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母亲发出幽幽的深沉的呼唤,是只有龙王鲸才听得见的频率。他依依不舍地离开珊瑚和鱼群,边走边回头,等到身后影像彻底看不见了,才决然一摆尾,向他母亲的方向冲去。
天真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撒娇,像只海豚一样,围着母亲快速转圈。他有耗不完的精力,即便普通不过的海胆,也能让他流连驻足很久。他母亲拿他没办法,不停地催促他。天要凉了,如果他能化形,在哪里都一样,但他还太小,必须迁徙到温暖的水域,才能让他顺利过冬。
从北到南,几万海里,途中碰上下雪,他浮出水面,让那些莹白脆弱的花瓣落在身上。他很有耐心,经常浮着一动不动,等雪片累积,堵住了气孔,就响亮地打个喷嚏,打出惊天动地的效果。他快活了,摇头摆尾,母亲慈爱地看着他,任他撒野。龙王鲸一生只有一个孩子,对这个孩子倾注全部的爱和温情,他在水面上探头探脑,母亲就在下方小心观察四周的动向。
上古的水族中,龙王鲸是最高等的物种,他们几乎不需要经过修行,到了年纪就能自行幻化。但在年幼时容易遭受袭击,像鼠白鲸和上龙,都以龙王鲸幼崽为食,因此他母亲必须万分小心地看护他。
母亲换气,喷出一个巨大的,类似烟圈的泡泡,他从那个气泡中间穿过去,一瞬苍茫的白遮住他的视线。他晃晃脑袋,眨眨眼,再定睛时,前面是一片蔚蓝的深海,比任何一处都蓝得动人。他不再轻举妄动,因为那种美让他隐约感觉到危险。母亲垂首,拿吻顶顶他,他老实地停在她腹下,随着她的速度款摆前行。
寒流和暖流相交,从他的皮肤上划过,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罗伽大池和星月海之间有个狭长的通道,穿过那个通道,就是他们的目的地。环境温暖了,细小的鱼虾也变得多起来。他在跟随母亲觅食时,看见大片柔软的海绵,其中一个瓶形的触手里有两个孤单的身影,像一对囚徒,艰难地在窄小的环境里调整姿势,透过孔洞羡慕地望着外面的世界。
他沉下去,歪着脑袋把一只眼睛凑上前,终于看清是一对虾,母虾的腹部缀满了淡黄色的籽,说明另一只肯定是公虾。他问母亲,为什么他们会困在里面?母亲说因为他们年幼时被吸进去,身体越长越大,就再也出不来了。好在一公一母,至少有个伴,它们的孩子是自由的。末了警告他:“如果你乱跑,将来也会像他们一样,被关进海绵里。”
可他一点都不相信,世上根本没有海绵能困住龙王鲸。
他看了半天,忽然张开大嘴咬向它们,惊得他母亲大叫:“枞言!”然而下一刻又松了口气,他是替它们脱困,咬开了禁锢住它们的海绵。
那两只虾终于从牢笼里逃脱出来,一个弹射各奔东西。他茫然看向空空的海域,“它们不愿意在一起了吗?”
谁知道呢,无可奈何的时候相依为命,一旦天地更广大时,就分道扬镳了。母亲的鳍在他头顶抚了抚,“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通道的水流有点急,穿越的时候一定要紧紧靠着母亲。暗涌从他身旁奔涌而过,他绷紧全身的肌肉,奋力前行。终于游出来了,他高兴得打滚,可是深蓝色的水幕上隐隐绰绰出现了几个黑影。他心头一跳,偎向母亲,那些黑影越来越多,好大的一群,是鼠白鲸。
他们开始追赶,母亲告诉他,要用最大的力气向前游,就像和其他鱼类比赛时一样。但比赛至多一刻,这些鼠白鲸却追了他们八天八夜。他看见母亲和他们撕咬,海水被染红了,不知是谁的血。他惊慌失措,呜呜哭泣,母亲向他咆哮,让他快走。他第一次感受到生离死别的痛,他没有能力解救母亲,只得在不远处盘桓。
后面的鼠白鲸追上来了,逼得他不得不狂奔保命。可它们的速度太快,他无法摆脱,走投无路时憋上一口气,向深海潜行。这是在赌命,一旦肺里的空气用完,随时可能被淹死。还好,那些贪生怕死的强盗放弃了,它们不愿意为了一小块鱼舌头冒险。他游到安全的地方上浮,重新折回来找母亲,他觉得不可能再找到了,没想到她还在那里。
是梦吧!枞言泪流满面。多少次梦里都找不见她,没想到这次竟然能重逢。只是她不再和他说话,浑身遍体鳞伤,神情也显得木然。他大喊她:“娘亲!”她看了他一眼,依旧沉默。他只得跟着她向东游,游到浅滩上,她化成人形走了几步,仰天躺倒下来。咸水在她的伤口边缘风干,留下苍白的盐花,她两眼望向天顶,天顶有几只鸥鸟在盘旋,发出清朗的叫声。他很害怕,轻声唤她,她终于有了反应,望向他说:“枞言,娘亲要去取一样东西,那里太危险,你留在大池,不要跟去。”
他不答应,伶仃在她后面追赶,一直追到一个烈火遍地的地方。
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滋滋作响,水族对火有与生俱来的恐惧感。他问母亲为什么要来这里,她说:“为了救一个人。”
救一个很重要的人,重要到不惜舍弃生命。他不懂大人的思维,究竟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母亲告诉他,“曾经有一个人,为了让我们的族群延续下去,不惜与天界为敌。他被关在很冷的地方,每天都有冰刀刺穿他的身体,已经快三千年了。他是我们龙王鲸的恩人,只要有一点希望,我们都要营救他,这是祖辈留下的嘱托。现在是我,将来是你,当这位恩人有需要时,肝脑涂地都要为他效命,记住我的话了吗?”
他点头,看她化出真身腾在半空中,把体内储存的水都吐出来,浇灭了地上熊熊的烈火。
焦黑的大地到处都在冒烟,嘶嘶地,空气里全是烧灼的味道。他看着母亲迅速枯萎,艳丽的脸庞失去光泽,像个苍苍的老妪。她还有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向北飞去,飞到冰雪漫天的地方,向下俯瞰寻找,找那个让她不惜一切代价的恩人。
匍匐在雪地里的人仰起脸来,眉目清冷,眉心有烈焰般鲜艳的印记。母亲欢喜地发出一声长啸,衔着那颗从地火里抢夺出来的赤色珠子,一头栽进了八寒极地。
这一去,再也没回来。她的身体化成一个避风港,供那人躲避风雪和冰棱。七日之后她只剩一具空壳,从她身体里钻出来的人终于能够直立行走,他在鲸架前站了很久,然后握着珠子转身,向极地边缘走去。
由头至尾脑子清醒,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清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从恐惧战栗到撕心裂肺,直至心似枯槁。他知道,母亲永远回不来了,她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陈尸在了无边的冰雪里。
忽然啪地一声脆响在耳边炸裂,有光穿过他的眼皮。他慢慢睁开眼,一个白得发亮的世界让他无法直视。他抬起手臂遮挡,慢慢听见鸥鸟的鸣叫在周围响起,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到了大池上。蓝天白云映入他的眼帘,还有一张令人忌惮的脸,静静向下俯视着他。
他吃了一惊,本能地飞速后退,牵扯起锁链拖动的声响,然后喉头像被重拳击中,一瞬勒得他几乎失去知觉。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四肢和脖子都被锁住了,长长的铁链铺陈在甲板上,他像牲畜一样被牵了起来。
“醒了?”那人笑了笑,眉目温和,“沉沉好梦,梦见你一直追寻的真相了吧?”
他仓惶地看向他,“厉无咎?”
厉盟主点点头,“是我。”
他开始没命地挣扎,不论人还是动物,受困后的本能反应就是这个。可是这铁链好像有自己的意愿,他越挣,它束缚得越紧,仿佛要好好教训一下不听话的阶下囚,狠狠地收拢链结,直至卡进他的皮肉里去。
厉无咎还是一张善意的面孔,他的语调也很和蔼,劝他别乱动,“你母亲为我而死,我不愿意看着故人之子枉送性命,所以你得冷静一点,不要自讨苦吃。”
枞言咬牙看着他,“我母亲因你而死?你就是雪地里的人?”
他直起腰来,看胸前衣裳起了褶皱,心平气和地抻了一下。
“那是八寒极地,你去过的。我曾经是那里的囚徒,三千年冰刃穿肌透骨,是你母亲舍身为我找来了龙衔珠,助我走出那片极地。”他长长叹了口气,“故事的经过有点复杂,一字一句告诉你太费工夫了,索性让你自己看。看明白了吧?也听明白了吧?我与你们龙王鲸一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母亲的嘱托不要辜负,从今天起就为我效力吧。”
他轻描淡写,仿佛性命攸关的事也不值一提。枞言并不相信他,“你这妖人,用幻术支配我的梦境,早不是第一次了。如果我母亲真是因你而死,你便是我的仇人,有什么资格让我为你效力!”
厉无咎很惊讶,“龙王鲸不是知恩图报么,你竟是个异类?可见近墨者黑,杀手不讲信用,你也打算忘恩负义。你母亲在九泉之下见你这样,不知是什么感想。”
脑子里一团乱麻,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里,因他母亲的结局伤心不已。真的不在世了么?真的陈尸在了八寒极地?他找遍八纮九野,她音讯全无,似乎除了这个原因,没有其他办法能够解释她为什么消失得一干二净。
每个族群都会流传一些关于他们先祖的传说,在龙王鲸的历史上,确实有过这样一个仙,为了延续龙王鲸一族的命脉而触犯了天规,被关进八寒极地永世受苦。可为什么会是这个人?他闯进金缕城后大开杀戒,双手沾满了楼众的鲜血,他怎么可能是那个心怀慈悲的上仙!
夜般苍黑的袍裾在海风中摇曳,厉无咎走到船舷边沿,眺望远处的海天一线。他似乎知道枞言的疑惑,对前因后果的解释也毫无感情可言,甚至有些茫然地,喃喃道:“很多事我已经慢慢淡忘了,但从云到泥的那一天,我却记得清清楚楚。我这个人心太软,那时龙王鲸都居住在归墟里,归墟动荡,龙王鲸即将面临灭族的危险,你的先祖跑来求我,要我救救这个族群。我和他原先有点交情,他苦苦哀求,我不忍心看他落得这样下场,便进琅嬛翻找了推步书。书上有记载,何年何月龙王鲸葬身归墟,要解救他们,只能逆天改命。我以为没人会知道,就将那几个字划去了,没想到惊动了上界。天帝震怒,我知道这次罪责难逃,本打算领罚的,可这时一把天火点燃了琅嬛,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没有人相信我,包括七千年的老友。紫府君奉命捉拿我,在甘渊废了我的修为,将我打入八寒极地……”他的唇角浮起了幽幽的冷笑,“捉拿妖鬼毫不手软,对付老友也是一样。我不怨他公事公办,只恨他不懂我。我在八寒极地受尽苦难,花了两千年才勉强找回三成功力。后来你母亲来了,就如你看到的一样,带来了龙衔珠,用她的身体给我提供修养的地方。可我并不感激她,要不是因为她的祖父,我不可能落得这样下场。就是一念之差,让我永无翻身之日,所以你说,龙王鲸一族欠了我这么多,你该不该效命于我?”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他,哪里来这小龙王鲸红尘翻滚的机会!刚开始他确实是想帮这个种族一把,但自己付出的代价太惨重,重则生怨、生恨。三千年过去了,也该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了,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旁听的王在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盟主,我以为您是这大鱼的爹。”
沉浸在往事里的盟主脸上一僵,“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王在上摸了摸后脑勺,“属下会错意了,本以为您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是为了父子团聚……”被盟主一个眼神,差点瞪死。
枞言鄙薄地看着他们,厉无咎的声情并茂一点用也没有,“你的意思是有人放天火栽赃嫁祸你,那人是谁?”
他很无奈,拿手比划了下,“一条小小的竹叶青。可惜它也葬身在大火里了,死无对证,我还是百口莫辩。”
第90章
“既然死无对证,你如何证明你的话都是真话?别说紫府君信不过你,就连我也信不过你。”枞言一手拽着颈间的锁链,那链子几乎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试图换个方法从中挣脱,但无论是顺势还是逆转,锁链都牢牢卡住他的脖子,不让他有任何逃脱的余地。
“不信?”厉无咎的脸上终于显露出狠戾的神情,“我最恨别人说这几句话。不论你信与不信,最后都得为我带路。区别在于你心甘情愿,日子会好过些,但如果执意不从,那么就受点苦,反正我有的是手段。”
这茫茫大池,没有个向导真是不行。鱼鳞图虽然在他手上,但图中的岛屿不像陆地上,这些岛会移动,像个巨大的迷宫,就算罗盘能指明方向,想顺顺利利找到孤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况且孤山的位置不在大池,在焉渊。那是个极其神秘的所在,几乎没有人能通过那个狭长的水廊,因此也没有任何关于焉渊的记载。只知道在罗伽大池的边缘,和焉渊相连的地方有块巨石,叫界鱼石。据说这是分割两片水域的界碑,就是鱼虾到了这里也得调头,两地之间水族是互不往来的。
水上施展不开身手,如果能走走捷径少些麻烦,那是再好不过。他急于找到孤山,先摸清了地形,然后只需静静等待岳崖儿送上门来。这条大鱼在陆上不过如此,在大池却是个香饽饽。波月楼的亡命之徒们哪怕再不可控,对待同伙倒算有情有义。他们绝不会扔下这条龙王鲸不管,再说岳崖儿现在恨他恨得牙根痒痒,知道他的下落,没有不追过来的道理。
只是这龙王鲸太倔了,他要是有他母亲一半的感恩之心,他也不用废那么多口舌。无论如何念在他母亲的份上,给他一个归顺的机会。当然如果他不领情,那就没办法了,先礼后兵一向是他的办事风格。
他负手看他,“不再考虑考虑么?”
枞言狠狠说不,“我绝不像你一样,做背叛挚友的事。”
这句话戳到了他的痛处,他切齿说好。猛地一挥手,如万斤重鼎落下来,枞言被砸倒,血溅了一地。然后他将手掌悬在他的天灵上方,抽离了他的神识,命人用铁钩穿过他的双掌,把半死不活的人扔下了船。
轰地一声,人沉下去,翻起一片血色的涟漪。他身上的铁链连接着船首,沉到一定深度便被吊着,浮不上来也沉不下去。五道粗壮的铁链束缚住他,把他抻成一个大字型。掌心的血还在流,如仙君案头的香烟,在蓝色的海水中扩散出赤红的丝缕。
王在上扒着船舷往下看,水很清,隐约的人形悬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有些担忧,“不会死了吧!”
盟主说死不了,“让他缓一缓,很快就会对本座言听计从。”
王在上长出了一口气,见缝插针地向盟主表示自己刚才惊呆了,跟到这样一位上司,是自己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絮絮夸赞:“没想到主上居然是神仙,难怪属下第一次见到您,就被您的风姿所折服了,您实在是人中龙凤,凡界之光。别管那条鱼怎么想,鱼脑子本来就小,不会想事儿。反正属下会一辈子追随主上,只要主上需要,属下为您披荆斩棘,绝无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