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种生命——金丙
时间:2018-06-14 09:57:43

  “我现在在安宁疗护中心,就在住院部十九楼。”
  周小姐常年为父奔走医院,隐约听说过安宁疗护,“哦,原来是这样。”
  高劲看了眼她手上的医药袋,周小姐说:“我父亲的癌症复发了,现在又住进了医院,医生说他这次很难……”
  高劲安慰:“你父亲当初就很坚强,现在也应该报以希望。”
  “是的。”周小姐感激,“谢谢。”
  道了别,丁子钊八卦地瞄着高劲,“挺漂亮。”
  高劲敲他:“你眼里有不漂亮的吗?”
  “我尊重女性,女性都是美丽的。”
  高劲好笑地摇摇头,懒得跟他多说。
  两人不同方向,他回住院部。
  快到住院大楼的时候,他看见欧阳老太太和她的家人围在一起,中间隐约挡着一个人。
  小凉鞋,七分裤,纤细的胳膊微微摆着。
  高劲心里一动,朝那走去,“欧阳阿姨……顾襄!”
  顾襄抬头,一笑,立刻站了起来:“高劲!”
  高劲突然觉得景色调了光,“刷”地一下,所有颜色变得艳丽。
  就像又来了一个春天。
  他跟着笑:“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验血糖。”顿了顿,“还有找你。”
  他心律忽然不齐。
  “高医生,姐姐还没教完!”
  高劲按捺住,低头问:“嗯?”
  两个小孩不放人,说姐姐在教他们做游戏。高劲听了会儿,说:“汉诺塔……你们知道这个游戏是怎么发明出来的吗?”
  小孩们摇头。
  高劲说:“很久很久以前,外国有个神仙做了三个金刚柱,其中一根柱子上穿着六十四个黄金做的盘子,底下的盘子最大,上面的盘子最小。”
  顾襄跟几人一起听他说故事。
  她又坐了回去,双手放在膝盖上,高劲蹲着,见她喜欢听,说得慢一些。
  “大神仙让小神仙每天都要按照规则移动黄金盘子,小神仙每次只能移动一只,而且大盘子不能在小盘子上面。等全部移成功了,世界就会重新开始。枯萎的小草重新变绿,花也都开了,不再有乌云,到处都是蓝天。”
  原本的传说是,黄金圆盘移动成功后,世界众生将同归于尽。
  他把传说改编成了美好的故事。
  小孩和大人们都听懂了规则,向他道谢。等人走了,他坐到顾襄边上,“你在这里坐了很久?”
  “还好。”
  “找我的话,怎么不打我电话?”
  “你应该在工作,我想中午再找你。”
  “……所以你打算在这里坐到中午?”
  顾襄点头:“嗯,看情况。”
  高劲:“……”
  他心里软软的,温声问:“是有什么事?”
  顾襄问:“2003年的时候,坐地铁要过安检吗?”
  高劲说:“那个时候,还没出现这个硬性规定。”
  顾襄抿着唇,嘴角上扬。
  她这样的表情,有些小得意,又像是等着人问她。高劲没法不顺着她。
  “为什么问这个?”
  “地铁一号线试运营的第一天,我也去坐了。”顾襄这次说得很肯定。
  也许是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但她在梦境里,还听见了地铁的外观数据,还意识到了自己没有过安检。
  她一醒来就想找高劲,告诉他这些。
  她忍得很辛苦。
  “所以,你记起来了?”高劲跟她一样开心。
  顾襄点头:“一点点,只有一点点。”
  高劲说:“既然你能想起这一点点放学的经过,不如我们再去文晖小学走一走,也许能帮你记起更多。”
  “我之前已经去过几回了,没想起什么。”
  高劲说:“我陪你再去一次。”
  “那里你熟吗?”
  “很熟。”
  “嗯?”
  “我从文晖小学毕业的时候,你应该刚念小学。”
  顾襄应下,“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今天五点半下班,下班就能走。”
  “晚上小学开门吗?”
  “我顺便去那里找人,有点事要办。放心,能进得去。”
  两人约好五点四十分在小区门口等。
  到了时间,顾襄准时等在那儿,高劲开车出来,让她上车。
  文晖小学离这里不是太远,到那里时天还没黑。
  学校门岗不让陌生人随便进,高劲打了一通电话,片刻就有一个女人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顾襄站在车边,望着面前这个身穿连衣裙的女人。
  看着二十多岁,长发又黑又直,瓜子脸,身材很好,看起来很清纯。
  高劲给她们介绍:“这是阮维恩,她是这里的老师。这是顾襄。”
  阮维恩和气地跟顾襄打招呼:“你好。”
  “……你好。”顾襄回应。
  阮维恩跟保安打过招呼,带着两人往里走。高劲跟她说着话:“还有事要麻烦你,跟我的一个病人有关。”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有一位女病人,姓欧阳,她想找她的小学同学,你家在教育部门有关系,能不能帮个忙?”
  阮维恩道:“可以,回头你把详细情况跟我说一下。”说着,她欲言又止,“我也有点事……“
  高劲看了看她,转头对顾襄道:“你在这边等一下好吗?”
  “嗯。”
  高劲跟阮维恩走到边上。
  “阮老师最近身体怎么样?”高劲问。
  “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阮维恩道,“爸爸出来后,这一年的情况都不太好,身体是在那里面养坏了,可以调养,但是他的心情……”
  通往教学楼的道路很宽敞,两边各有花坛。
  顾襄望着对面说悄悄话的两人,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她低下头,无聊地用鞋尖戳着地面。她今天穿的是露指凉鞋,指甲没涂甲油。
  花坛边有蚊子,叮上了她的脚,她躲了下,蚊子锲而不舍地又来。
  那两人还没聊完,顾襄觑了一眼,只是分神了这一下,脚趾突然一疼,她马上缩了下指头。
  一只肥胖的黑蚊子逃走了。
  她四处看风景,又等了一会儿,聊天终于结束。
  高劲朝她走来,还在跟身边的人说话。“你有没有驱蚊水?”
  “我只有风油精。”
  “借我一下。”
  “给,别还了。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
  高劲接过,走到顾襄面前,“是不是被蚊子咬了?擦擦。”
  顾襄:“……”
 
 
第22章 
  蚊子包在大脚趾上, 顾襄下意识地缩了下。她一声不响地接过风油精, 犹豫两秒, 转着头在找什么。
  高劲擦了擦花坛上面铺着的瓷砖,说:“坐这里。”
  顾襄走去坐下,这才拧开风油精, 接着往上瞄了眼高劲, 见对方一直盯着她的脚,她又缩了缩。
  高劲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 猜测着, 然后移开眼,撇开头。
  顾襄终于弯下腰,把风油精涂到脚趾头上。
  刺鼻呛人的味道一下子冲了出来, 兜了她满脸。她眯住眼睛躲开,拧上瓶盖, 把用完的风油精还给高劲,“好了,走吧。”
  高劲拿过来, 若无其事地说:“我们先去你以前上课的教室看看。知不知道是几班?”
  顾襄说:“7班或者8班,我妈说她记不清了。”
  高劲带着她往教学楼走, “毕业的时候应该有毕业照之类的, 上面没写班级吗?”
  当年婆媳矛盾, 褚琴女士离开前把所有照片都烧了,也殃及了她的。
  顾襄说:“没有。”
  高劲没有追问。
  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班级不变, 教室却会变。
  每间教室都长得差不多,现在的一年级7班在底楼,与8班毗邻。
  整洁的课桌,大屏幕教学电视机,卡通亮色窗帘……
  高劲抱着手臂感叹:“啊……现在的孩子真幸福。”
  顾襄扭头看他:“你也很久没来过小学了吧?”
  “唔,最近一次是五年前,我小学的班主任退休,打算以后定居大理,小学班长组织同学聚会欢送他。”
  “你们小学同学还经常有联络?”
  “有,但是不多。”高劲说,“小学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友谊也没有中学和大学的深刻。中学以后交的朋友叫兄弟,小学的……应该叫玩伴更合适。”
  隔着教室玻璃窗,高劲看着童言稚语的黑板报,“不过,也不全是这样的。”
  顾襄看向他。
  高劲见她“求知”的眼神,道:“今天上午,你见到的那位老太太叫欧阳,快七十了,她是1958读的小学。那个时候赚的是工分,吃的是粗粮,家里能供她读书很不容易。后来没多久就文化大革命了,她就没再继续读下去。她们一家也从北方辗转到了南方,跟从前的人都失去了联络。她现在很想再见一见老同学。”
  “所以,你刚才让你朋友帮忙的,就是这件事?”顾襄问。
  高劲点头,“人海茫茫,五十多年过去了,难。”
  顾襄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跟病人家属的对话,以及后来发生的事,她忍不住道:“你经常会做一些你职责以外的事吗?”
  “职责以外?”高劲挑了下眉,然后思忖着,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学医的,都知道一句话——to cure sometimes,to relieve often,to fort always。”
  “这是十八世纪,美国的一位叫特鲁多的医生的墓志铭。他说‘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高劲似乎在回忆,“学医之初,我并不理解这句话,直到几年前发生了一件事。所以我也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医生的职责究竟是什么……你说是什么?”他问顾襄。
  但他并不需要回答,“欧阳阿姨患的是胃癌晚期,她很坚强,白天总是穿着打扮的很体面。到了晚上,她会咳血,呼吸困难,她现在已经很难吞咽食物,所有姑息治疗的手段都没有办法为她减轻病痛。”
  “除了那些不尊重生命想着自杀的人,没人会对死亡毫无芥蒂,他们渴望的帮助,其实是治愈。可惜,现代医学做不到。”
  “所以……你说你帮不了他们,只能送他们一程。”顾襄轻声说。
  高劲慢慢点了下头,“我也只能,让他们有所安慰。”说完,他笑了笑,“不说这个了,我们再走走看。”
  他走在她身边,配合着她的脚步。
  顾襄想起自己平时的步伐频率,她走的很快,他总能跟上。现在她放慢了速度,他依旧没有靠前。
  顾襄心里喃喃,“总是去安慰”……所以他的职责,是安慰吗?
  教学楼走了一圈,两人慢慢来到了操场。
  依稀还有一些穿着校服的学生游走在校内。田径跑道中间的区域是篮球场和一个跳远沙坑。
  高劲指着远处的一片树林说:“五年级开始,我打扫卫生的场地变成了那片小树林。还好,树林还在,只是都茁壮成长了。”
  小树林变成了大树林,跟人一起长大。
  顾襄说:“我应该不会打扫室外。”
  “嗯?为什么?”
  “我的成绩肯定不错,也不会惹事生非,老师应该会喜欢我,不会让我做太粗重的值日。”顾襄理所当然的说。
  高劲笑了。
  还有她长得好看,没人会不喜欢漂亮的孩子。
  顾襄瞥了他一眼,高劲正色,“有道理。”他看了圈田径场,“你说你小时候有没有可能参加运动会?”
  顾襄蹙眉,慢慢分析:“我肌肉不发达,不会喜欢跑步。”
  “跳高?跳远?”
  顾襄摇头:“不喜欢。”
  两人走到了观众席前,高劲让她坐会儿,继续猜测:“铅球、标枪,或者接力赛?”
  顾襄正要回答,电话来了。
  是佟灿灿。
  佟灿灿喊:“香香,你怎么不在家?”
  顾襄:“……”
  高劲也听见了佟灿灿对她的称呼,侧目看了眼顾襄。
  顾襄调整好自己,面不改色道:“我在外面,你有事吗?”
  “我跟诗诗想找你看电影。”
  边上于诗诗又嚷嚷:“香香,你在哪里?我开车过来接你!”
  顾襄:“……”
  她抬了抬下巴,冷静地说:“我有事,你们自己看吧。”
  那两人不停劝,于诗诗还撒娇。
  顾襄心底叹气:“那下次吧——好,那明天。”
  通话终于结束。
  高劲侧头问:“明天跟她们一起看电影?”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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