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得眉毛都要冻起来了,从地铁出口走到小区门前不过五分钟路程的江识文,自觉披着一身风雪,可看到在门卫亭旁呆等的女儿时,立马将围巾解下来,套在她颈上——他的围脖宽且厚,在她原本就带着的颈巾基础上,又给包了一圈,将她下半张脸都埋了进去。
她仰头望向他:“爸。”
江识文心疼坏了,恨不得把她揣兜里走:“你朋友不来,也不跟你说一声,让你在这里傻等?你等多久了,这么冷的天!把手给我捂一下。”
仔细想想,他们已经一起玩儿快一年了。
乔远不来的时候,会提前告诉她,或是在课间在她抽屉里留纸条,或是放学时直接找到她说一声——她也不知道他怎么能在偌在校园中找到她的,就像掌握敌方打野的行踪,了如指掌,心里有数。
人怎么能说不来就不来呢?
何况,他也没说不来。
“……我们没约好,”江星愿又呼出一团白雾,被爸爸牵着走:“我怕他来了,门卫不让他进来。”
“让你朋友按门禁,看着是学生,门卫一般都会放人。”
“哦。”
江星愿低下头,默不作声地走了一路。
一进室内,立马就和暖了。
她走回书房,登上《英雄联盟》,将好友栏点开。
看看贴吧和各式攻略视频,一看就是一晚上,惟一的游戏好友,没上过线,最后一场游戏,是和她的排位赛,盲僧Mvp胜场。
除了游戏的事,她实在不习惯与人分享感受,即使江识文放下工作,尝试劝解她,可惜始终没能成功从她口中问出详情来,只知道一直来他家玩电脑的同学两天没来了:“天天在外面等着也不是办法,你朋友不会想你因为等她而病倒,我明天上班的时候跟门卫打个招呼,只要说是来找我们门号的,就放进来。这样做,你看如何?”
在家里,江识文不是一个权威的父亲——他爹走得早,那一代大多不听话就揍,听话但不顺眼也揍,把孩子揍服,就像样了,即使棍棒下出不了孝子成不了龙,那也是小孩没本事,做爸妈的打舒爽了,也不枉供书教学一场。
这套逻辑,自是不能再用了。
一来江识文连瓶盖都拧不开,手劲只能用来敲代码,二来生的是闺女,既是妇又是孺,打不下手。他破罐子摔碎,把闺女当领导看待——万事哄着来,遇事先问问她的想法,不是原则性问题,就顺着她的意思去办。
“好。”
江星愿点头,从小区外等人,变成了在家里等。
第四天。
终于按捺不住的她,瞅住时机,叫住了一个四班戴眼镜的女生,文静小巧,比她矮半个头,身高撑出了底气:“同学,”
抱着一叠课本的妹子迎头被截住,惊疑不定地望着来人:“……怎么了?”
“你们班的,乔远,”
江星愿抿了下唇,她靠在走廊边好一段时候,这么冷的天,学生都喜欢呆在室内,她身负严寒,神色冷峻地往人面前一站,同学都看得心里发悚,以为得罪她了。
“他没来上课吗?”
陈静:“乔远?他退学了……你找他有事吗?我跟他不熟,要不你找陈家伟吧,他们经常在一块。”
那一瞬间,如同四十分钟大后期,打赢了一波团战,基地却被蜂拥而上的小兵一下一下地点爆了。耳畔嗡地一声,有人按下了江星愿听觉的静音键,掐断了‘退学’之后的声音,她茫然地看住对方张合的嘴唇,解读不出有效讯息。
“同学?”
……
“同学?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江星愿狠狠掐了自己的手心一下,随着痛觉,五感逐渐归位回神。
“好,打扰了,谢谢。”
她的思绪被乔远退学的消息绞得支离破碎,只剩下苍白的社交辞令。
同学觑着她的神色,外面的雪已经停了,江星愿犹自刮着十级大风雪,她不知内情,擅自脑补出一场早恋分手的大戏,不忍落井下石,侧身越过她小声安慰一句:“你别太伤心了。”匆匆离开。
江星愿定定地立在原地,几乎冻成了冰雕。
不能在别人教室门前呆着。
她指挥着自己抬起右脚,一步一步的,迈回三班的教室。待她冷静下来,回忆起那位女同学提起的人名,强压下与陌生人对话的不适感,依样画葫芦地在放学前截住了陈家伟。
“你是陈家伟?”
与他身高相约的少女挟风带雪的袭来,气势汹汹,满眼阴骛。
陈家伟愣了半天,憋出一句:“我没欠你钱啊。”
江星愿:“你好,我想请问,你知道乔远为什么退学吗?”
不可能因为跟她闹脾气就退学吧。
她想知道原因。
闻言,陈家伟捋了一把后脑,没想起来乔远那小子还有个跟他一样高的女朋友:“怪不得每天放学都不见人影……我不晓得啊,他也没跟我们说,老班说是家里出了事,没来得及跟我们告别,让我们专心上课。可能等过了风头就会回来跟我们说,不过这时候退学,以后应该会去打工吧。”
连他也不知道。
将所知如数说出,陈家伟吁出一口白雾,知道是兄弟的女人之后,好奇心登时嘶啦一声的窜了出来:“不告诉兄弟就算了,连弟妹也不说一声,渣男,真是渣男!”
弟妹是什么称呼……
江星愿连番被敲闷棍,发懵:“他没告诉我。”
“对了,你们怎么好上的,他除了《英雄联盟》也没别的兴趣爱好了吧?”
只会打游戏就能泡到妹子,长得帅真特么占便宜。
陈家伟忿忿不平,视线打量起眼前的妹子来——为了争取踏入早恋行列,同级往下的妹子他都看得差不多,这姑娘太高了,得有170了吧?发育慢一点的男同学都要仰视她,他一开始就将这种平视的生物淘汰出女性行列,没考虑过发展的可能性。现在近距离一看,原来长得不错,皮肤很好,特别白,就是有点凶,但是眼睛长得真好看……
他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双新大陆,在江星愿脑海中刮了四天的风雪,陡然雪崩,雪花滚落下崖,撞上痛不可抑的滚烫心脏,雪融成水,充盈眼眶,积重难返,啪嗒啪嗒掉下一长串眼泪。
“哎,你怎么哭了,是我说错话了吗?我这……”没见过女孩子在自己面前掉眼泪,而且还很有可能是他把人给弄哭的,陈家伟一下子慌了神,闪了舌尖:“我给你道歉呗?你别哭了,等乔远回来,知道你因为他哭了,他肯定内疚得当场给你跪下来!”
江星愿抬着泪涟涟的双眼看他,哭得默不作声的,眼眶鼻头全红了,半响才吐出一句:“不是他的错,是我不好。”
“咋的了,你绿了他?”陈家伟联想蹁跹。
她摇了摇头,手背抹掉满眼的泪水,不给他追问下去的机会,转身走了。
陈家伟莫名其妙,可也不好追上去,想着等兄弟回来,再问个明白。
可惜,并不如朋友们所想,乔远没再回来,扣扣也一直是灰扑扑的[离线]状态。待江星愿再次从陈家伟口中问出他的住址时,迎接她到访的老房子,已是人去楼空。
回想起来,两人最紧密的联系就在召唤师峡谷,江星愿知道他玩所有ADC射手英雄的出装习惯,会先出哪个装备,喜欢把眼位插在哪里,什么时候会压上前消耗,何时又会专注补兵,要用什么样节奏来帮他垫刀……好像很了解他似的。
但仔细想想,她连好朋友住哪里都不知道,可笑之极。
乔远就像一夜之间,从F市消失了。
第7章 Bo7
半个月过去。
江星愿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巨大变化。
乔远还在的时候,两人也不会在学校碰头,她一直是孑然一身。只是不需要再在小区门口等人,撇除了‘朋友’这个不稳定因素,她打开电脑,登上《英雄联盟》,心无杂念地上分。
在偌大召唤师峡谷,有一个都市传说——谈恋爱会变菜,手速这么快,单身有点年头了吧?
虽然她没谈过恋爱,也不认为自己喜欢乔远,但自他离开,在一段适应中单位置的阵痛期过后,她的胜率竟然比以往双排更高。
每一局,江星愿都将对方中单死死摁在塔下,敢出塔吃经验补兵就是个死。
若是不信邪,前期多送了两个人头给她,那得了,就算不出塔,在塔下也得死。
叫打野来?
打野来了,敌方中单却早已被江星愿消耗至残血,召唤师技能全交,法力值也因为要远远地用技能补兵而所剩无几。
硬要上,就是送双杀。
绝大部份时候,她并不快乐,也不难过,专注于每一场游戏。
生活就像在沙漠中独行,单杀对面,双杀打野,游走带节奏,拿下一局胜利,便是见到沙漠中长出了一棵仙人掌,抛进嘴里嚼嚼,嚼出汁水解渴。
这副模样,落在长辈眼里,只以为她因为跟朋友闹别扭而失魂落魄。
江识文看不下去,劝又不好使,只能从她的兴趣爱好入手,顺着《英雄联盟》的路子想。虽然他不玩游戏,但工作跟电脑有关,沾了边的,也很跟得上时代,在同事里一问,就找到门路买了一个全英雄全皮肤的帐号。
江星愿不缺零花钱,但对英雄皮肤没兴趣,向来都是用着最朴实的形象。
只是爸爸回到家后,第一时间让她打开客户端,坐在她旁边让她登上一个新帐号——顶着爸爸期待的目光,彷佛每个细胞都在欢快地求夸奖求表扬,她只能硬着头皮,玩了一晚上花里胡哨的英雄给他看,表示自己很喜欢这份礼物。
敌方水晶再一次爆炸后,江星愿松开被她捂暖了的滑鼠,转头看向爸爸。
“爸,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啊?啊,没,这帐号你玩着还喜欢吗?”
“嗯,喜欢。”
书房中,重新陷入尴尬的沉默。
三分钟后,江识文觉得自己不能再傻坐下去了,堂堂一个四十已立的成年人,还想让女儿给他抛话题不成?他尝试组织语言:“你喜欢就好。其实有件事,爸想跟你说,你知道方叔吧?”
“不知道。”
“……就是以前经常来咱们家做客的方叔,那个没头发的叔叔。”
这次,江星愿点头了。
以前来家里做客的同事不少,其中一位特别显眼,肤色偏棕,在灯光下,就像一颗圆滚滚的卤蛋,记忆深刻。
“前年他去S市创业,到处找人借钱,就我借给了他,今年公司办得不错,缺可靠又技术过硬的IT工程师,想找我过去帮忙,待遇薪酬自然比现在好很多,而且我这工作,在小城市没赚头,年轻时该出去闯的,但带着妻小去闯,太不负责任了……现在你长大了,又有机会……”
这种有熟人带路的机会,还在四十多的年纪,一辈子可能就只会碰上一次了。
江星愿愣了片刻,体贴地接着他的话说下去:“爸,你也想去S市吗?”
“看你意思……”
“我明年就成年了,你不用顾忌我,”江星愿重新握住滑鼠:“你要让我留在F市吗?”
要抛下她一个人吗?
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她面上不显,心里却一下子呼啸进入应激反应——用常理想想,这个语境下,都不可能是要将她留下。
“不不不当然不,要去的话,肯定是带着你去啊,”江识文摆手:“我也跟方叔说过,高二不好换地方找学校了,他说只要我肯去就有办法,就看你意思。爸也不是逼你,问问你意见,事情还没定呢。”
“我在学校里没有朋友,换一所也是一样,影响不大,爸你想去就去吧,”
察觉到爸爸话里的渴望,江星愿心软下来,何况她也没有要留下来的理由,在哪都一样。
跟女儿提起之前,江识文问过身边很多人的意见,都不赞同他去S市。
四十多岁往一线大城市闯,其疯狂程度不亚于‘临老入花丛’,一句句的反对,将他回春的叛逆激了出来,听不进去。