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都这么过年过去了。
他幽幽地一叹,接着抿笑告诉她说不必担心,只一样,切忌别叫陛下,要叫父皇。
“不然父皇会揍你……”他憋着笑跟她说。
叶蝉赶紧给记住了,先在自己脑子里念了一连串的“父皇”。
其实改口这事,对她来说反倒没那么不好意思。谢迟是和陛下太熟了,越是亲近的人,往往越抹不开面子。而她是第一回觐见,开口便叫父皇也没什么太多感觉,只是个称呼而已。
二人到紫宸殿门口时,皇帝正好下了朝刚进殿。二人被宫人请进殿坐了会儿,皇帝从寝殿中更完衣走了出来,一见他们便笑道:“来得倒早。”
谢迟和叶蝉一并起身见礼,叶蝉因是头一回觐见,行了三跪三叩地大礼。她是女眷,皇帝不好亲自扶她,便在礼罢时示意女官扶了她一把。
而后皇帝看着她笑说:“朕听谢迟提过你数次,他说你爱吃会吃。”
叶蝉:“……”要不是圣驾在前,她一定瞪他了。
可论掩饰情绪,她哪里比得过皇帝?相反,论察言观色,皇帝也是手到擒来。于是,她脸上那点子微妙的情绪登时全被皇帝收进了眼中。皇帝一时觉得,这太子妃也挺有趣,乍看好像和谢迟不是一个脾性,但这么搁在一起,又莫名地登对。
皇帝便又续道:“他还夸你温柔善良会体贴人来着。”
这还差不多!
叶蝉心里舒服了,脸上却不禁更红。她于是闷着头屈膝福了福,呢喃道:“父皇别听他信口夸赞,儿臣其实……”
谢迟朗然接了话茬:“是,父皇别听儿臣信口夸赞。她什么样儿臣其实根本不清楚,儿臣只是看她处处都好罢了。”
叶蝉:“……”
满殿宫人:“……”
皇帝尽力绷着脸,然则片刻后,还是嗤地笑出了声。
然后他哭笑不得地摆摆手:“你们夫妻倒是恩爱。先回去吧,今晚的家宴设在东宫,算你们招待朕,免得在紫宸殿里你们拘谨。”
“诺。”二人齐施了一礼,接着就告了退。
直至退出殿门时,叶蝉的双颊都还红着。待得离了紫宸殿几步,她终于忍不住一推谢迟:“你怎么在父皇跟前那么说呢!”
“哈哈哈哈!”谢迟躲了她两步,争辩说,“我又没胡说,我字字发自肺腑啊娘子!”
“……你讨厌!”叶蝉嗔怒,提步要再追打,但见正一列宫女往这边来,又不得不赶忙收住脚,作出一副端庄的样子。
谢迟心里笑坏了,愈发一脸挑衅地瞧她。于是待得那列宫女在二人身侧垂首见礼时,他便觉腰际被狠狠一掐。
“!!!”当着外人的面,谢迟叫也没法叫,实在有苦难言。
叶蝉大仇得报,哼地轻笑了声,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前走了。
东宫西侧的惠仪殿里,容萱从早膳后就一直在门口张望,直至晌午将至,终于等来了李明海。
“怎么样?”她满目忐忑地问道。
李明海缓了口气,面带笑容:“您放心吧,臣从头到尾走了一趟,清楚出宫的规矩了。出入的东西是要查,但纸张一类不会翻得太细。说是话本,人家翻翻,见瞧着的确像是便罢,不至于硬去核对是不是市面上有的话本。”
容萱心弦一松。
她想也是,若是硬要核对这书在市面上有没有,那根本没法查。这年头又没电脑,没法搜索关键字,也没法查isbn号,要查市面上的书哪儿查的过来啊?
所以,她原本担心的也只是书籍纸张一类会不许带出宫。但李明海身体力行地走了一遭之后,就给她带了准话:“稿子准能送出去,没事。”
容萱心花怒放。
好好好,进了东宫还能继续她的事业就好,其余的都不打紧。她们这行就这样,搁在古代是有纸笔便可,搁在现代是有电脑和网线就成。至于住在哪儿、周围有啥可逛——大部分写手都太宅了,根本没空在意。
“哦对了。”李明海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有您一封家书。”
容萱赶忙接过来,一瞧封面上的署名是大哥的,便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
然后她拆开看了两行,果然是关于卓宁的信。大哥说,卓宁已经到了军中,安置妥当了。他把卓宁搁在了二哥身边,受欺负不至于,不过摸爬滚打的训练还是免不了。
容萱松了口气。她也知道去了军中,有些苦必定是要吃的,她没办法帮卓宁免掉。而且,关照的太多或许反倒害了他。
她于是便不再多加过问此事,回信时只道了谢,然后就报了一通平安。她告诉家里,自己已经跟着太子进了东宫,封了良媛,位份比一干妾室都高。又说她过得挺好的,逍遥自在,让家中不必太担心。
这封信写罢,也就到了用午膳的时候。花佩带着几个宫女一道去提了膳回来,容萱扫了眼桌上,便让花佩去取银子:“许久不吃鱼了,拿钱去膳房,让他们添道红烧鱼来。”
“哎!”花佩笑吟吟地一应,就折去房里取了碎银子往膳房去了。被良媛娘子这么一说,她也想吃鱼了,索性多叫一条,一会儿她和新结识的宫女们一块儿吃。
有钱真好——花佩发自肺腑地感慨。
东宫里,过得最美满的,那肯定是太子妃。可是把这一溜无宠的妾室排一排,只有她们良媛的日子称得上滋润,这都是靠着有钱换来的。
其余三位,减兰在太子妃身边倒没什么可说,闵奉仪也就是日子将将过得去,吴孺子被家里跟得太死,时常捉襟见肘,跟她们这边没得比。
在花佩去尚食局给容萱叫鱼的同时,东宫最北侧一排不起眼的低矮房屋里,一个穿着蓝布衣裳的姑娘正心不在焉地吃着眼前的饭菜。
她手中饭碗里的饭是冷的,面前碟子里的两道菜也是凉的。油星都结成了白色,可也只能这么凑合着吃。
屈指数算,她已经这么凑合了七八年了。初入东宫时她绝不会相信自己的日子会是这样,可这七八年下来,当年的清高早已消磨殆尽。
她现在只会去想,她不能继续这么过活。如果再这么下去,哪一天生一场大病,她一定会死的,然后便会想几个旧友一样,被草席一卷,草草地丢出去。
她一边想着,一边抬眸看了看屋里的另外几个人。
她们和她都是一样的身份,也都是一样的命苦。
当年废太子喜欢美人儿,身边的太监们为了讨好他,就总去六尚局里找容貌出众的宫女。有入了他们眼的,便调来东宫做事。
但是,她们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得宠。不得宠的就白白耗在了这里,既不像归在六尚局的宫女有那么多升迁的机会,也不像那些被宠幸过的侍妾在废太子死后可以领一笔钱出宫回家。她们好像已经被遗忘了,好像整个人生都已经被凝固在了这片不起眼的宫室中,七年八年、七十年八十年,都是一样的活法。
这真可怕,时间久了,她觉得自己的心智好像都和这屋子一样发了霉,活得犹如行尸走肉一般。
她不想再这样活着了,而且,现下可能是她有生之年唯一可以见到的翻身机会。她得把这机会抓住,了结眼下的晦暗。
于是,又草草吃了两口之后,她搁下碗筷,推门出了屋。
“哎,莺枝?”同屋的一个宫女叫住了她,不解地问道,“你去哪儿?”
“……前两天我自己置办了两匹衣料,让尚服局帮我做衣服,还没取呢。”莺枝头都没回地径直出了屋,但却没去尚服局。
她打听过了,目下的这几位里,太子妃那边她决计钻不进去,太子妃什么都有了,犯不着抬举她。
容良媛和闵奉仪也不好碰。因为上上下下的人都说,容良媛似乎家里颇是有钱,她这些年都自得其乐,两耳不闻窗外事。闵奉仪呢,则心静得很,平日不爱惹事,也不爱凑什么热闹。这两种人都是不好接触的。
不过吴孺子,她可以试上一试。她听闻吴孺子总要给家里送钱,自己却又不得宠,过得很是拮据,是以吴孺子一定需要钱。有所求的人,就好接近了。
她要翻身,她一定要翻身。她想要荣华富贵。
傍晚,皇帝料理完了手头的事,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就来了东宫。
宴席设在了前三殿中专门用于宴饮的含章殿里。
这宴虽然放在了东宫,但还是御前宫人一手打理的。所以,按着皇帝的吩咐,叶蝉也没放在女眷的那一桌,只把妾室们用一道屏风单独分了开来。
对此,叶蝉入席时略微有那么一点点不自在,皇帝向谢迟笑道:“按规矩,该让你的太子妃坐到另一席去,但这是头一回家宴,朕觉得这样一家子亲近一些。”
谢迟颔首应是,叶蝉想想也有道理,就很快调整了心神,安安心心地用起了膳。
在她面前,有一道炸得金黄酥脆的香炸藕盒。
这道菜做起来不难,但把火候掌握得刚刚好也不太容易,稍微差一点就会偏老或者偏嫩。所以,叶蝉一瞧见眼前这一整碟都是色泽一致的漂亮的金黄色就来了兴致,执箸夹了一块一咬,果然味道很好。
外面裹的面层完全是酥脆的,里面呢,藕的清香又还在,肉馅调得也很鲜美……
只不过在口味上有点寡淡。
然后她就看向了眼前的调料碟。
那调料碟每人面前都有,放的其实是蘸虾滑吃的调料。可虾滑离叶蝉远,她压根没看见,便不知这蘸料有专门的用处,只觉一看颜色就很诱人,味道肯定很足。
她于是二话不说就把藕合蘸了进去。
皇帝咬了一口佛手金卷的工夫,抬眸就正好看见这一幕,嚼着菜正琢磨要不要好心地提醒这位儿媳一下那道调料别有它用,便见坐在自己身侧的谢迟也夹起了宦官刚送进碟中的藕合,悠然一蘸。
皇帝:“……”
他默不作声地又瞧了瞧,元晋在用那调料搭白斩鸡,元晨拿着个炸春卷正冲着调料碟去。他最喜欢的元昕更有意思,正用小勺去舀碟子里的蘸料,然后搭着凉拌豆腐吃。
——难道这种随便瞎搭调料的吃法比较好吃?
皇帝觉得有趣,就示意身边侍膳的宦官也夹了块藕合给他。
然后,他稍稍挽了挽袖口,郑重一蘸。
身边的宦官正傻眼,皇帝咬了口蘸了料的藕合品了品,忽地就笑了。
谢迟不解地看过去,皇帝摇头道:“朕从没试过拿虾滑料蘸藕合,倒还真好吃。”
“?”谢迟一懵,这是虾滑料啊?
他木然看向旁边把自己带歪的罪魁祸首——他看到她说蘸就蘸,还道这是正经吃法呢!
叶蝉则已然僵了,刚咬下去的又一口藕合滞在口中,接着,她面红耳赤:“儿臣不知道……”
丢死人了!!!
皇帝听言哈地一笑,浑不在意地又蘸着吃了一口:“无碍无碍,吃饭嘛,自是味道好为上。”说罢又顿了顿,好奇道,“只是朕从没见过这吃法,你怎么想起来的?”
“……”叶蝉闷了闷,很想绕开这个话题,可皇帝问话又不能不回。
于是她努力正了正色,然后一五一十地说了:“儿臣没想那么多,就是……这些炸出来的东西,大多加些调料蘸着便味道格外好。儿臣平日里自己这么吃惯了……”
而且还把我给带歪了!——谢迟悲愤地盯着她。
皇帝笑着点了点头,又兴致盎然地示意宦官给他夹了块白斩鸡,口中自言自语道:“朕再试试元晋的吃法。”
白斩鸡倒原本就是要蘸的东西吃的,多是用一种特制的酱油,配一点点小葱切成的葱花。这虾滑的料相较而言酸甜味更足,咸味少些,皇帝是带着一种“尝鲜”的心情把这口鸡肉送进口中的。
然后他好笑地点头:“也不错。”
夫妻俩羞愤地想要抱在一起。
可是元晋不懂,他只提了个实在的建议:“稍微辣一点就更好了!最好是用辣椒汁调在里面,酸甜辣的味道我最喜欢了!”
叶蝉:天啊……
谢迟倒吸凉气:儿子你闭嘴好吗……
皇帝则已经乐坏了:“你主意还挺多。”说着就扭头吩咐傅茂川,“去,找他要的辣椒汁去,朕得尝尝他说的吃法。”
妈耶!
——傅茂川一边应声告退一边不知道究竟该做个什么表情。
他原本以为,新太子好学上进又人品端正,让东宫气象焕然一新,就算是最大的影响了,没想到更吓人的影响在这儿呢——陛下怕是要被他们一家子带出新的饮食喜好。
不过,也好。瞧瞧现在,陛下多高兴啊?平日里,反正至少在用膳时瞧不见陛下这么乐。宫里头虽然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陛下自己从来没多享受这事,每次用膳都好像只是因为不得不吃而已,吃饱就得。
现下,他多了一件乐趣,可说是难得的喜事了。
傅茂川于是勤勤恳恳地去尚食局寻了好几种不同的辣椒汁,另外还又多端了十几种酱料和蘸汁来,美其名曰让皇孙们吃着玩,实则当然是为了让陛下尽兴。
然后,谢迟便听闻,陛下晚上用宵夜时,用香煎豆腐试了不少种蘸料。
第二天一早,他正准备迎接册封太子后的第一次早朝,还没更完衣,就有御前宫人捧着个瓷罐子进了门。
“这是什么?”谢迟锁眉不解。那宫人将瓷罐交给他身边的人,然后毕恭毕敬地奉上了一张纸笺。
谢迟展开一瞧,纸笺上以苍劲有力地字迹写着:“朕试过了,这个炒肉酱配香煎豆腐最好,你们夫妻尝尝。”
谢迟噗地笑出声,但急着去上朝,也顾不上立刻就吃。
他便把纸笺放在了叶蝉枕边,告诉青釉等叶蝉醒来后告诉她这事,叫她先尝尝看。
——半个时辰后,叶蝉醒了过来。打开纸笺一看,哪有心情吃香煎豆腐配肉酱啊!
她羞愤得想出家,青灯古佛了此一生,这辈子都不见肉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