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外隔绝,山洞里的光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她收回视线望着对面的人,笑道:“你们曾说过,不贪宝藏里的财富。现在人在洞口,我留下你们守门,心里不会不痛快吧?”
魑魅和魍魉相视一笑,“我们还是这想法,钱财对我们来说没用。别人传儿传女,我们没有儿女可传,发财也白发。”
也是,两个男人生不出孩子来。苏画牵着唇角一哂,珠光之下面如白银。扣在剑环里的手指慢慢收紧,勒得指尖发白。
周围兵戈之声越来越近,胡不言四下观望,“楼主好算计啊,原来那个厉盟主悄悄安排了这么多暗哨,是打算最后将我们一网打尽么?”
苏画蹙眉,“你怎么还在这里?留下拖我后腿,还不如跟进去。”
胡不言眨巴着眼说:“我也不要钱,进去干什么?再说你在这里,我当然要陪着你。”
可是苏画眼里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来,她似乎在极力按捺,胡不言见她这样有点奇怪,“画儿,你怎么了?”
魑魅魍魉因胡不言这句话也转过目光来,就是弹指间,她冷锋出鞘,向距离最近的魑魅斜劈过去。魑魅反应不及,不等他拔剑,眼看剑锋到了头顶上,这时一只手横过来,替他挡了那一剑。
剑太锋利,割肉断骨一挥而就。魍魉的血溅在魑魅脸上,断手也掉落在他足尖。
魑魅眦目欲裂,顾不上照应魍魉,拔剑向苏画攻去。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应该的啊……
“苏画,你疯了么!”他大喊着,手上没有停顿,调起了一轮强攻反击。有什么比遭受最信任的战友背叛,更叫人伤心绝望?他可以怀疑任何人,却从来没有怀疑过苏画,她是楼主的师父啊!
苏画闷声不语,她脸上的神色变得那么陌生,似乎这刻已经不需要任何解释了。
“为什么是你?”魑魅依旧追问,“为什么是你!”
她左手的龙骨鞭甩动,发出破空的利啸,“因为我是藏珑天府的人。你们以为绿水城中被杀的人是古莲子么?错了,她不过是我手下一名御者而已。”
所以她才是真正的古莲子?隐姓埋名潜伏在波月楼多年,城中的水宗主不过是个傀儡,这世上知道真相的只有厉无咎一人。
执剑勉强站起的魍魉暴喝着向她杀去,毕竟受了太重的伤,他的动作不及之前灵敏。几个回合之后,龙骨鞭缠绕住他的脖子,翻手抖腕,将他重重砸在了青石板上。
魍魉倒下了,狠狠吐出一口血。四面包抄上来的竟不是波月楼的人,早该想到的,楼主的计划她都知道,怎么会坐看一切发生。
纷乱的箭雨向魑魅射来,他抬剑抵挡,挥断了无数正面袭击的弓弩。但总有漏网之鱼,锋利的短箭刺穿他的细甲,扎进他的胸腹。然而即便身负重伤,不到最后一刻也绝不放下剑。
他浑身浴血,红着两眼站在包围圈中,像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苏画此时已经不需要再出手了,她闭了闭眼,“杀了他。”
第103章
胡不言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呐喊:“苏画,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没有人能接受现实,就像偶尔午夜梦回,她自己也不能接受一样。
原本她的任务是监视兰战,在兰战遭遇任何不测时,随时准备接手波月阁。结果人算不如天算,总有那么多的“恰好”,让她在波月楼蛰伏多年,看着岳崖儿从满身褴褛的野孩子,成长为波月楼的第一号杀手。
命运是什么呢,命运总是充满了不确定。从来没人怀疑她的身份,因为她有足够好的耐心。她在波月楼二十多年了,魑魅魍魉这批人都是她看着长起来的。他们对她一向很尊敬,他们听话、宾服她,可是他们忘了杀手的第一条准则——不要相信任何人,即便是最亲密的战友。可惜波月楼早就不是以前的波月阁,崖儿的经营让它变得有人情味,恰恰触犯了杀手的大忌。
现在好了,她等这刻等了很久,终于能从这个漩涡里脱离出来,就像拆下了脖子上的重枷,她再也不用继续伪装了。
伪装是件很累人的事,尤其有了感情的积淀,虚情假意会把人压垮。她有时候也问自己,怎么走到了这一步,遗憾的是说不清,大概人非草木吧!今天以后,恩怨情仇一笔勾销,只要他们全死了,她就没有感情的负累了。
胡不言眼里都是绝望,他从没想到自己喜欢的人居然会是个奸细。这说明什么?说明这狐狸太蠢,而她的心机之深,已经令妖都望尘莫及了。
究竟该不该得意?她的唇角抽搐,想笑却笑不出来,“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你觉得惊讶,是因为你不了解我。”
众帝之台的门徒听她下了格杀令,短箭上弦,拉了满弓。魑魅回身看向倒地的魍魉,他努力挣扎,想要站起来,可是四肢早就不听使唤了。
他收回视线,咬牙拔下胸前的箭,狠狠掼在地上。重新抡起重剑,嘶吼着向那些弓弩手冲去。成排的弓弩扣动了机簧,只听铮铮的弦声四起,短箭像横扫的雨点向他疾射。这么多年的腥风血雨,总有个头,看来今天走到收梢了。
他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不过一口气罢了,有什么了不起!但恰在这时,他身前半步筑起了一面气墙,短箭触及这面墙,箭头纷纷折断落在地上,然后那气墙碎裂成万道尖利的冰棱回弹过去,所到之处立刻哀声四起。
苏画抬头看,长街的尽头有人缓步走来,她微微一怔,是大司命。
要说心肠,她是真的狠得下,为了避免人到面前引起太多的羞愧和尴尬,她一把夺过边上的弓,搭弓拉箭,箭头直指向他。
咻地一声,蓄满力量的箭向他射去。他拔身而起,长剑从袖中窜出,那剑如一道虹,将迎面而来的箭对劈成两半,然后继续高歌猛进,直至刺进她的胸膛。
他看着她倒下,依旧寒着脸,没有半丝表情。胡不言高呼了声“不”,连滚带爬把她抱进怀里。
血在汩汩地流,她的视线却停在大司命脸上,人与仙斗,怎么可能赢呢,但这是她乐见的结局。她艰难地笑了笑,“死在你手里,值了。”
大司命轻轻皱了下眉,“自作孽,不可活。”
她听后怔怔的,眼里的光逐渐熄灭了。纠缠了那么久,最后换来这句话,大司命不愧是上仙,抽身得比她更及时。
胡不言在她耳边大呼小叫,他撼得她很不舒服。那张大嘴咧起来,果然更加不好看了。可现在也只有他关心她的死活,她听见他向大司命哭喊:“快救救她,你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冷风嗖嗖,从伤口灌进来,她忽然觉得睁不开眼了,但心里依稀还有一点念想。然而都是奢望,大司命转身向魍魉走去,在他看来她是死有余辜,根本不值得救治。
她闭上眼睛,大滴眼泪从眼尾滑落,滚进鬓角。胡不言的喊声也渐渐远了,听不清了,她放开紧握的双拳,轻轻叹了口气。但愿胡不言以后能找到一个好姑娘,好好过他的日子。这险恶的江湖,实在不适合一根筋的狐狸。
苏画死了,胡不言抱着她瘫坐在那里,心下彷徨,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吧,是他在做梦吧!
摸摸她的脸,还是温热的,他喊她:“苏门主,你怎么说睡就睡了?”她不再回答,他等了半天,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感觉到疼了,原来一切都是真的。他抱着她的尸首发笑,眼里裹着泪,对大司命道,“你居然杀了她,你怎么狠得下心?我知道了,你是因爱生恨,因为她一次又一次拒绝了你!”
大司命并不理会他,这狐狸整天胡言乱语,他也习惯了。当初仙君命他上孤山,让他留下断后,就是怕有预料之外的事发生。好在防范得当,居然真的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杀手不是多疑么,怎么从来没人怀疑过苏画?可见这女人狡诈至极,也确实有点本事。
至于救人,救也是救当救之人。魑魅的伤还不至死,魍魉就不一定了。他检查他的伤势,右掌脱落,肋骨也断了好几根,气息奄奄,离鬼门关只有一步之遥了。
魑魅蹒跚着步子把他的断掌捡回来,惊恐地望着大司命,嗓音颤抖:“能救么?求求你一定要救活他。”
大司命点头,“外伤好治,内伤麻烦些,需要时间静养。”把断掌放回原处,一点点让他愈合。只是有刹那的恍惚,好像在很久以前他也替谁治过伤,是狐狸么?不是,好像不是他。那是谁?无奈想不起来了。
三十五少司命领着几个弟子从别处赶来,鲛王也到了。他从鲛人肩头跳下来,看着这尸横遍野直发呆:“这下完了,这么多尸首,会破坏我们春岩城的环境的。”
大司命道:“放进水墙吧,你们不是一直这么处理尸体吗。”
鲛王说不行,“水墙里都是我们的祖宗,这些人进去算什么?以后连他们都一起祭拜,那坏人也当得太成功了。”
大司命尽力救治魍魉时,三十五少司命发现苏画已经气绝了。胡不言哭得泗泪横流。少司命纠结了半天劝他节哀,回头看看大司命,“苏门主怎么会遭遇意外?座上来时她已经不行了吗?”
大司命恍若未闻,但胡不言气若游丝地指控着:“就是你家大司命杀了苏画!”
三十五少司命大感意外,“为什么?”座上不是很喜欢苏画吗,当初在蓬山为她坐立不安过,怎么转头就把人杀了?难道是求而不得,公报私仇?
魍魉的气息终于续上了,表面的伤也渐渐愈合,大司命擦了手上血迹,站起身道:“因为她是奸细。”复下令少司命带人守住入口,自己撩袍迈进了大门。
肉眼所见的洞内情形并不真实,在他一脚踏上青砖时,人就不停下坠,不知要落向哪里,如果没有凭虚之术,恐怕会被活活摔死。洞很深,无底似的,稳住身形后徐徐降落,看见石壁上缀满了繁复而古老的文字,一排复一排,摩崖石刻一样。终于底下有光反射上来,那些文字便看得更清楚了,大致记录了春岩的历史,从国泰民安,一直写到荧惑①现于东南。
这个所谓的宝藏,应当和春岩城下陷有极大的关系。他心里犹疑,落地之后寻着光线过去,财宝确实有,踏前一步就撞进眼里来。火把折射出宝石的璀璨,那光迷惑了众人的心智,众帝之台的人是有备而来,他们往携带的口袋里大肆装入金银,王在上躺在钱堆上,痛痛快快打了几个滚。金子经历了无数年的堆积,表面有些剥落了。他这一滚,滚了满身的金箔,连脸上都沾满了,站起来金光闪闪,像镀了金的门神。
波月楼的人倒不着急,他们笑吟吟看着他们忙碌,装得越多越好,反正最后都会被抢过来。阿傍随手捡了串璎珞戴上,黑甲上点缀着各色宝石,他笑嘻嘻问同伴:“我看上去是不是很有钱的模样?”
大家发笑,“不是看上去有钱,是真的有钱了。”
忽如其来发了横财,以后怎么办呢,这是个难题。不如建议楼主多开几家妓院好了,关于钱的使用方法,阿傍是这么打算的,等上去之后问问魑魅魍魉,看看他们有什么好主意。
正笑得欢,发现大司命来了。神仙对钱是不怎么有兴趣的,他边走边问,“仙君在哪里?”
这宝藏也分前后室,装金子的地方足够大,但楼主一行人不在这里,阿傍向边上的门指了指,“应该进里面去了。”
大司命匆匆入内,他们才猛然想起来,发财发得竟连主子都忘了。人正与不正的区别,大概就是利益当前,道义还在不在心上。他们立刻随大司命进去,众帝之台的人却依旧在狂欢,他们眼里闪烁着金芒,脸色酡红,像刚饮过烈酒,丝毫没有从暴富的喜悦里清醒过来的迹象。不知厉盟主看见了是什么感想,钱财当前,他们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了。
屠啸行冲着王在上大笑,“你说过只要五箱,说话可要算话。”
王在上撸了把脸,吹起黏在嘴唇上的金箔,笑道:“是啊,我只要五箱……”然后一把匕首悄无声息地,贴在忙于敛财的屠啸行脖子上,顺势一抽,没脸没皮地说,“不过你的,得先由我接管。”
动脉里的血溅起来两三丈高,纷纷四散,像过年燃放的礼花。眼里装满金子的门徒,到这时才抽出空来关注刚才发生的命案。王在上狞笑着,舔了舔匕首上的血,“ 不杀他,出去后被杀的就是我们。看什么?分钱的少了个大头,你们不高兴么?”说着将屠啸行的尸首踹下去,嬉笑道,“老屠,兄弟知道你爱钱,这回拿钱埋你,就算皇帝都没这待遇,你看你死得一点都不冤枉。”
虽然大家对两位宗主窝里斗的事不太赞同,但火宗主说得对,屠啸行太贪,现在他需要他们运金子,会暂且留他们一命。等金子到了船上,他们这帮人难免一个接一个被杀,然后抛尸海上。人都是自私的,在别人活命还是自己活命之间,当然选择后者。
于是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目睹了经过的人非但没有打算向盟主告发,甚至主动帮着掩埋了尸体,连被溅到血的金锭,都擦得干干净净。
“好了。”王在上笑呵呵道,“接下来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了,出去之后分多少给外面的人,全看咱们高兴。”
眼前的金银财宝已经足够他们消遣,根本没人有兴趣去看一看石门那边的情况。
石门内响泉叮咚,地下河流在圈定的圆池内转了个圈,蒸腾起氤氲的雾气。不过这雾气不升空,只淀底,覆盖在水面上的白色波浪奔走翻卷,让人想起蓬山的清晨和夜晚。
大司命告知崖儿外面发生的变故,她半晌没有说话。波月楼里有厉无咎的眼线,她早就知道,可那人是苏画,实在让她始料未及。
她是她的师父,那年兰战把她送进弱水门,她从六岁起就跟着苏画。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很信任她,即便所有人反,她认定了苏画不会反。当初杀了兰战接管波月阁,那帮元老对她的继任颇有微词,还是苏画领头归顺的,为什么最后那人竟然是她?
“死了么?”
大司命说是,“死了,我再晚去半步,死的就是魑魅和魍魉。”
多亏了仙君早有预见,当时他派大司命上孤山转动太乙镜,她还有些不理解他的安排,现在事情出来了,她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难怪他从不赞同大司命和苏画在一起,直到大司命将他对苏画的记忆全部清除,他还很高兴的样子,原来他早就防着她了。
崖儿惨然看向他,他说不许哭,“为了一个叛徒不值得。”
厉无咎脸上露出悲悯的表情来,长叹道:“你们眼中的叛徒,却是我的大功臣。要是没有她,怎么知道波月楼的人什么时候攻打天外天?你那几大护法都不是等闲之辈,尤其明王敖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