出一个结论,说她“能征善战,很有头脑”。至于长相方面就不作评价了,谈长相显得俗气。
他吩咐大禁,再次将紫府君带出了八寒极地。依旧是观星台上,天帝含笑道:“紫府君红鸾星动,本来是美事一桩,我也抽空看了一眼你那佳偶,确实不是等闲之人。但要说多妙,倒也未必,能打是真的。”
这世上大约没有任何东西能牵制他了,唯有说起岳崖儿,才能让他有“垂死病中惊坐起”的反应。
天帝忽然去关注她,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他只有尽量镇定,曼声道:“天君传我出八寒极地,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天帝说不尽然,“还有关于紫府的消息。大司命将你府中弟子都放出蓬山了,现如今方丈洲正如临大敌。”
他听后点头,“大司命做得对,如果浮山告急,当然要先疏散弟子。”
“所以紫府君是打算坐看琅嬛毁于一旦吗?”
他掖着两手,茫然望向那张尊贵无比的脸,“我如今是戴罪之身,天君不知我心余力绌么?”
天帝那双清泉般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工于算计的城府来,笑道:“无论如何,请紫府君勉为其难,先安定蓬山。余下关于岳崖儿的事,你我可以慢慢商谈。”
紫府君笑起来,“天君是在拿岳崖儿和我谈条件?”
既然已经如此了,便索性明人不说暗话。天帝喟然长叹:“没想到区区的一个凡人,竟会成为你我的谈资。府君走到这步,不都是为了这个女人么,本君应准你,只要浮山归位,妖鬼驯服,岳崖儿在此期间安分守己,不再触犯天条,本君可以容她上蓬山,成全你们一段好姻缘,紫府君以为如何?”
天帝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着实让人信不实,但天晓得他有多惦念她,不论成不成就姻缘,只要能让他走出八寒极地,一切便有希望。
他点了点头,语气平静,“但愿天君一言九鼎,我虽元气大伤,但即便拼尽全力,也会保琅嬛无虞。”
天帝说好,“我知道你暂且力不从心,所以派大禁助你一臂之力。还请紫府君铭记自己的职责,儿女私情暂缓,先以琅嬛安危为重。”
遵不遵从是后话,先要确保天帝暂时不为难她。袖里的左掌紧紧握了下,他俯首领命,心早飞到云浮去了。
不知她好不好,是否还在想他。
第75章
***
绿水城。
相较于之前的两城,这座城有绮丽的名字,也有狷狂的风骨。
这是座女人执掌的城,水宗的宗主,是厉无咎手下唯一的女护法。江湖上喜欢将人分门别类,当初曾有北波月南绿水的说法,也就是两大门派的掌门人,可以放在一起相提并论。当然对于这种比较,波月楼的人是绝不认账的,照阿傍的话说,“咱们楼主是这种牛鬼蛇神能媲美的吗?”在波月人的心里,楼主简直是江湖第一女侠。一个混了那么多年还没干掉主子的女人,凭什么和早就自己当家的楼主齐名?
护短是人的通病,波月楼的人尤其厉害。
打通了木象城后,他们曾经在城廓边上作短暂的聚集,崖儿分派各自的任务,字里行间颇显得兴致高昂,“我早就听说过这位宗主的大名,可惜她鲜少在江湖上走动。上次烈火堡分裂成两派时,她代右盟主出面主持,来去也不过一盏茶工夫,没来得及会会她。我不爱被人拿来作比较,这次是个好机会,可以分个高下。”
可苏画明白她的用意,明王出事后,她嘴上不说,心里的痛绝不比任何人少半分。作为楼主,她不外露,你很少能看到她有大喜大悲的情绪,但作为她的师父,苏画知道那冷硬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炽热得甚至有些孩子气的心。楼里人的安危,一直在她脑子里,她不愿意再有任何伤亡,最难打倒的敌人,情愿自己去消灭。每座城的御者,虽说都不是等闲之辈,但相较于宗主来说,五个相加还不及一个难对付。她解决了大麻烦后,小喽啰留给他们来处置,这样减低他们涉险的几率,对大家都是一种保护。
“你的目标不是古莲子,你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去办。”苏画道,“你进寸火城,直取烛阴阁,其他的都不必管,交给我们。”
楼中人的安危和仙君的困境,对崖儿来说左右两难。她学会了兰战的杀人本事,却没有学会他的心狠手辣。她是想取龙衔珠,是要找回鱼鳞图,但这些目标不能用他们的血和命来实现。
苏画不等她反驳,又看了胡不言一眼,“你别跟着我了,枞言下落不明,你回楼主身边去。”
胡不言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抢手过,作为坐骑,跟着和他立下契约的主人是应该的,但现在情况有变,他不是和主人的师父产生感情了吗,怎么撇下爱人全心保护老板。
崖儿先拒绝了,“这只狐狸的战斗力太弱,带上他反倒拖累我,门主自己留着用吧。我一人独来独往更省事,再说枞言……”想起他,便让她心里七上八下。这么多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不知道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她沉默了下又道:“我斟酌再三,水宗的宗主还是由我解决,你们照旧按序处理五大御者,城一破就转移下一城。厉无咎明知我们进了天外天,没有召集五宗联手对付我们,是因为他太自信。这几天让我们连下两城,他应该会有警醒,大家要多加小心了,接下来可能有几场硬仗要打。”
众人道是,但苏画依旧坚持由她去会古莲子,师徒两个僵持不下,最后还是魑魅站出来,懒洋洋道:“女人就非得由女人对付吗?打架还讲江湖道义,不是我们波月楼的作风。楼主和门主都别争了,我去吧!你们要担心我胜之不武,我打扮成女人好了,反正女装也没少穿。”
大家都看向他,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坦然,倒显得他们这帮人过于迂腐了。于是视线又转向魍魉,不知什么时候起,大家养成了这个习惯,魑魅魍魉不分家。魍魉呢,他仍旧微笑着,不管魑魅说什么,他总是一副认同的表情。
再争论下去显得过于婆妈了,所以这次的事就这样定下了。大家商定了各自的目标,进入绿水城后,便只盯着目标行事。反正整天都在追踪,不需要住什么店,傍晚坐在一处绿树掩映的台榭上,身旁是潺潺流动的一汪碧波,面孔沐浴在斜照的晚霞里。此刻的魑魅很好看,他有一双灵动张扬的眼睛,只要那双眼睛看着你,便让人忘了呼吸。
纤白的手指捏着壶颈,他伸手过来,一截秀气的腕子暴露在余晖下。脸上带着笑,咧嘴招呼魍魉,“走一个。”
魍魉牵起酒壶,和他轻轻碰了一下,“你打算怎么对付水宗宗主?”
魑魅咽下酒,唔了声道:“杀人而已,又不是第一次,还要仔细规划?知道她在哪里,善用什么武器,身边有多少人就够了。明王上次一定是疏忽了,如果他小心一些……”
两个人俱是一叹,想起明王的死,有时候莫名会涌起末日般的惆怅。他们这代护法,和兰战时期的不一样。当初的四大护法之间勾心斗角不断,后来又加入了名号为七杀的现任楼主,更加闹得一天星斗。干他们这行的,基本都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楼里谈得来的伙伴就像兄弟一样。如果有下辈子,能当亲兄弟也不错。
魑魅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天边只剩画桥般的拱形,笑道:“我忽然想起早前争夺排名的事来了,原本我以为自己会排在最末,没想到最后竟排了第二。如果不是你有意放水,现在应该你是魑魅,我是魍魉。”
魍魉听后一笑,他是个谦和的人,除了那次胡不言爬窗户惹他大打出手,他基本没有真正动怒的时候。
“排名很重要么?能进前四就行,谁先谁后对我来说都一样。”
落日的最后一道辉煌照在他眉宇间,少年的青涩早就褪去了,那种杀手不该有的正直却沉淀下来。
世上的事总是这样,你认为不重要,值得别人品味再三。如果按照两人的拳脚身手论高低,几年前的魍魉还是略胜一筹。虽然他拼尽全力追赶,每次正式和他交锋,他都会产生力不从心之感。也许本没有错,自己是他领进波月楼的,道行不如他也没什么可奇怪。他算同批弟子中最出类拔萃的,灰败的人生有了目标,才能促使你快步成长。当年水里火里不要命似的,就是为了有资格和他并肩而立。后来波月楼重组,给了所有人一个重获新生的机会,别人谈论叶少游的时候,终于可以连带上花乔木了。
就是这种不见天日的心思,泥沼中也开出花来。他和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却从来没有正式和他吐露过心底的想法。楼里默认他们是一对,但两个男人……怎么成为一对?魍魉对他还是兄弟情居多,上次花魁夜游,他看见他眼里放光,就知道他对女人更感兴趣。
算了,不去说他。魑魅又呡了口酒,“我从渔村出来,到今天正满十二年。今天是我爹娘的忌日。”
魍魉什么都没说,往水榭外倒了半壶酒,作为对他父母的祭奠。
遥远的痛,渐渐已经不那么清晰了,他转过头看他,“当初还是你把我从渔村捡回来的,第一次看见我……你对我印象如何?”
魍魉似乎有些记不清了,思量了下才道:“那时你还很小,我看见你坐在父母的尸首中间,不哭也不闹,觉得这么年幼的孩子有沉稳的气魄,将来前途必不可限量。”
魑魅大笑,“气魄?只是被吓傻了而已。”
魍魉也跟着笑,“不管是不是吓傻了,反正后来证明我的眼光没错,你天生是当杀手的料。我捡了那么多孩子,那群孩子里最后只有你活了下来,果真一眼相中的就是不同。”
魑魅听他这么说,忽然来了兴致,趋身和他面对着面,“是一眼相中么?为什么?明明那么多孩子……”
“因为你长得漂亮。”魍魉毫不遮掩,“漂亮的孩子总会多受些眷顾,我把你领进生死门,托付门主关照你。门里都是比你老练的孩子,哪个地方不欺生?像你这种犟脾气,进去先被狠狠打一顿是肯定的,我怕你受了欺负寻短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