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蝉笑得一头扎进谢迟怀里,又搂了搂还乖乖坐在旁边的元显,夸奖道:“还是我们元显更懂事。去休息吧,消消食再午睡,免得肚子里不舒服。”
元显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腼腆地笑笑就走了。叶蝉抱着谢迟的胳膊看了会儿他的背影,慨叹:“还不错嘛,以前我担心四个男孩子太闹,现在看来当大哥哥的懂事,应该也能管一管弟弟们?”
“……”谢迟干笑两声,“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憧憬太多。”
他怎么想都觉得等元明元昕再大一些,还是会闹得掀房顶。
叶蝉:“……”
而后她忽地又喟叹着自言自语说:“不太懂事也好,小孩子嘛……”
大人们都喜欢懂事的小孩,因为带起来省心省力。可她觉得这懂事也得有个度,让人觉得“有家教”就足够了,过于懂事,说明被规矩束得太严,估计心里会有许多不开心。
再者,这些宗室里长大的小孩子,虽然纨绔子弟不少,但赶上谢迟这么个上进的爹,是一定不会让他们堕落下去的。那屈指数算,他们估计也就能在小时候无忧无虑几年,这么一想,这几年还是让他们多高兴些吧……
叶蝉顺着这个思绪胡思乱想,于是忽地开口问了一句:“时疫的事了了,你手头有新差事吗?”
谢迟一怔:“暂时还没有,怎么了?”
叶蝉仰起头:“带孩子们出去玩玩吧……露营打猎什么的,主要是元显和元晋。”
她提得有点突然,谢迟不禁好奇地打量了她两眼,试图看出她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事。但他旋即就点了头,因为他想到了元晰,那个身份无比尊贵却活得格外的累的孩子。
有传言说,元晰在离世前都还在想读书的事。谢迟再盼着自家孩子有出息,也不想看到他们压力大成那样。他希望他们在该读书的时候读书,该玩的时候就玩,如果生病了,那就放下一切好好的养病。
宜翁主府里,崔氏在听说了“废太子谢远”下葬的消息后,在廊下怔怔地坐了很久。
她的心情该是快意的,可又有点说不出来的哀伤。思来想去,倒不是为了那个人,而是感觉送走了一段过往。
一段长达七年、将她从懵懂少女磋磨成今天的样子的过往。
但怎么说呢?她总归还是觉得畅快的,因为过往再令人痛苦也还是过往。谢远下葬了,她不再是太子妃,重新开始的生活虽不如从前富贵,可也没了从前的压抑。
崔氏于是长舒了口气,进屋去看了看女儿。
谢宜不久前刚满两岁,元晰在差不多这个时候,已经开始读书认字了,相比之下谢宜要轻松许多。崔氏虽然也已备了笔墨纸砚给她,但并不催着她学什么,只是教了她握笔的姿势,让她随便写画,练出个手感只是为了日后提笔不会太难,不是为了让她担什么担子。
所以谢宜脸上总挂着笑,见母亲进来,笑得就更开心了:“母妃!”
她声音清脆,崔氏看过去,一时有点恍惚。他们兄妹是有几分像的,但这种轻松,在元晰脸上早就寻不见了。
崔氏笑了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了下来:“阿宜又忘啦,以后不叫母妃了。”
“哦……”谢宜回想起来,立刻改口,“娘!”
崔氏在她软软的小脸上一亲:“乖,娘带你去午睡,下午我们去放风筝,好不好?”
“嗯!”谢宜用力点头,然后就自己滑下了椅子,握住母亲的手,离开了书房。
打从出宫以来,崔氏就一直亲自带着她睡。最初是怕她骤然换了环境会不适应,后来是渐渐觉得,这样好像更有当母亲的感觉。
在东宫时,她过得实在太憋闷,每日都紧绷着神经,睡觉时便只想安安静静地待着。她因此而忽略了很多东西,现下终于有机会把这些捡起来。
崔氏于是带着谢宜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又把她搂在怀里讲了一会儿故事。过了约莫一刻,崔氏身边的大宫女进了屋,朝崔氏一福,递上了一封信。
“家里来的?”崔氏一壁接过,一壁随口问她。那宫女摇摇头:“陇南来的。”
崔氏不觉间双颊一红,心跳也有些乱。她存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将信拆开,里面是一行熟悉而潇洒的字:“一切安好,勿念。”
左下角是一枚殷红的方章,方章里拢着那个她不太有勇气多看的名字。
陇南,那并不是个好地方,贫瘠荒凉而且民风彪悍。以他的才华,去那里做官,大材小用了。
可那也有好处,那个地方总给人一种远离朝堂的感觉,似乎去了那里就晋升无望了。他会很快被洛安的同僚旧友遗忘掉,各种不利的谣传也会因此而迅速淡去,否则那么惊人的事情,保不齐就会兜不住,就会要了他的命。
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又或许更久。
也说不准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了。
她已经想象过很多种重逢的景象,场合年纪各不相同,但每每想到最后,总会变成同一个念头。
——能随便实现一个都好。
她想亲口告诉他,她恨太子,也恨那个太子妃的身份。但得以和他相识这件事,让她对那七年的压抑都有了感激。
阳春三月,太子太傅薛成上疏辞去一切官职爵位,皇帝劝解数次未果,只得准奏。
准奏的奏章发回薛府的当日,薛成遣散全部门生,翌日起称病不出。
这样的事情,在十余载前出过一次,出在皇长子的老师顾玉山身上。皇长子与废太子截然不同,二人的老师却殊途同归,事情禀进宫事,皇帝立在湖边沉默了良久,才叹出一句:“作孽啊……”
近来他愈发觉得愧对祖宗,愧对天下,愧对万民。因为他的儿孙们的事情,已经有太多的人遭遇不幸了。
他当了大半辈子的皇帝,虽然盛世之中并无甚称得上惊天动地的建树,但他也自问还算个明君。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日渐年迈之时,落入无颜面对祖宗的境地。
他现下唯一的亡羊补牢的办法,大概便是趁自己尚还算耳聪目明之时,为大齐选一个足够贤明的储君了。
这个人选,必须才能品性为重,身份不那么重要,只要是谢氏一族的宗亲便好。若硬要再加一条,那大约是必须是他的晚辈,因为本朝没有立弟的先例。
除此之外,一切都不要紧。
身份可以一步步提拔,但若才能品性不好……
大齐赌不起了。
洛安城南边的山脚下,谢迟正悠闲地在帐篷里教两个孩子认虫子。
“这个毛毛虫……爹也不知究竟叫什么,但是不要碰,不然碰过的地方就会起一排红疹。”
然后他又捏起一个碧绿:“这个是蚂蚱。”
元晋立刻两眼放光,连连拍手:“我知道蚂蚱!娘说蚂蚱可以吃!油炸着吃!”
谢迟:“……”
他忍了又忍才没在孩子面前调侃他们的母亲,一本正经地再指下一个:“这是知了。”
元晋蹦蹦跳跳:“这个也可以吃!也是炸着吃!”
“不不不,你说的那是炸知了猴,和这个不太一样。”谢迟严肃纠正,“这个学名叫蝉,就是……你们娘名字的那个蝉字。”
“咿……”元晋看着黑不溜秋的知了,嫌弃地背着手往后躲了躲,“娘才不长这样。”
谢迟拍他额头:“……娘当然不长这样,你娘多可爱啊!爹是在教你们认它而已!”
元显则一直在看一个竹制小笼里的虫子,见谢迟一直没说这个,着急地催问了起来:“这个是什么!”
“这个是蛐蛐,你听说过斗蛐蛐没有?就是它。品质好的蛐蛐可能打了。”谢迟说得元显眼睛都亮了起来,正要问斗蛐蛐怎么玩,抬头一看刘双领进了帐。
“君侯。”刘双领一揖,带着几分忐忑道,“听说今儿个早朝上,陛下提了过继宗亲的事。”
谢迟点了点头:“应该的。陛下想立谁?”
“还没定,但是……陛下点了三十余位在朝中风评不错的宗亲,明日起轮流入朝听政。”
……三十多位?!
谢迟有点惊着了,然后反应过来:“有我?”
刘双领带着些许懵然点了点头:“有,还有和您相熟的几位世子。”
谢迟眉头一挑:“也有谢遇?”
刘双领又立刻摇头:“那倒没有。”
第110章
谢迟带着元显元晋回府之后才听说了更细致的旨意,说他头一回听政是在五天以后。
陛下勾选了三十多位宗亲,每天五六位。也就是说,他是这三十多位里最后的一拨了。
这也没什么,那名册谢迟拿过来一看就知是按爵位排的。有一种陛下的亲侄子还有稍旁支一点的亲王郡王在列,谢迟这个勤敏侯能列进去已经够有本事的了。
他把这事告诉叶蝉,叶蝉盘坐在罗汉床上跟见鬼了似的目瞪口呆了半天,直到他在她面前晃手:“哎。”
叶蝉回神间一哆嗦,然后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也就是说……你能去争皇位了?”
谢迟一哂:“说是这么说,但哪有那么容易?”
陛下随手圈一拨人容易,可能登上皇位的到底只有一个。那么多身份比他要高的堂兄弟在前,他如果想混上去……那光靠本事都不够,还得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不过他倒也乐得上朝去听政,他于是把靴子一蹬脱在了地上,踩到罗汉床上绕到叶蝉身后,又心情很好地坐下来搂住了她:“不管怎么说,上朝听政都不亏。陛下大概也有意在挑选储君之余选几个宗亲辅政,这我还是可以争上一争的。”
“反正……你万事平安为上。”叶蝉仰进他怀里,想了想,忽地伸手要看他手里的册子,“有谢逢没有?”
谢迟的面色不由一滞,由着她翻起了册子,叹气道:“没有。”
叶蝉心情复杂地仰头看他:“陛下还在生气吗?他才……他是不是今年才十九?这是要让他这样过多少年?”
叶蝉觉得,就算谢逢当真说了不该说的话,现下的教训也够了吧?
谢迟只是叹息着摇头:“说不好,朝中之事太复杂。不过你先前说得对,他这么好的人,总会苦尽甘来的。”
除此之外,他只能祈祷立的储君会是先前和谢逢关系亲近的宗亲——比如谢逐和谢追。这样等到新君继位,不说再把谢逢立为亲王,也总能再给他个爵位。
若是一个与他并无什么交情的人登基……
洛安城里的人情冷暖从来都那么清楚,只怕到时候真就没人记得他了,往后的几十年他要怎么过?
而且,当下面对这个问题的,还不只是谢逢。
如若登基的是一个与他们都没有什么交情的人,他们便只是相互争夺过储位的对手。新君登基之时,或许他们的命数便都要变上一变。
——这个念头,令谢迟一阵心悸。
然后他的心情便矛盾起来。一面是一腔热血让他想要奋起一争,只要他把那个位子收进囊中,这一切就都不用担心了。再说,那坐拥天下的位子谁不想要?现下他有机会靠近了,贪念总是有的。
而另一面,理智又让他不敢让贪念蔓延,因为还有那么多身份比他高的人也在争。纵使大家能力参差不齐,陛下势必要一次次地将人筛出去,现下的人数证明不了什么,想走到最后一步也还是太难了。
在头一回入朝听政前的这几日,谢迟没再去顾府,在家好好的歇了几天。
于是在最后一晚,他晚膳时一进正院,就发现叶蝉有心给他备了一桌子好菜,即便菜的数量和平常一样,也还是看得出差别。
首先有两道很耀眼的大菜——东坡肘子和水煮鱼。前者平日里偶尔也能吃到,后者在她这儿基本见不到,因为要顾着孩子的口味。不过谢迟其实是爱吃这样的辣菜的,偏荤、口味较重的菜他这个年龄的男人大多都喜欢,因为吃起来痛快。
然后还有几道小炒,比如鲜香的虾仁豆腐、爽口的清炒笋片、一瞧颜色就下饭的鱼香肉丝、酸爽可口的肉末酸豆角,还有个气势慑人的辣子鸡丁。
汤是道色泽干净又火候够足的玉米莲藕排骨汤。
除此之外旁边还用小炉温了壶酒,谢迟凑上去嗅了嗅,明显不是叶蝉爱喝的甜酒,那就是给他备的。
他好笑地在旁边端详了这一桌子菜半天,心说不就是入朝听个政吗?以后他每隔五六天都要去一回,她难道打算每次都给他这么来一回?
正腹诽着,叶蝉打帘从卧房里走了出来,抬头一看他:“哎,你来啦?”
“嗯。”谢迟笑瞧着那壶酒,“什么意思?酒壮怂人胆?”
叶蝉:“……”她瞪着他,一想又说,“也对……”
谢迟:“?”
叶蝉讨好地抱住他的胳膊:“我看你这几日心事重重,觉得你压力大嘛。所以想让你喝点酒轻松轻松,再吃顿好的,明天好好办正事去!”
——再吃顿好的?
怎么听着跟要上法场似的……
谢迟看在水煮鱼的份儿上没继续逗她,让下人把孩子们喊了进来,一道开吃。
那道水煮鱼元明和元昕都不能吃,元显元晋各自尝了一筷子就喊着辣不再碰了,叶蝉和谢迟便吃了个痛快。
不过元显元晋都很喜欢辣子鸡丁,可能是因为这里面用的辣椒不太一样,辣味没有那么重,鸡丁经过油炸又格外香,兄弟俩一边吸凉气一边吃个不停。
……于是在晚膳之后,叶蝉让小厨房上了一壶消火的凉茶,大家一起认认真真地喝了下去。
担心明天要烂着嘴角上朝的谢迟还额外多喝了一杯,喝完之后咂着嘴感叹:“今天那道水煮鱼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