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泽就知她会有下文,迟疑了会说:“但眼下京城在准备睿王丧礼,你这外出透风……被人看到怕要不好。等睿王的事过些日子,你要上哪都成。”
谢初芙听明白这是有顾及了。
她哦了一声,侧头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只管进了堂屋坐下,吩咐苏叶:“你去把泡在井水里的翡翠瓜抱来,表公子可在太阳下晒了许久。解解渴。”
苏叶应声而去,陆承泽却被她刚才那一笑闹得头皮发麻。但谢初芙客客气地请他坐下,丝毫没有什么不对。
“表妹……快把东西给我瞧瞧。”陆承泽将心头那阵诡异感压下去,着急想要东西。
这时苏叶去而复返,怀里抱着翠绿的瓜回来。
翡翠瓜其实就是西瓜,谢初芙瞧见,又是抿唇一笑,示意苏叶把瓜放在桌上,站起来掏了手帕擦擦手。说道:“表哥先吃瓜。”
“吃什么瓜,一会……”
陆承泽的话一半还在嘴里,下刻就看到他娇娇俏俏的表妹手刀一抬一落,翠绿大圆瓜啪一声——裂成几瓣。
红色汁水飞溅,有一滴还飞到了他唇角。
陆承泽:“……”
谢初芙瞥了眼顺着指尖滴落的西瓜汁,朝傻傻看着自己的表哥说:“妹妹千辛万苦寻了解表哥燃眉之急的东西,表哥却想出尔反尔……”她可差点被人掐死。
陆承泽猛然闭眼,有些头晕。
这个人前端庄人后怪力的破表妹,又拿他的晕血症来恐吓他。但刚才瓜炸裂的画面实在太过冲击叫人联想,他咬了咬牙,心头瑟缩着无力屈服道:“……表妹想上哪和为兄说一声就是。”
谁叫他欠了一堆还不清的人情债。
第4章
谢初芙并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她知道自己在家里并不会呆太久,从女学回来后除了日常用具和衣裳开了箱笼,其它的都还好好锁着,去陆府不过就是拾几身衣裳。
带着元宝,吩咐父亲留下的护卫守好院子,便和一脸上了她贼船愤愤不平的表哥登上马车。
她没有去给谢二夫人告别,谢二夫人也不想再多见她,可谢梓芙却是在正房又闹起来了。
“——说什么要去送那个丧门星,你就是想找了借口去见陆承泽,你是个姑娘家,你怎么就那么不知羞呢!”
谢二夫人恨铁不成钢的数落女儿,为她的不矜持气得眼角发红。
原来,谢梓芙在早年见到陆承泽就芳心暗许,十分爱慕这个隔房表哥。
陆承泽今年十七,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又是京中出了名的有才学,十六岁就考中了进士。自小被人称神童。
更何况长得一副好相貌,剑眉星目,俊俏潇洒。去年高中游街的时候险些就要被姑娘们丢的帕子香包给淹了。
陆家是清贵,如今当家的陆大老爷任大理寺卿,位于九卿之一,儿子的亲事又迟迟未定。京中许多人家都盯着陆家想要做亲家。
这样的门第,这样品貌双全的男子,谢梓芙心动是正常的。谢二夫人却是看不上陆家。
她见女儿被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语重心长道:“梓芙,你听娘亲的。你如今贵为国公的嫡女,配谁配不上。”
“陆承泽虽然才名在外,就是十六岁当了官又如何,如今也不过是在大理寺混个七品。还是皇上看在他父亲的面上,让父子同衙,说白了不就是嫌弃年纪轻不稳重,让他打下手磨练的。”
“永安伯世子,或是武平侯世子,哪一个不比他好。武平侯世子是更加不要说的,人是你爹爹上峰的嫡子,你若是能嫁上他,就是世子夫人。武平侯府还世袭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职,那才是前途无量!”
这些哪个不比陆承泽好。
谢二夫人越说心里越发嫌弃陆承泽,一双狭长的眼闪动着刻薄的光芒。
谢梓芙是越听越伤心。少年慕艾,哪里允许自己心上人被如此看轻,眼泪哗哗地掉下不说,在离开前朝娘亲喊道:“你们要巴结就去巴结,送我去凑别人的冷脸做什么!”
说罢,哭着跑了出去。
谢二夫人险些要被女儿尖锐的话气个倒仰。因为确实是他们夫妻想将女儿贴上去,一厢情愿,现在外边都在传武平侯夫人有意让儿子与娘家侄女定亲。
她感觉被女儿甩了个巴掌似的,面上火辣辣,厉声让婆子丫鬟都去寻人,怕女儿不听教训还是追着人去了。
那她这张脸才真是没处放!
谢初芙那并不知二房母女因为陆承泽闹红了脸,她端坐在车内,照进来的阳光在她面容上流转着,不时映在那双漂亮的眼眸中。
端庄温婉,与刚才徒手劈瓜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陆承泽看着这假像在心里翻白眼,还得小心翼翼地讨好:“表妹……东西可以给我了吧,我真没有反悔的意思。”
谢初芙瞅他一眼,见他一副受磋磨的小媳妇样儿,终于把钱袋子给他丢了过去。
五天前京城出了桩凶杀案,发生在一家名为怡翠院的楚楼里。
本来这些风尘女子横死,楚楼东家一般都遮掩就过去了。偏这烟云不同,她在死前已有恩客要给她赎身,是南边来的一位富商,还是和宫中司礼监那些公公扯有关系。于是司礼监的人就向大理寺施压要尽快结案,她这倒霉表哥天天为这案子奔波。
而她在小时候无意间帮舅舅破了条线索,让案情有了大进展,倒霉表哥自此把她当神童,只要他打听到有什么新案件就迈着短腿来找她说。
她对小时候总是挂两行鼻涕的表哥都快要出心理阴影了,好在长大了倒是人模人样,但找她说案情的习惯就改不了。
近来大理寺忙得打转,压力颇大,所以陆承泽才会请她帮忙去找一条线索,线索就在那盒胭脂上。
陆承泽接过钱袋子,打开看到胭脂眼前一亮,不过那艳如血色的膏状物让他微微不舒服,、啪一声又合上了。
“谢表妹了!”他笑着,有信心能这两日就结案了。
谢初芙嗯一声:“这是最后一盒了,就是烟云生前让特制的,丢的那盒是另外一个男人买走的。关键就在那个面生的男人身上。”
陆承泽一下子就握紧了手中的胭脂盒,答案呼出欲出,低头又将案件前后联系。谢初芙见此也并不打扰,静静坐着听马蹄在石板地踏起的嘚嘚声。
良久,陆承泽才从新的线索中回神,见对坐的少女闷坐着,有些不好意思:“一时想入神了。”
说着撩了帘子一角往外看,竟是快要到家了,街口那家他爱吃的馄饨铺子就在眼前。
在热闹的叫卖声中,他想起有重要事与她说:“睿王府已经设灵三日了,连一直在外养病的齐王都回了京来,父亲说赐婚一事你先别忧心,会找合适的时候向陛下提一提,看看陛下究竟是什么个态度。”
“要劳烦舅舅了,其实没什么关系的,陛下英明,必然不会听信外头那些流言蜚语。我等着就好。”
提到与自己没夫妻缘的睿王,谢初芙面上倒是淡淡的。其实她与睿王也不相熟,在宫中这几年只见过不到十回,印象中是个冷淡严肃的人,皇帝会给她赐婚也是吓了一跳。
陆承泽见她无悲无喜的样子,一时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他这表妹向来就是个冷静的人,只能是在心中叹气,骂一声贼老天弄人,叫一个小姑娘受尽这种死离死别的苦难。
马车很快就进了陆府所在的胡同,车子进了府,谢初芙扶着苏木在影壁前下了车。人还没站好,陆府早候着的管事就上前和陆承泽低语几句。
“怎么会这个时候过来了,没人跟着?要见表姑娘?”
管事朝诧异的少年点头,陆承泽神色郑重挥了挥手,朝谢初芙走去。
与此同时,一道消息也送到了齐王府。
“太子出宫没有先到城门准备接……三哥遗体,而是不知了去向?”
前来禀报的侍卫垂着头应是,鼻尖有着淡淡的冷香味,似松似竹。好一会都没听到坐上的人再说话,忍不住大胆抬头窥探一眼。
太师椅中的少年凤眸温润清澈,眉长入鬓,因有弱症长年居于室内,肤白胜雪。边上的鎏金三足仙鹤镂空香炉薄烟袅袅,朦胧了那张带着病态的俊美面容,恍眼间少年像极了俊雅无瑕的谪仙。
那侍卫打量了一眼,很快再敛眸垂头。
良久,齐王才淡淡开了口:“本王知道了。”
侍卫便道:“殿下也该出发到城门去了。”
这回齐王倒是很快就接了话:“是啊,该去城门接三哥回京了……”
少年声音很轻,特别是三哥两字之后,几乎快要不可辨。
侍卫抱拳道这就下去准备,却为他刚才那样的语调感到怪异,听着像是在感慨什么。转身时没忍住用再度偷偷看了高座上的一人眼,恰好扫到他唇角带着抹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
身为齐王心腹近卫头领,他总感觉,回了京城的殿下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上来。
是因为睿王的事吗?
想到有关睿王战死的种种,侍卫心中一凛,面无表情出了院子,吩咐准备仪驾方便主子出城。
第5章
陆府前院,院中的大榕树枝繁叶茂,有鸟儿在枝间扑翅跳跃欢叫,偶有风吹响的沙沙声。一派与往前无差的平和之景。
然而若是细心的人就会发现,以前廊下立着等派遣的小厮们都换成了府兵,严肃有序立在院中各处。谢初芙一进院子便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肃穆。
她脚下不停,沿着游廊快步走,裙摆翩然间心中尽是疑惑。
——太子怎么会这个时候来了陆家,居然还点了名要见她。难道是为因为睿王之事,圣上有什么话要借太子之口来说?
与她并行的陆承泽亦同所思,在通报声中敛神,齐齐进了厅堂。
“微臣\臣女,见过皇太子殿下。”
表兄妹二人朝着高座上的青年曲膝跪地。
正坐在悬‘清正仁义’四字牌匾下的太子赵晏安站了起身,上前虚扶让起:“不必多礼。”
两人顺势而起,面有惶色,慎微底着头谢恩。
太子视线便在有些日未见的少女身上掠过,那目光若拂过湖面的风,一瞬便叫人抓不到痕迹。
他让二人坐下,转身回到座位,声音温和:“是我来得贸然,你们不必如此拘束。”
表兄妹二人闻声抬头瞅了眼下手坐着的陆大老爷,在长辈点头中紧绷的神经松了松。
太子这才继续说道:“我此来未惊动过多人,但也不少人盯着,而来此比直接去卫国公府更有理由。”
谢初芙听着这话像是解释,而且像是在跟她解释一样,她便朝太子那边看去,果然对上他带笑的双眸。
她心里就更加犯嘀咕了,太子这究竟是要做什么。疑惑中,她索性大胆地问:“臣女愚笨,还请殿下明示。”
太子其实与她也并不相熟。在宫中,谢初芙禀彻低调谨慎的精神,能躲着这些皇子们就躲着,每每太子或者它皇子到太后宫里问安,她都会找借口避开。
所以太子来陆家,而且是绕了个圈要见她,她实在琢磨不透原由在哪里。
太子闻言眼中笑意更甚,倒是陆大老爷神色变得郑重,有什么想说却强压着。
“谢姑娘若是愚笨,那京中可没有什么聪慧的女子了。”
太子一顶高冒就盖了下来。谢初芙暗中嘴角一抽,心中警惕。
这肯定没啥好事!
这头才浮起不好的预感,连谦虚都没来得及出口就听太子又说道:“我想请谢姑娘为三弟守灵一夜。”
谢初芙惊讶间抬头,为睿王守灵?
什么意思?!
这瞬间,她甚至想到了冥婚。
陆承泽听着这古怪又有点强人所难的要求,神色亦是几变,偷偷看向父亲,却见他只是微微摇头。
太子正一错不错看着她,将她表情看在眼里,知道她有些想差了,解释道:“谢姑娘不要多想,是我另有事拜托。”
谢初芙闻言双眸微垂,视线扫过他刺绣繁复精美的袖袍,双手在袖中慢慢攥紧,静听下文。
太子见她情绪转变极快,不过片刻就恢复如常,可见是个沉稳的性子。他笑了笑,笑过后神色渐渐化作沉重。
“我收到睿王亲信的一封信,说睿王的战死有蹊跷。”太子用叫人震撼的一句话做了开场白,“三弟当日中计被敌军围攻,身边一众亲兵拼死相护,在快要突围时却突然身中一刀。那一刀是因为亲兵不支被破了口子,被敌人涌了近身,也是那一刀致的命,叫他命断沙场。”
“而在先前,三弟亦已身负伤,那一刀如此致命,是因为武器抹了毒。亲兵发现他受伤,悲急中护着他终于冲出包围,却已经晚了,等支援赶到三弟气息全无。在验伤的时候,才发现最后那刀是带毒的。”
“战场中兵器染毒是常有的事,众人也没有多想,敛尸报丧。给我来信的亲兵却觉得伤口有异,说回想当时情况,伤口不应该出现在左侧。因三弟已入敛,他不敢不敬私自再开棺,也怕坏了冰镇着的尸身,才致信于我。希望我再查明是否有误。”
太子说到这里就停下了,谢初芙也听明白了。
——这是暗道睿王的人中出了内奸,睿王是被自己人给杀了!
她震惊,却仍是不明白此事与要她守灵一晚有什么关系。
太子仍看着她,对上她因震惊微缩的瞳孔:“我是可以在重新入敛的时候让太医或是刑部或是大理寺的人亲验尸身,但这样一来,我怕打草惊蛇。所以我才希望请谢姑娘替我三弟守灵一晚,为陆寺卿争取避人耳目的机会再查看伤口。”
谢初芙明白了,转而看向一直沉默的舅舅。
陆大老爷依旧坐在椅中一言不发,半垂着眼睑,叫人猜不到他此时在想什么。
太子随着她的视线也看了眼陆大老爷,继续与初芙道:“谢姑娘,你可是觉得害怕。”
“臣女……”谢初芙眸光闪动了两下,只说了两字就抿唇。
她在外人眼里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听到死人,该是吓得敬而远之。何况那还是她的未婚夫,她去守了灵,接下来恐怕还得面对别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